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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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字-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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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眼,一旦有人走过她身侧拿清洁工具就会双手捂着膝盖把脖子缩起来。没有人喜欢和她同桌,柯生生在夏天的时候走过他们教室的后门会看到方锦绣愣寂寂地缩着身体挤在课桌和墙壁中间,因为前桌会坏心地把椅子用力向后靠。她像是一个发酵的馒头努力收缩体积,变形而难看。柯生生从脚边捡了块石子朝她扔去,她没有丝毫反应。柯生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弯下腰捡了一堆小石头,他蹲伏在地上,打水漂一样把石头一棵棵向她掷去,石头叠在她胳膊上大腿上,在她狡辩落了一圈,柯生生扔了手头最后一颗石子,他见她话都说不清楚,突然没了兴致。
突兀震起的铃声解救了他,柯生生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离开的理由,他有了理由,心里便有了底,于是他站在原地百无聊赖地听铃声,那声音鼓荡在耳膜上让他忍不住要堵住耳朵或者砸了他,而他克制住了种种冲动,面前的空地上是奔跑过的学生,他在人流的注目礼里直腰挺身,塌着肩膀露出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他眼神挂在远处花台里某棵树的末梢上,那里有只蝉在刺啦叫着。柯生生等着刺耳的铃声哗啦啦响完,然后踩着语文老师的脚后跟晃悠进了教室。
柯生生把鼻涕虫一脚踹翻在东墙头,他把他的书包抢过来,当时有只癞蛤蟆跳过他的身侧,柯生生瞥了一眼,快速捡起一块水沟旁的砖头用力砸下去,砖头扯着癞蛤蟆落到街边的脏水沟里,溅了他一身黑水,他呸呸吐掉嘴里的脏水,片刻愣怔之后目眦尽裂,他拽过鼻涕虫,羞愤地掐着对方脖子,他急红了眼,嘶吼着又仿佛要哭出来:“草嫩娘!!草嫩娘!癞蛤蟆有毒!你敢害我?!你是不是带死?!你是不是不想活了?!”他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朝他肚子上踢去,“草嫩娘!草嫩娘!草嫩娘!”他用力宣泄着临死前的愤怒,柯生生踩着他的肚子说你不会在地上顾涌顾涌,没见过狗爬?就学狗爬。快爬!狗叫你会不会?直到对方直不起身体,呜呜地捂着脸趴在地上哭,柯生生才停止了踢踏。鼻涕虫哭地很小声,却又好像要背过气去了。压倒性的征服带来又一场胜利,夕阳从天上压下来,给战场上的柯生生落满火红灿烂的披风。柯生生在这圣光中短促地显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他深吸了口气,癞蛤蟆没有毒死他,他依然活着,这时柯生生脸上浮现出天真的微笑,在夕阳里发烫发亮。


第8章 8
他坐在酒吧后门等。
他拔完了牙齿,他以为他可以找到一个爱人。
可是他找不到柯生生。
他的身体突然出了问题,他变得面黄肌瘦。某一天,他在街上晕了过去,好心人发现了他,把他送去医院。
他吊着吊瓶,护士小姐看他的脸色很是微妙。他想走,他没有钱,却被召唤到肝胆科再次抽血化验。
他很惶恐。肝病很难治。
他不能有病。
他没有钱。
他们说他有病。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医生板着脸,不耐烦地说,你有病。
你该被做上记号,你无法进入人群当中,你这是传染病,你就是污染源,污染源懂不懂?就是你能把病带给其他人。你该呆在病房里接受医治。
这个嘛,你放心,医生缓和了脸色,说,你可以和我们合作,我们有试验期药物,是最先进的技术研发的,你大可以放心,你要信任我们,我们给你用新药,你放心,相信医生懂吗?你要相信,我们同心协力,一定不会让你的情况变更糟糕。不信你看看我们的标语,“医患同心,创造奇迹。”
他记起来听过的男人的悲惨命运,于是他逃了。他慌慌张张地逃,医生们变成了野兽,在背后追他。
他飞跑,滑倒了再爬起来。天上开始落雨,打湿了禾苞,垄上田野葱郁,池潭里的水鼓起水泡。
他跌了一脸泥浆,脏水溅到眼睛里,像是眼泪。
最后他逃到城郊村落,藏在一间小出租屋里。村落间到处是群租房,住满了民工和打工仔。人们来自天南海北,说着各不相同的方言。和他一样,都是小人物,都是漂泊者,都没有办法在城市中安家落户。
他瑟缩在小房间内,等着自己发烂发臭。
他躺在单人床上,身上忽冷忽热,皮肤下的血管暴露出来。他惶恐不安,他会拉肚子,会发烧,会暴露出自己的异样。他无药可救,他的身体在一天天地衰败,他的生命会枯萎。
他想起他的爱情,他悲哀地哭着。
他还记得他问柯生生,你可以带我走吗?
他终天地惴惴不安,他饱藏了一包眼泪。
他想着柯生生,柯生生在某一刻也曾想起他,这个懦弱而胆小的小男人跪趴在他的面前,问他,你能带我走吗?
也许他们应该换一座城市呆着,这座城市太大也太空,太文明也太野蛮,所有人都能找到容身之所,他们却找不到,他们太辛苦。
他们可以去一个闭塞的小村庄,过田园牧歌一般的生活,无人打扰。他们也可以去一个繁华无比的大都市,灯红酒绿的光照不到卑微的蝼蚁,他们可以爱黑暗中活的自在。
柯生生没有想过,所以他那样狡猾,没有答应也没有回应。
可是那一天,段白华抚摸到了他的身体,他就想当然,柯生生模棱两可的回应代表同意。
他一直以为他会来。
最后他终于被合租的人发现不妙。勇士们揭发了他,他这个隐瞒病情的怪物!
太脏了!同性恋!还有病!
同性恋都是脏的!都会得病!
他们异口同声地谴责他,讨伐他!
这里的人个个无私而伟大,他们从来不会为了一己私利隐瞒或者怪罪什么,他们崇尚公平与法治,面对敌人同仇敌忾!
他应该接受审判,而他不能说出另一个人的名字。这是多么伟大的爱情。
可是他听到窗外有个人说,柯生生将要有一套大房子,柯家奶奶留给他娶媳妇用的!他爹都得不到,全部留给孙子!多么开明的奶奶!
这是错的。
他的爱情是错的。
同性恋也是错的。
所以只有他一个人得了病。
这一刻他竟然想,都是因为他污秽的思想和欲望,所以只有他得了病,他多么庆幸,他心中的神明是纯洁而无辜的。
他大吼,我认罪!我认罪!都是我的错!
他在屋子里翻滚颤抖,却没有人看顾他。他在地上打滚,血肉从他身上脱落下来。
村里确定要拆迁了!村民们走到村委大院中欢呼,好些人还在自家屋后抓紧盖房子。开发商那边来人说,别建!别建!卫星在上头看着呢!今天建了明天给你拆了!这是非法建筑!非法的!
他们闹,不要拿着国家来忽悠我们!都是黑心的开发商的鬼点子!黑心的村大队!他们小声骂,再大声嚷嚷,我要去告你们!
他们有了柯老太身先士卒的典例,他们相信政府的公正、村委会干部的黑心,但是只要他们相信法律,相信正义,他们一定可以争取回自己应该得到的一切!
村民们激动着互相劝慰,同时又互相打气,他们必须力争回属于自己的每一分钱!
他们要审判他。
村委决定审判他。
这群沉迷于喜悦的人们终于想起来村里还关着一个大怪物。
村民们顿觉双喜临门,他们要得到大房子,还要审判一只大怪物。
柯生生跟着热切的人群走入村委大院中。
他竟然见到了段白华。
他跪在村委大院中,他死不开口,然后对上了他闪烁的目光。
那目光那样炽热单纯,带着疯狂的爱意和眷恋。
曾经,段白华对他说,柯先生,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柯生生把冰块塞到他耳朵里。
现在,段白华竟然流出了泪水。
村民开始嚷嚷,“他这是忏悔了!”
“他有病!还有罪!”
“他这是悔改了!”
“果然!关一关他就害怕了!”
他们似乎达成了共识,同性恋有病,会得AIDS,他们罪无可恕。
“他这是鳄鱼的眼泪!”一个孩子说。
这声音引起了大家都注意,孩子的话都是最纯真的,只有孩子才能揭穿皇帝穿新衣的无耻谎言。孩子说:“我们老师教的!坏人的眼泪不能信!”
“老师说得对!”村民们附和道。
他脸上应该被刻上一个丢人现眼的“A”。
他有罪!并不是说他流了泪,他就可以得到宽恕!
人们讨伐着,却没有勇士上前去充当刽子手。
原本的刽子手应该是村医。可是村医的媳妇儿要生二胎了,他借着这个机会逃到城里,躲得远远的。村长不知该把这个光荣而伟大的任务交给谁,他在人群中环视了一圈,点名道:“柯生生!”
柯生生是村中最英武的女人的孙子!
人群中传来看热闹的叫好声!
这时候人群主动四散开,露出一个男人,他眉骨奇高,眉毛浓黑,全身带着随时会烧灼起来的古铜色,发黑发亮。这人穿着泛黄的白色背心和挂满泥土的迷彩短裤,宽阔的胸膛上仿佛永远濡着汗液。整个人就是个移动的垃圾桶,走动时仿佛在簌簌落灰,当他大步走动,空中带起一阵酸辣强悍的汗味。
这男人得一米九左右,目光凶狠又冷漠,对于这里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他只是低着头,似乎在看,似乎没有看。
段白华的眼泪流淌都更加汹涌。他最爱的那个人将要给他判罪!
他们曾经形影相随,可是他竟然要判他的死刑。
他眼睛里突然淌出了血,人们吓得四散开。
村民躲他躲得远远的,他太脏了!
千万不要沾上他的血,沾了就完了!
柯生生的眼中露出了恐惧。
段白华在地上爬行,爬回那间土屋,继续流泪。
他的肺里长出虫子,脑脊液淌到地上,他的肠子里破了一个大洞,再被巨大的肿瘤添满。当他张开嘴,口中飘出了白乎乎的丝绒。
他抓着破碎的蛤蜊壳想,你有罪。
如果你不是同性恋,你就不会失去家人。
这是天灾。
如果你不是同性恋,你就不会流浪他乡。
这是命运。
如果你不是同性恋,你就不会得脏病。
这是人祸。
你骨子里带着染病的基因,这都是你的错。
他捧着碎蛤蜊壳呜呜哭着,可怜又可悲。
但是没有人看顾他,没有人同情他,没有人。
村委正派人下来测量土地面积。柯沐九无意间发现了村医的小诊所里藏着遍地针头。
许多针头被反复使用,他竟然还藏了一套治牙设备。她拿出了医学生的专业素养,这是严重违规!这是违法行为!她举报上去,村里给了二百块的奖励金。
于是这样,村里取缔了一家无证经营的小诊所。村医夫人刚刚生产完二胎,她抱着一脸猪肝色的孩子哭叫,孩子哭,她也哭。哭声阻拦住了执法的人。
“没法弄了!没法弄!”他们说。
“收你的东西,抓你的人,你又哭又闹。我不收,规定要抓人!违法了,就是要没收。就是要抓人!你要干什么?你说说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喃喃说,“我不知道。”她又抱紧了哇哇大哭的孩子,尖着嗓音叫:“不能抓!我不准!你们要干什么!”
沿街的叫骂并没有引来太多人围观,他们都聚在另一侧,听柯老太太传授拆迁真经。
村里的干部哪个不贪,但是能从他们嘴边抠出点吃食,那真是再好不过。与虎谋皮的勾当只有柯老太太能做出来,她是花木兰、穆桂英一样的女英雄,孤身一人便可冲锋陷阵!
柯老太太满面红光,拉着村妇的手说“啊呀大闺女啊你听我跟你说……”她说她要换房子了,大孙子一套,大孙女一套。最后她满脸喜色:“感谢主感谢神!”


第9章 9
日子好长。
日子好长,我还没活够。
村委会的人终于发现了他。猪圈破了个洞,一头猪跑过来拱了他的尸体,咬去他半张脸。
他的脸上带着一个血红的烙印,是他自己用蛤蜊皮划出的红字“A”。他特别用力,在脸上留下了很深的疤痕,可见他有多么痛心,又是进行了怎样深刻的忏悔。他瘦的皮包骨,脸上干涸的血肉翻出来,发出腐烂的尸臭,招来一堆嗡嗡乱叫的苍蝇。
没有人来认领尸体,大家都说他是脑筋不正常的流浪汉。村长最后派了保安队的人为他收尸。他们要联系隔壁村的殡仪馆,不需要举行殡葬仪式,这种有病的人,应该仍在乱葬岗里。
村长大发慈悲,主张为他进行火化。
族长口中念着圣贤经,一群村妇面带慈悲地挤过来,远远地围城一圈,为他进行祷告。
上帝不会宽恕你的,你将进入地狱。
因为你有罪。
那只猪还在吃着口中的血肉,没有人敢上前抢出来。骨头被嚼烂的声音嘎吱作响。
猪不能吃了。猪不是人能吃的了。
不过没有关系,这头脏猪已经不值钱了,他们不要它了。杀了它,埋在土里,或者卖给收肉的贩子。
村子里挂起了灯笼,还舞起长龙,财神节将要到来了。村民们喜气洋洋,
他们期盼着财神显灵,拯救这个贫穷的村落。男人们再也不必去城里辛苦地背砖块和麻袋,女人们也不必在工厂里缝纫沉重的帘布,他们会变富有,成为有钱人。
这一年他们太高兴了。他们不用住棚屋和矮房子,只等着那一亩三分地被政府收走,然后搬入锃明瓦亮的高楼。开发商多么菩萨心肠,安置房的装修都帮他们一手操办,他们只要上了楼,就是主人,他们也会变成城里人。
柯生生走回家,看到自己的奶奶咧着腿摊在被子上,她腿大敞开着,无所顾忌,她嘴里骂骂咧咧,直道隔壁家的孙女不知检点,未婚先孕。
柯生生想,如果论及蒙羞,他奶奶现在的姿态算不算是一个典范,这张牙舞爪的姿态与贤良淑德风马牛不相及,她够不够得上资格去浸猪笼。
她模糊着浑浊的眼睛,玻璃体内疯长着黑色的絮,她的眼睛里长满了蘑菇,毒蘑菇布满了视网膜,长长的菌丝覆盖住她的视线,这样她就看不清楚,久而久之她对世界的理解便也有了偏差。
许久之后她才发现柯生生,他笔直地站在门口,与他平行的是炕边缠着胶带的破窗。她惊喜万分,高呼道大孙子哎大孙子!
她模棱两可地呼噜着他的头,可是柯生生太高了,他远离着她,她以为他还在她跟前,她伸着手在空气里胡乱扑通了一阵,然后心满意足地咧嘴露出焦黄的石头“我的大孙子哎呀,哎!大孙子长高了啊!”
然后她又蜷缩回炕上躺下了。撇开腿大敞着,萎缩的躯干像是两条失水干涸的虫。她眯着眼看向窗外,垂老的头颅半睡半醒,嘴里发出喝喝的漏气声。
我的生生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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