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蒹葭秋水芙蓉之姿,月牙白的掐腰宽袖小袄,同色素绫长裙,外头罩着件湖水绿的暗纹帔子。此刻端坐在大炕上,肃静里头透着丝淡然,静等这二位开口。
红芙与扶桑此前未曾走出过苍南县城,今次拼着一口气入了皇城,两人略显局促,望着罗蒹葭一时不晓得如何开口,只能轻轻敛礼唤了声县主。
自打入了皇城,两个姑娘恢复了本来衣装。同样的靛蓝色细布袄裙,上头绣着些淡黄与柔白的古朴菊花纹样,到让罗蒹葭似曾相识。
苍南苏家的绣样自成一体,大多古意十足。温婉从苍南带回的绣样繁多,曾分赠给众人制衣,罗蒹葭这里也有几幅相似的东西。
瞧着两人不安的神情,罗蒹葭有几分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只不晓得这两个姑娘千里迢迢寻温婉所为何事。
她美目轻轻一转,示意两人落坐,含笑问道:“自称婉姑娘的故人,两位姑娘可是姓苏?”
红芙与扶桑眼中明显浮起一层惧意。这一路行来,江阴天天翻地覆,苍南苏家涉及罂粟的买卖,已然传遍天下。罗蒹葭连问都不问,便断定了两人的来历。
第五百七十五章 兵戎
被罗蒹葭叫破身份,红芙与扶桑眼中都蒙着一层深深的惧意。
罗蒹葭微微笑道:“你们不必害怕,婉姑娘的故人便是我的朋友,如何处置自然由她安排。我会人给她传讯,你们安心在这里等待。”
两人心里惶惶不安,由罗蒹葭的丫头带下去梳洗,再替她们预备晚饭。
罗蒹葭晓得温婉婚事已定,如今已然随着安国夫人回府居住,便亲笔写了拜帖,使人先送往安国王府。
自己这里安顿了两位苏家的姑娘,换了身待客的衣裳,于华灯初上的时刻,坐着车去了趟安国王府。
苏家族人如今踪迹杳然,这两个姑娘到能一路跋山涉水入了京城,温婉听得罗蒹葭描述的长像,已然断定是红芙与扶桑两人,显得十分诧异。
昔日在苏家老宅,与她们相处融洽。明知她们奉了族长的命令交好,却难得彼此言语投契。此后温婉回到京中,与她们偶有信件往来,也全是闺阁闲趣,与苏暮寒等人有本质的区别。
温婉说与罗蒹葭,今日天色不早,便先将她们安置在药铺里。待明日一早,自己去罗氏药铺瞧瞧,这两个人千里迢迢寻找自己所为何事。
罗蒹葭回得家里,将温婉的话转述给两人,又命丫头替她们收拾了一间客房暂住,再命人去旅店取回她们的行李。红芙与扶桑忐忐忑忑,几乎一夜未眠,第二日早早便起床梳洗,等待温婉过来。
罗蒹葭的花厅里,红芙与扶桑终于等来了温婉,一块石头落地,激动得泪水涟涟。心知她们有话要说,罗蒹葭刻意避开,将一方天地留给温婉与这两人。
瞧着二人言语激动,又是胆怯小心,想来这一路受了不少颠簸,对苏家的事也略有耳闻。温婉好生安慰了一番,先将江阴与苏家的情形说与她们,再细细询问她们的来意,与族中可有关系?
果然族长人都避去山中是有深意,红芙与扶桑到如今都不晓得那百亩菊园里暗藏着罂粟,更不晓得苏家涉嫌谋反。听着温婉的讲述,直惊得目瞪口呆。
红芙大着胆子将族人避去深山的事情说与温婉,又说到两人是私逃出族,如今再无去处。她哀哀哭道:“我们又不想要这什么亡国遗臣的身份,凭什么叫大家都住在山洞里。难道想靠着自己的手艺吃饭,堂堂正正活在人前就有那么难?”
花季少女,陡然遭此巨变,心上自然难过万分。
温婉柔声抚慰几句,却没有错过她们言语中透露的讯息,苏家竟然阖族避去玉屏山中,难怪夏钰之遍寻不得。
温婉即刻修书一封,请罗蒹葭派人交给烈琴。再要烈琴即刻用海东青传信,请寒砚转告夏钰之,务必仔细搜寻玉屏山那一片绵延的山脉,留意是否有中空的山腹可以藏人。
果然一转头便是百年身,族中虽然严苛,却承载过两个人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如今离了族里,与那些亲人便是咫尺天涯,更或许便是阴阳两隔。
再想到族长等人犯下的大过,不晓得是否会带累全族。红芙与扶桑相顾无言,又是一场伤心的痛哭。两人投奔温婉而来,已然自绝后路,又乍逢族中巨变,一时惶惶难言,只有凄凄切切地望着温婉。
春时踏青游玩,闲来共做针线,回想苏家老宅暂住的时光,这几人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如今不过短短半年,竟然天翻地覆。
温婉瞧这二人的情形着实有几分可怜,只好答应将她们收在自己身边。
王府里却是不方便,唯有暂居在罗氏药铺,请罗蒹葭代为照应,也好纳入潜龙卫保护之中,不必担心露了行藏。
温婉再细细询问两个人的意思,明年春日可愿随自己同去建安?待到了建安,没有人识得她们,自然可以堂堂正正活在人前。
两个姑娘本就为投奔温婉而来,又怕遭到苏家族人追杀。想着建安远离此处,到更显得安全,自然愿意日后跟随在温婉身边。
如今这段日子,两人便在罗氏药铺安心住下,偶尔随着罗蒹葭学些药理,一起做做针线,再替温婉绣着嫁衣,到也有几分岁月从容的安好。
只不过,心上自然牵挂苏氏族人的动静,两人偶尔也会向罗蒹葭问询。
江阴局势未宁、叛乱尚未平定,夏钰之尚未回京,罗蒹葭自然无法答复,只能承诺若有苍南的消息,一定随时转告。
继江阴太守与扬州郡守之后,崇明帝大刀阔斧,连下江阴帮数员佞臣,将他们的罪名公布于众,一时满朝哗然,大快人心。
十月初八,夏钰之的奏报以八百里加急送往崇明帝的案头,玄霜出的暗卫也有消息递回,从无锡往苍南苏的官道上赫然出现了苏暮寒的身影。
苏暮寒在约定的归期里杳无音信,更没有只字片语递回安国王府,楚朝晖渐渐明白,儿子这一走大约便没了退路。如今夏钰之的奏报将她的隐忧变为现实,不过一夜之间,楚朝晖鬓上发丝便染了层寒霜,瞧着令人断肠。
夏钰之详细奏道,最近这几日江阴周围频频异动,连着几拨陌生人造访苏家老宅。许多人暗地聚众在此,显然蠢蠢欲动。
在奏折里,夏钰之请崇明帝示下:刀剑无眼,一旦双方兵戎相见,他无法保证能将这位新任的安国王爷留下活口。
崇明帝御笔朱砂,批了个大大的准字。着人即刻送出,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终于走到这一步,百般忍让无果,对方依旧步步相逼,到了兵戎相见的时刻。
他怅然扔下笔,吩咐摆驾摆云阁,有些心里话想在苏睿的画像前唠叨唠叨。
江阴地区形势大好,夏钰之与柳老爷子联手,一番雷厉风行的整顿,将苏家人的羽翼基本剪除,这才准备椠蛇打七寸,要对整个苏家下手。
此时,后宫内的气氛却变得沉郁。白嬷嬷一改往日的从容稳妥,从寿康宫一溜小跑,跌跌撞撞来到了凤鸾殿,跪倒在楚皇后面前。
第五百七十六章 弥留
依照白嬷嬷的说法,早在太后娘娘寿辰之前,她便发觉老人家有几日早起倦怠,心神十分恍惚,恹恹的没有精神。
白嬷嬷自然不敢懈怠,先报与楚皇后知晓,又寻了罗讷言和刘院判给太后娘娘瞧病。经这两人耐心查证,太后娘娘不是生病,竟是中毒。
楚皇后大发雷霆,命令对外封锁消息,又命白嬷嬷在寿康宫内彻查。
郭尚宫去寿康宫为太后娘娘送吉服那一日,本是刘院判与罗讷言替太后娘娘二次复诊,两人意见不大统一,以至于在路上就起了些争执,还闹到楚皇后面前。
因太后娘娘中毒时日尚浅,太医院斟酌着开出药方,前些日子也稍稍奏效。
眼瞅着两国使臣尚未离去,太后娘娘的寿宴不能取消,楚皇后唯有命白嬷嬷故做谎言,只说寿辰那一日太后娘娘倦怠起身,出席不得晚宴。
郭尚宫手眼通天,生怕白嬷嬷说得不真,她不敢打秦瑶的主意,仗着与半夏有几分交情,屡屡私下探问皇太后的病情。
半夏自然依照上头的说辞将她打发回去,然后一字不落地回禀楚皇后知晓。
千禧教既然开始行动,一场请君入瓮的好戏便渐渐拉开帷幕。伴随着罗讷言与刘院判出入寿康宫的次数越来越多,楚皇后人紧紧盯牢了郭尚宫的一举一动。
今日白嬷嬷来得惶急,顾不得楚皇后面前众人还未屏退,便抢天呼地哭出声来:“皇后娘娘容禀,太后娘娘今日才服了药,觉得精神好些,还起来坐了半个时辰,可巧君妃娘娘亲往寿康宫探病,两人还说了几句话。”
白嬷嬷满腹义愤,指责君妃娘娘在寿康宫内动了手脚。她走后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太后娘娘竟然呼吸急促,如今已然晕迷过去。
“不得胡言乱语,坏了两国交情”,楚皇后斥了白嬷嬷一句,自己却坐不住,连衣裳也未换就命摆驾寿康宫。
秦瑶慌忙传步辇,又赶上两步,将连着兜帽的银狐大氅披在楚皇后身上。
如今寿康宫内是刘院判、王院判等几个老诚人日夜值守,罗讷言一直住在寿康宫中,几人联合问诊,意见统一方可用药。
楚皇后来时,他们三个已然找出病因,皇太后身中苗疆秘毒,方才又再加深,足可使人致命。好在发现及时,如今用了药,病情稍稍稳定,却不能根除。
这一番折腾,消息再瞒不住。联想到君妃娘娘几次三番出入寿康宫,简直其心可诛。宫内一时人心惶惶,都在私下议论康南究竟是打什么主意。
楚皇后严令秦瑶传话,命宫人三缄其口,若有忤逆不尊一律杖毙,自己却恨得将银牙咬碎,眼望彤云阁的方向怒火万丈。
郭尚宫这几日无事便在寿康宫与凤鸾殿转悠,做出随时待命的样子,实则不错过两处一丝风声。如今眼见楚皇后与君妃娘娘结怨,心里暗暗欢喜。
皇太后命在垂危,楚皇后再使雷霆手段。她冷眉肃目,传了潜龙卫副指挥使肖洛辰觐见,命潜龙卫将这段时日出入过寿康宫的人好生盘查一遍,特意嘱咐道:“不管什么人胆敢谋害太后,一经查实,只管杀无赦。”
宫中虽然禁言,私底下依旧沸沸扬扬,只听到苗疆秘毒几个字,有心人早就把目光锁定在康南来的君妃娘娘身上。而前番谣传的康南使团迟迟不离姑苏乃是被西霞暂扣,楚皇后与君妃娘娘貌合神离的话题重被翻出,更被描绘的有根有据。
一时之间,君妃娘娘便成了众矢之的。似乎为了坐实这种说法,彤云阁内居然戒备森严,虽没有潜龙卫的人进入,前后门口都了侍卫把守。
随同君妃娘娘出使西霞的礼部官员十分不忿,出代表求见君妃娘娘,想拿出强硬的外交手段反对西霞这一做法。
君妃娘娘淡然制止,示意他们不要多事:“诸卿稍安勿躁,本宫自有道理。何况清者自清,不过多等两日,必定能找出真凶,还咱们的清白。”
眼见向来眼里不揉沙子的宁王殿下也是这个说法,只管安然待在宁辉殿里闭门不出,礼部官员们猜不透这一对母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唯有暂居皇家驿馆,整日惶惶难安。
例行的晚宴上,郭尚宫冷眼旁观,虽然刚结成儿女亲家,楚皇后见到君妃娘娘,面上已然不似初时那般和煦。
楚皇后只端着礼节式的微笑,向君妃娘娘说道:“烦请娘娘委屈几日,相信很快便会水落石出。两国邦交源远流长,本宫并不怎么相信宫内的飞短流长,届时无论如何也会还娘娘一个清白。
君妃娘娘面色十分难看,宽大的玫瑰红锦袍轻轻掠过墨玉地面,留了一道华丽的倩影,她的声音柔软清糯,郭尚宫分明听出了一丝不虞:“皇后娘娘无需介怀,究竟是何人在背后使阴,必定要破坏两国邦交,君怜拭目以待。”
两人四目相对,空气里分明擦过火花,谁都不肯示弱。
只在再添一把火,将君妃娘娘投毒的事实做成,不怕这两家不会反目成仇。
郭尚宫唇角微弯,只佯装不见酒席上的明枪暗箭,照旧端上御膳房新制的点心,殷勤送到二人面前。
侍候完晚宴,郭尚宫将连日得来的消息梳笼,连同这两位娘娘各自的态度,都详尽写在信里,悄悄将消息封入竹筒,连夜送出了宫。
皇太后病势沉沉,处在弥留之际,罗讷言与整个太医院束手无策。
十月初十,寿康宫内传出皇太后病危的消息。崇明帝与楚皇后,徐、孟二妃、慕容薇姐弟四人,还有夏兰馨陪着老太君,楚朝晖连同温婉,除却襁褓之内的五皇子,所有的人都齐聚寿康宫内等候消息。
内务府的总管太监、郭尚宫领着六部二十四司的宫人,都静悄悄在外头待命。
白嬷嬷瞧着皇太后惨白到毫无血色的一张脸,一直心疼地替她擦着虚汗。
这一夜,所有的太医都被传进了寿康宫,罗讷言守在皇太后榻前,不时替皇太后施针,以缓解她的痛苦。
第五百七十七章 举事
寿康宫内一片安静肃穆,郭尚宫垂手候在宫外,专注地瞅着大殿内的灯火通明,等待着呼天抢地的哭声如仙乐般响起。
她的侧后方,缀儿低垂着臻首立在凌司正旁边。小丫头看似表情悲切,实则将耳朵高高竖起,不错过里头一丝一毫的动静。
眼瞅着将近子时,白嬷嬷停了手中为皇太后拭汗的帕子,与楚皇后目光对视,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
楚皇后微不可查地阖首示意,白嬷嬷便悄悄退了出去,回自己房里挽了个小包袱,一个人捡僻静处,躲躲闪闪往小佛堂走去。
小佛堂内,依旧是佛幡飘摇,灯火昏暗,白嬷嬷跪了下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直待佛像后头的宫装女子又一次出现在她前头。
“白芷,今次任务完成的不错,眼瞅着乔太后便该咽气了吧?”宫装女子依旧披着件连着兜帽的披风,只露着尖尖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