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马车停得不远,小厮也正等着。
她送他:“路上小心。”
他低声道:“回去吧,夜深寒凉,有空我会来看你。”
她点点头,不再说话。见他走了,她也转身,并未目送他远去。她长这么大,只恋恋不舍地目送过两个人,一是公子姐姐邱寒渡;再一个就是葬在怀烟山上的涅康。
也许,再也没有人,能让她如此眷恋。
当晚,邱寒渡和聂印在此住下了。她特别早睡,想等到那个声音。结果,她等到了。她听到那声音说:“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呢?”
于是她努力地回应他:“涅康,你又在问为什么了?你到底有多少个为什么?”
那声音似乎根本听不到她的回应,仍旧自言自语:“邱寒渡,聂印,朵儿姑娘……我真的是涅康?”
邱寒渡又在急不可待地回应:“是是是,你是涅康你是涅康……涅康!涅康!”
然后,她被小气的印王爷给摇醒了。那男人气鼓鼓的:“又叫涅康!你怎么不叫叫我的名字哩?”
被摇醒了的邱寒渡,缓过神来:“他,说话!我,说话!”哎,解释这个才费劲哟。
那男人还在生气哩:“记住,涅康是朵儿的。我才是你的!”
邱寒渡看着这个孩子气的男人,又好笑又好气,却甜蜜得要死。她伸出玉臂,勾住他,说不出话就不要说,直接用行动堵住他的口。
这个麻烦的男人哟,真像个孩子。
男人被堵了口,一下就舒服了,爽快了,不计较了。喜滋滋,乐呵呵的,抱着他的惹祸精睡觉觉。
彼时,兰笑一身冷汗从梦中醒过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说话的口音和语调,跟他本人是那么不同。但他确信,他想要说的,就是那样,一个一个为什么?一个一个谁是谁?
他的人生轨迹,仿佛一片空白。
因为之前的兰笑,本来就是个傻子。一生下来,就是个傻子。
第十九章 是兰笑还是涅康
兰笑生来是个傻子,至少在他十五岁之前,一直是个长相俊美的傻子。他的母亲是正室,生的头两个孩子都是女儿,好容易生了个儿子,却是傻子。
因为生他,他的母亲大出血,后来便不能再生。
庶出的兄弟姐妹们,无不打着精细的小算盘。大户人家,但凡有点钱有点业,谁家不是争产争得头破血流。
好在兰笑的父亲重血统,重尊卑,始终将这个傻儿子宠在手心。他历来教育其他孩子,要以兰笑为尊,因为兰笑才是兰家将来的当家人。
各房都气得咬牙,一个傻子配当什么当家人?于是就在某个冬天,庶出的兄长们痛下狠手,在他的汤里下了毒药,要置其于死地。
也就是那一次,他大难不死,被救醒后,便一直迷糊不清。他是谁?他到底是谁?
这一次醒来,兰笑尽管一直迷糊自己是谁,常常念念有词,常常神思恍惚,但他说话变得很有条理,不再痴傻,对兰家的生意,尤其是那些帐册,几乎是随便瞄几眼,也能说出个大概。
那仿佛是一种天生的技能。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握笔就来,有琴就抚。
他甚至对那些庶出兄长们的勾心斗角,也能一眼就瞧透。有时,他会淡淡说:“你们这些伎俩,差得太远了。”说完,他自己会心惊个透。为什么会这样说呢?难道他见过更厉害的?
事实上,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毫无记忆。
在某一天,他坐在书房里,仍在心里想“我是谁”这个问题,便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于是,他在心里跟她交谈。她说他是涅康,而她叫邱寒渡……
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他们之间一直在交谈。主要是那个叫邱寒渡的声音在讲,他只是问,问各种问题。有时她不耐烦,骂他只会问这问那。
他也很苦恼,不问能干什么?他没有记忆,就像一张空白的纸,上面全无印迹。
从她嘴里,他知道了很多。
但仅仅是知道,他并没有觉得那就是他的记忆。其实一个人,对于分辨记忆和故事,还是很清晰的。到底是听了故事,还是自己所经历,那种感觉完全不同。
对他来讲,那感受真的就像听故事,而非亲身经历。
忽然有一天,那个叫邱寒渡的声音,说着说着就消失不见了。他曾试图不断寻找她,说很多话寻找她,但她再也没出现过。
他很失落。这种经历不足向外人道之。那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微妙感受。
他听她唱“哪个九十七岁死哎,奈何桥上等三年”。甚至,他在猜,是不是她等到了那个叫聂印的怀月王爷,所以他们双双去投胎,奔向新生?
当然,关于这些什么奈何桥,关于不喝孟婆汤去投胎,都是邱寒渡告诉他,他才知道的。否则,他一概不懂,无比茫然。
他循着那故事的线索,竟然找到了故事中的许多主角,最后,竟然找到了邱寒渡。
只是,她不认识他。
说实话,他对邱寒渡的熟悉程度,比对朵儿姑娘高得多。他有时,想起朵儿姑娘的确会有某种心痛的感觉,但他无法确定那就是爱。所有关于涅康和朵儿姑娘的爱情,都是邱寒渡告诉他的,而非他的真实情感。
所以,他总是能以那样淡然的姿态,面对朵儿姑娘。不浓烈,却莫名亲近。因为这个世界,他熟悉的人不多,连父母都不算熟悉。
他的性子淡如水。
他禀明父母,想要到大唯国经商,将兰家的生意发展壮大。这个提议得到了兰父的赞赏。如今各国富贾,只要有点头脑和眼光的,谁不是挤破了头想往大唯国迁?
这里免税,秩序良好,偶尔出来个欺男霸女或是霸市的恶人,很快就会被盯上,然后视其作恶的轻重程度给予惩罚。民间传说,那是季连少主的十八骑士,隐在暗处监察。
于是兰笑来了。
他只有十七岁,便带着家仆远赴大唯国,要闯出一番事业。兰父很欣慰。没有人会知道,兰笑到大唯国的真正目的。
他是在追寻一个故事。也许那个故事里有他,也许,他其实只是兰笑,一个看客而已。
但有时候,故事的发展,的确会让他生出一种“注定”的感觉。比如某些人,或许只是故事里并不起眼的人,绕来绕去,便又绕到了他的身边。
兰笑想开一个酒楼,看上了商城怀远最繁华地段的一幢房子。他花大价钱想要买下来的时候,偶遇了一个人。那个人也在看房子,也想要开酒楼。
那个人的名字,他听过,叫江洋。邱寒渡曾说过,涅康有个酒楼,名叫“奇味”酒楼,在灵国都城。而江洋,正是酒楼的真正管理者。
江洋其实很有钱,同样买得起那幢房子。两个买家一碰头,房东便想坐地起价。
兰笑便立时放弃了,说让给江洋。
江洋也不要了,说不知道兰公子先看好,自己还是不要添乱的好。
两人找了个茶馆坐下来,谈得很投机,大有惺惺相惜之感。兰笑提议,不如我出钱,你管理,我们五五分账,这样我也有精力做别的?
江洋不是没钱,可那一刻,就跟被蛊惑了一般,只觉得这兰公子身上有种魔力,让他飘浮的心安定下来。
那种感觉,就好似当年涅康给他的一样。他对此只有一个条件,希望酒楼能命名为“奇味”,以纪念某位友人。
兰笑大方地答应了,嘴角浮现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谁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那幢房子,当然以原来谈好的价格买下来了。“奇味”酒楼开业那天,大人物云集。本来兰笑以为,还需要大费周章才能请到那故事里的主角们,看来他多虑了。
江洋千里迢迢从灵国追到大唯国,一是想跟涅康离得近些;二是想跟邱寒渡开酒楼,以完成涅康的心愿。
谁知邱寒渡如今身体有恙,江洋只得另谋出路。但是要请怀月王爷和王妃捧个场,那自是不难的。
那日,朵儿姑娘受兰笑的邀约,也来了。
故事中的人物,仿佛都已到齐,只差涅康。兰笑听着邱寒渡的声音,望着朵儿姑娘的脸,再一次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他到底是兰笑,还是涅康?
第二十章 无约而至
朵儿姑娘第一次察觉兰笑有异,是在某个夏日的早晨。天蒙蒙亮,太阳才轻轻冒出个脑袋的边儿,在深蓝的天际划出一道金色的弧线。
她那天早晨莫名烦燥,睡不着觉,便起了个早,准备去跟涅康说说话。这几年,她养成了这个毛病,只要心里一想涅康,又或是心里乱,就会跑到涅康的坟墓前,跟他倒苦水。
她一个人,走在熟悉的山间。等她到达的时候,太阳已经露出了半张脸。她竟然看见兰笑的背影,一身蓝衫,负手而立,背对墓碑,眺望远方。
她怔住了。
像是仿佛听到他在讲话,待她仔细聆听时,心儿竟然一阵狂跳。她只听到后面两句:梦寻飞花处,朵儿最相知……
她怔立在当场,无法进,也无法退,全身软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她确信,她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个。
那一刻,兰笑也意识到后面来人了,猛地转过头,对上朵儿姑娘惊异的眼神,看到对方那种因激动绽放的万丈光彩。
她说话的声音,也在瑟瑟发抖:”你,怎么会这两句诗?”
兰笑只一瞬,便想好了说辞:“诗?你说刚才那首吗?这首诗在民间传颂很久了,很多人都会吧。”
朵儿姑娘狂跳的心,渐渐平复。脸上的光彩,也渐渐隐没。她轻轻的“哦”了一声,眸色黯然:“兰公子好兴致……”
大清早不睡觉,跑到人家的坟墓面前站着,不是好兴致是什么?
兰笑依然解释得很有条理:“我每天早晨都要上怀烟山来散个步。哦,对了,忘记跟朵儿姑娘说了,我现在住怀烟山东山脚下,离你不远。改日有空,到舍下坐坐?”
朵儿姑娘应了一声,兴趣并不浓厚。她在涅康的墓前,缓缓坐下来,将头埋进掌心,沉默良久。一滴泪水,从指缝间骤然滑落。
兰笑在她身边坐下,并未扰她。只是静静守在一边,看着墓碑上那几个字“长兄聂秦”发愣。
太阳彻底爬上了天空。
兰笑从怀里摸出一块东西,用干净的丝巾包着。他慢慢打开,露出一块白色的糕点。晶莹玉白,让人看起来特别有食欲。
他温柔地哄她:“朵儿姑娘,你要是不哭,我就给你吃这个……”
朵儿姑娘现在可不是只知道吃的姑娘了,轻轻抬起头:“我不……”那个吃字还没出口,她就愣住了,失声道:“三粘膏?”
她的眼睛看看那糕点,又看看兰笑的脸,忽然捂嘴痛哭:“呜呜呜……你是谁……你为什么要给我三粘膏?为什么?”
兰笑有些发蒙,怎么朵儿姑娘也喜欢问为什么?一个糕点能有什么为什么?
朵儿哭归哭,却伸手小心翼翼拿过来放在手心,仿佛捧着的是一颗夜明珠,眼泪哗哗啦啦,止都止不住:“太子哥哥……太子哥哥的三粘膏……”
兰笑是彻底蒙了。
这东西,据说他从小就爱吃,当傻子的时候就爱吃。他娘亲有个习惯,经常给他包一块放在身上。久而久之,家仆也形成这个习惯。
后来,他不再是傻子,别人也一样沿习了这个习惯。今天,他只是想拿出来哄哄朵儿姑娘开心,怕她哭得太伤身体。
可是这一哄,更伤身体。
他不知道,当年朵儿姑娘和太子涅康认识,正是因为这三粘膏。涅康雅兴忽至,在画舫里请人做三粘膏,于是朵儿姑娘闻着那香味就寻寻觅觅去了,从此寻到了一段真爱……
在朵儿断断续续的哭诉回忆中,兰笑知晓了事情始末。这些事,邱寒渡没跟他说过,他并不知道。
但那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将他笼罩其中。涅康的往事,兰笑的习惯……所有事情看起来都那么迷离,那么巧得可笑。
他失魂落魄地下了山,回东山脚下的家。
她也失魂落魄地下了山,回西山脚下的家。
从那天起,他们每天早晨在涅康的坟前相聚。那像是一个无约的约会,风雨无阻。
他们交谈并不多。他很沉默,她也很沉默。
他有时候带些吃的,再也不带三粘膏。
她有时候带些吃的,全是三粘膏。
这样的约会,大概维持了三个月。有一天,仍是在涅康的坟前,兰笑告别:“我要回铜月国,处理点事。明天就不来了……”
她点头,没多说什么。既不留恋,也不眷恋。只是,那天早晨,她把所有的三粘膏全都包好,递给他:“留着,慢慢吃。”
他没有客气,接过,俊秀的脸上薄染红晕。他的心蓦的跳漏了一拍:“朵儿姑娘,我还会回来。”
她不置可否,淡淡的,似乎他回与不回,并不重要。她只是问出一个长久疑惑的问题:“那首诗,真的是民间传颂的?”
“不然呢?”兰笑轻轻勾唇,反问。
朵儿默了,不知从何说起。话又说回来,若不是民间传颂,兰笑又从何知道?
兰笑走后,朵儿在怀烟山脚下,迎来了邱寒渡的再次光临。
此时的邱寒渡,虽然说话仍旧不利索,但已能三五个字成句地表达她的意思了。
她问:“朵儿,你喜欢,兰笑,还是裘锦西?”
朵儿回答得特别认真:“我喜欢太子哥哥。”
邱寒渡依然只能躺在摇摇椅里,跟她聊天:“我,听说,你爹娘,最近,和裘大人,走得,很近……是不是,在商量,婚事?”
那时候的亲事,不需要征求小辈们的同意,长辈们自己就能作主。邱寒渡这次来可不是看日落,她怕这事,把朵儿姑娘逼急,搞个三长两短就麻烦了。
朵儿姑娘年纪大了,外面传闻也多,秦家爹娘也是迫于无奈。好容易找到个裘家公子这样人品好的乘龙快婿,当然想尽快把亲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
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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