《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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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字-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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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面里。他来回走了八十里地,脚踩在河边的水洼里,天刚刚放明。柯生生小时候和柯沐九最爱喝柯爷爷炒的面,他没想过那两斤面放在当年救了他爷爷的命。柯爷爷背着二百斤的土爬上爬下,挣出了一家老小的口粮。
他是个枯萎的老人。而他当年也是如此健壮。他也曾是城市中的飞行者,不远处那高大的楼房都是他建筑的,白领们在CBD中日夜忙碌,他挑着水泥把砖块垒在黄土地上。
后来某个工友出了事,他胆小,把所有的工钱赔作医药费,却再也不敢干包工头一类的活计。
他和柯生生说,就那一次,就那一次,工友从楼上掉下来,摔断了腿和脖子,也摔没了柯家的财路。他不敢干这个营生了,所以柯家再也没富起来。同时期的包工头要么开了工厂,要么早已移民,只剩柯家几代人,守着那一亩三分地终日郁郁。
贫贱夫妻百事哀。贫贱家庭当中,百事也哀。柯生生常听母亲念叨柯奶奶的苛刻,她呵责她,好好伺候我儿子,你要守妇道!当时她也是二八年华的美人,她抱着此生第一个孩子颤巍巍地躺在终日漏风的东屋里,产后第二天便得了重感冒。柯奶奶声称身有疾而不事生产,她不做饭,柯爷爷在饭点端着一碗清水煮白菜撩开东屋的帘子,
柯沐九睡得黑白颠倒,白天嚎啕大哭,柯母疲累不堪地咳嗽,柯爷爷趴在炕上迷眼翻着柯沐九的小脚,“真像白菜。”圆滚滚,齐茬的脚趾像一棵棵地里的大白菜。
柯沐九扯着嗓子号,憋的喘不上气,她断断续续地哭,像要断气了一样。柯奶奶在堂屋咒骂,不会看孩子的贱女人,下不出金蛋的老母鸡。
柯沐九哭了许久,最后她被柯爷爷抱到堂屋,他把她塞到柯奶奶手里,她不情不愿地晃了晃她,柯沐九就不争气地不哭了,她太小,弱势便是她的优势,可那时候她还不懂看人脸色,借着自身的优势给自己受难的母亲争口气。
柯母后来说我那时候就是痴,沐九哭是被冻的,堂屋生着炉子暖和,沐久就不哭了。这个女人的打扮非常怪异,她上身穿了件粉红色体恤衫,下半身是古旧的白色蕾丝裙,年岁久了已经泛黄卷边,背了一个紫色的收款包,脚上是火红色的横带凉鞋。可以看出她在努力把自己打扮得美丽体面。她戴着眼镜,讲话轻声细语,咕咕哝哝神智不太清醒。
她还在咒骂,老不死的,我恨她,我恨她一辈子,她死了我才能得到解脱。
柯母后来终于下了金蛋,金蛋很大很硬,像是村里特有的一种叫“杠子头”的馒头。柯生生觉得那馒头长的像饼,锅子里带着黄褐色痂皮的饼,柯生生叫它石头蛋子。后来石头蛋子从五毛一个涨到了两块一个,除了偶尔几个馒头店会因为猎奇打上“杠子头”的名号,现在卖的改头换面成了乡村馒头。乡村是一种潮流,城里人追逐返璞归真,追逐农民的朴素做风。他们忆苦思甜,他们自我检讨,他们开车去穷乡僻壤只为吃顿窝窝头。现在的东西真是奇怪,一旦贴上“乡村”的标签,连馒头也高尚了起来。
柯生生吃着石头一样硬的面食长大,石头蛋子磨出了他的胃他的脾气,金蛋里孵出了斗气的小公鸡。
他孤身一人去城市闯荡,也没混出个人样儿来。他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在大马路上骑着快递车东跑西窜,在工地上流汗,城市与乡村在进行一场博弈,城市想要侵蚀乡村,用文明改造它,城里的人却又想要逃往乡村,吃一顿几十年前的农家饭。
柯生生在城里找不到石头蛋子那样硬的馒头,CBD的白领们都不吃主食,他们要保持身材。
段白华又给他来送菜。他脱下被汗水打湿的白汗衫,捧起了饭盒。他吃着绵软的米饭,忽然很怀念五岁时候啃过的杠头子。


第7章 7
他还在等。
段白华在屋里走,他一步挨一步,紧挨着走,巴巴望着窗外。小木屋外的猪场是平房,天井院子墙上插满玻璃渣子。
段白华认罪,他有罪,他带着病,就是神明的惩罚。
没有罪的人,是不会得病的。
他从墙角抓起一块蛤蜊壳片子,浑身颤抖着在脸上比划。
他们说得对,他有病,他有罪,他该死。
他该怎么办?
一个男人该怎么办?
没有人告诉他,一个这样的男人,面对这种情况,他应该怎么办?
他太痛苦了,他以为柯生生会带他走。可是他却害了病。
他明明还保留着自己的贞洁,无论身心。他也一直没有做什么背叛柯生生的事情,为什么他会得病?
他没有骗人结婚,没有胡作非为,他一心一意爱着一个人,他只想跟那个人走,可是为什么他还是会得病?
得了短命的病,肮脏的病,被人指指点点的病,丢人现眼的病。
只有做过亏心事的人才会得病。
他没做过亏心事,唯一见不得光的只有一件,他是同性恋。
他是同性恋,所以有错吗?
这个病太可怕了,他软了骨头。
村里的老妇人说,不怕不怕,身子骨软了,吃块饼就好了。饼硬,人吃了之后骨头也会变硬。
他们给他扔了几块发霉的硬饼。
他听他们说要把他送去电极,酒吧里的人都说,送去电击的人几乎都死了,死相难看。医生会把电极伸到屁股和尿道中去,把病人电到屎尿失禁,失去尊严。他还听一个人撇嘴不赞同道,他有病。会传染。
他应该被刻字。在脸上刻一个大大的“A”,得了这种病的人都会被刻字,因为他们是耻辱的,不洁的。
他跪在地上,痛苦地哭泣着,口中生出的疮流出脓血,咬着饼的时候,黄水淌出来,浸到饼里,把它泡软。
他是个不可侵犯的怪物,没有人敢去碰他。他们厌恶他,却又拿他没有办法。如果把他放出去,他会祸害外面的人,无辜的村民们都会遭殃。
他在土地上蜷缩着,流出痛苦的泪水。
你的命好苦啊!
他想。
他是不是也该找个女人生孩子。人活着怎么能没有孩子呢?但是他这样穷,谁会嫁给他呢?是收破烂的寡妇还是街上乞讨的痴呆女人?他已经没有家了,父母姐妹都葬身泥石流当中。他如果没有孩子,他们家香火就断了。他没有家人,家人都死了,就剩他一个。他没有朋友,他们都瞧不起他,甚至连陌生人都可以威胁他,骗取他手中的保护费。他想要个爱人,可是他追不到他。
他有病。
他有罪。
他的病是有期徒刑。
他的罪是罪无可恕。
你太可怜了。
他啃着那张面目全非的饼,坚硬得像石头的饼,差一点把他的牙齿硌下来。
他还不知道村子里要拆迁了。
柯沐九没有把录音曝光到网上,却写了一封上访信。她的上访信投到了省里,没几天省里放话给村委,你们要管,不然怎么办?太难看了。
村大队长低落着头,叫骂道:“给他一千块钱!一千块钱!”他和柯生生说,保安队的工作你别干了!
这大队长是小流氓出身,被一个老太太除了霉头,还惹了一身腥臊。
柯生生目光恶毒,却说不出什么讨饶的好话,他只能瞪着圆鼓鼓的眼睛,就好像他仇恨整个世界。曾经他披着保安皮,赶集巡逻,从街头走到村尾,拿了一怀肉与菜,没有人阻止他,也不用他掏钱,村民们都点头哈腰地主动把自家摊位上的货物塞到他手里,还得赔笑说几句好话。
现在没了。
这一切都没了。
他脱了那身皮,就失去了特权。
可是没有人在意。柯老太太满面红光,拉着村妇的手说“啊呀大闺女啊你听我跟你说……”
现在满街都知晓,她将要给自己的孙子孙女一人一套房子,她是与时俱进的新人。
她热情地感恩:“感谢主感谢神!”
柯生生在背后唾骂,你又不是明天就死。
一群村妇挤成一团,笑着嚼舌根,一人高声道:大娘,你给你孙子孙女和给儿子儿媳有什么区别?
柯老太急遽地撇嘴,这真是一群无知而愚昧的妇女,她若有其事地强调:“怎么能一样?!俺儿子不争气,俺孙子可不!你看看俺大孙女,帮俺挣了一大套房子!俺不跟别家一样,重男轻女!俺家不!不!”
柯生生失去了在保安队的职位,可是村民们对他的态度依然是尊敬的,因为他有一个那样伟大的奶奶。
柯生生飞快地抹了下嘴,他坐在自家棋牌室门口,百无聊赖。屋内传来方美丽和男人的调笑声。方美丽乐得在烟熏火燎的男人中周旋,从他们沾满泥土和汗渍的衣兜里刨出二三十元,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方美丽的儿子坐在里屋的板凳上写作业。他才四年级,跟着母亲漂泊,住在柯家,却没有办法坐到主桌上吃饭,只能自己搬着小板凳等着,等柯家人全部吃完才能捡点残羹冷炙。
他盯着这个书呆子,自己的手下败将。他揍他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只会木着一张脸任他砸,他美艳的母亲抱着他大哭,询问,他也不张口,只是低着头。等方美丽哭完了,他再默默回屋写作业。
真是个没有人气的书呆子。欺负起来也没什么乐趣。
柯生生坐在大门口想,他和他那么大的时候在做什么?
柯生生恶毒地看着这个书呆子。
他没上过幼儿园,别人在老师指导下算数,他拽着书包在胡同里乱转,遛猫逗狗。路过街坊门前时,他忍不住弯腰逗着趴在地上的土狗玩儿,他戳着它的头,抚摸它的头顶,直到乖顺的狗掀起眼皮,它直起前肢盯着他,展现出蓄势待发的姿态,这个时候的柯生生会非常开心,他和那只狗对峙,在狗咧开嘴露出热腾腾的尖牙与火红的舌头时突然矮身做出一个假把式,他佯装踢它,脚落地的时候急急后退,头也不回地向街外跑去,身后传来意料之内的犬吠和铁链咣当咣当捶地的声响,柯生生笑地更加恣意与大声,看门狗挣脱不开锁链,只能看着嚣张的柯生生飞速跑远。偶尔柯生生会碰到凶狠的黑犬,它面露恶相,凸瞪的双眼里泛着血汪汪的丝,直勾勾望着外面时会释放威严的压力,乖戾又摄人。
柯生生会捡起脚边的整块砖头高高举过头顶,为了显示自己的强大,他会单手举着沉重的砖块,他长久地瞪视这条狗,看它刨土看它直奔向前扑向他,嘴里尖利地发出汪汪吠叫,柯生生胆战而又强硬地高举砖块,仿若谁先退让谁便是落败者,他心里念着怕狗你就是孬种虎落平原被犬欺之类的豪言壮语,于是他就是豪壮的英雄。
很长时间里柯生生得了乐趣,他每天放学都七拐八拐拐到那个逼仄的胡同里和黑狗对峙,尽管战争从未开始,毫无了结,无声的搏斗却一直持续至不死不休。
但是晚饭时候一定会踩点回家,他每天守在电视机前看下午六点半准时播出的《四驱兄弟》,有了动画片,中间不时间断插播的广告似乎都变得可爱起来。柯生生盯着屏幕右上角的读秒倒数,一个洗衣粉的广告连播三遍,画面又转为飞驰的赛车开上跑道。柯生生心里升腾出自负的激情,他妄想拥有一台赛车,可是他掏不出钱来买一台赛车玩具,他摔了碗碟忙不迭奔出院子,解开绳子牵着看门狗奔向田野,他一边跑一遍叫,赶着自己家的土狗嘴里直嚷嚷:“冲啊!旋风冲锋!冲啊!”
后来柯生生上小学了,他最开始的座位是长条凳,同桌两个人用白色的修改液在掉漆的黄褐色木桌上画分界线。柯生生不知道这个线叫什么,但是他知道这代表圈占领地。同桌的小女孩用透明的塑料尺子丈量着整张桌子,精确到毫米,再小心翼翼画下标线,她趴在桌子上,按压尺子再比划出歪歪扭扭的线,有时候涂改液会渗到尺子下面,移开后留下白色的污渍。
下午扫完地会有人鬼鬼祟祟留在教室不走,白日的标线有失公允,他拿着刀片把线刮去,再歪歪扭扭重新画上。
一下课大家会蜂拥去小卖部,学校门口的小栅栏铁门旁有间小屋子,西面就是自行车棚。
柯生生会买两毛钱一根的辣条,一次买一块钱的,然后在一众男生仰慕崇拜的目光下抓着一把大口咬下去,有时候他还会展示自己的快速,扯着“小弟”为他记录时间,当柯生生满脸通红地咽下最后一口时,周围爆发出轰动的欢呼。柯生生赢得了威信,用一块钱的特辣辣条树立的威信,他觉得很值当。没有什么比同龄人的拥戴更为重要的事,有了小弟,他就是名副其实的老大,没有人敢违背他,有了小弟们的臣服,便也征服了班里大半的女同学,他不再需要自己动手,自然有人争先恐后替他代劳,柯生生现在是坐享其成的国王了,就好像他可以随时呼风唤雨。
他朝着鼻涕虫的肚子“咚”的一声倒过去,好像能听到余震在小小的身体里引发的咣当咣当的声响。柯生生转身一下子跑出老远,回头看到对方站在原地弯腰捂着肚子不动,他的力气和精力都被这一拳倒没了,柯生生发现自己胜利了,他快速跑回又在对方身上倒了一拳,梆梆直响。他一边砸一遍兴奋地叫骂:“草嫩娘!草嫩娘!草嫩娘!”砸完以后再次跑开。
他一蹦一跳,那些欢快的字眼就带着节奏一高一低地蹦出来,柯生生在这声音中感知到了莫名的美感,他反复在编一首儿歌,在他熟悉的领域编织一首只有他自己懂的、也只有他自己可以凌驾的儿歌,音乐老师柔柔的嗓子唱不出来这样酣畅有力的歌谣,它只存在于市井中,柯生生走街串巷把歌播撒出,周围的人望过来,观众们以奇异的目光对他行礼致敬,他们仿佛发现了宝藏一样诧异地瞪大眼望着他,仿佛在说“不得了!直到今天才发现柯生生是这样的人!”——于是那语调越发欢快了。
柯生生追着满脸鼻涕的同学。在柯生生的学校,每个班都有这么几个人。隔壁班有个女的,都十多岁了还天天上一年级,年年一年级,学校里的风言风语说她小时候烧坏了脑袋,奶奶天天捡破烂。她每年都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的垃圾桶旁,周围立着白铁做成的簸萁和支棱着毛刺的高梁穗扫把,那把扫帚已经不新了,新的扫帚扫地的时候会一边扫一边落黑色的粒子,等落完了扫把就会半新不旧,那个时候是扫把最好用的时候,用来打人最顺手。那个身材高大的留级女生叫王锦绣,天天趴在桌子上,瞪着一双呆滞的豆豆眼,一旦有人走过她身侧拿清洁工具就会双手捂着膝盖把脖子缩起来。没有人喜欢和她同桌,柯生生在夏天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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