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从腰间解下随身所佩短剑,轻轻放在她掌中,叮嘱道:“泱泱,前路莫测,保护好自己,一路平安!”
怀真如今不再害怕了,坦然握住剑鞘道:“我会的,你也要保重。”
她将短剑插入腰带,握住他的手掌覆在衣襟上,嫣然一笑道:“明春你可得给在我身边,不然谁帮我挠痒?”
谢珺破涕为笑,郑重点头道:“为夫遵命!”
“我得走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三郎,保重。”她放脱了他的手,转身走向了跳板。
赵雪柏和菁菁正在接应,三人一起登船而去。
长龙似地船队越行越远,最终变成了水天相接处的小黑点。
谢珺怔怔地坐在栈桥上,低头望着水面打着旋儿的梨花,心想着若他的眼睛没有损伤,也许能看得更远吧!
身后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一个少年奔过来叉手行礼,问道:“主君,咱们还回高平吗?”
谢珺摇头道:“传令各军,十日后往泥阳集合。”
“是!”少年转身去了。
他是洛阳人,在高平安家不到两年,却不知不觉把那里当成了真正的家。
可是如今他的妻子走了,那个家也就空了,他便不愿再回去了。
以后还会有新家的,他苦笑着安慰自己。只要她还活着,那么无论离别有多久,总会有重逢的一天。
他摇了摇头,将脑中的离愁别绪甩了出去,起身大步往回走去。
该宣战了,他扬眉冷笑。无论燕王还是他那个不知是否出生了的儿子,从这一刻起,都将列入他的复仇名单。
还有谁呢?
常侍谒者李文优,虎贲左仆射孙兆和,虎贲右陛长常铎,黄门丞侯吉,北宫卫士丞梁樽……
他要为她们母女报仇,为他们的儿孙报仇,也要为自己报仇。
第134章 。南归封地之主并非诸王,而是远嫁和亲……
怀真与辛都督在彬县会和;全程几乎走的都是水路。
从泾水到渭水再到丹水,途经高陵、蓝田、上雒,最后由商县南下直入荆州。
两年前;要想从安定回荆州只有两条路。
要么和李晄一样绕道梁州,要么穿过右扶风。而她真正回去时,走的却是当时想也不敢想的捷径——横穿雍伯余的领地。
接到荆州来的家书时,西北大军已在泥阳整装完毕。
这是谢珺和雍伯余的约定,怀真平安回到荆州便是出兵的信号。
两年休战之期未到,突然间风云骤变,春雷炸响,鼙鼓喧天。
中原战事尚未开始;南越国与会稽郡又起争端。扬州刺史部派出两路大军,皆由王氏子侄率领。
一路前往南边边境;一路往西攻打江夏;想要直捣南阳郡。
荆州四通八达;乃天下门户,而南阳则是荆州门户;处于南北交界之地,在乱世之中极其重要,为各方势力所觊觎。
偏生封地之主并非诸王,而是远嫁和亲的公主,在外人看来,那几乎等同于无主之地;想要夺取犹如探囊取物。
但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诸侯们都想做黄雀,于是两年来竟无人愿出头,南阳由此得以免于战祸。
而雍伯余愿意护送怀真过境;除了与谢珺的约定,还有他的私心。
对于燕王李昀大费周章行刺皇妹之事他百思不得其解,正常行为不应该是暗杀驸马吗?
最开始,西北军是以杨昌旧部的名义聚合起来的。
其后谢珺又投靠皇叔,替他打了几场胜仗后实力壮大了不少。再到后来招降陇山悍匪、勇夺崔氏地盘、剿灭突厥残部、弹压地方叛乱,几年下来,实力愈发雄厚,谁还记得西北军的前身?各路大军皆靠他一人的威望来维系。
只要杀了谢珺,他麾下将领必定各奔东西,地方上也会成为一盘散沙,届时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还可以挟制他的遗孀,打着他的名义收拢旧部为己用,何乐而不为?
但是刺杀怀真有百害而无一利,如今功败垂成,不仅彻底失去了一方盟友,还令自己威信扫地,在整个西北都成了不折不扣的奸佞小人。
这样的人,绝无君临天下的胸怀,将来只会众叛亲离。所以,他支持怀真回南阳向燕王复仇。
他起兵的初衷是反抗无道昏君李旭,这厮好大喜功,甫一登基便发兵去雍州,压得他好几年喘不过气来。
雍州本就偏远荒蛮,被孤立于各州之外后,更是苦不堪言。突厥趁机来犯,他若不做决定,两面夹击之下断无生路。
若是投降朝廷,那他就是乱臣贼子,绝不会有好下场。两害相权取其轻,最终只得与突厥合作。
他要引兵杀向洛阳,对天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要斩下李旭的头颅,让他看看戈壁荒城中艰难求生的百姓,以及死于围攻战中数以万计的尸骸。
他还要去北邙山下,祭奠一位故人。
可是天不遂人愿,他攻破函谷关后,燕王李昀竟先他一步到达洛阳。等他终于赶到时,帝后已经殒命。
开弓没有回头箭,若不能踏平洛阳屠尽权贵,那他所谓的‘替天行道’终将沦为一个笑话。
原以为洛阳城中大乱,应该很好攻破,奈何军民一心拼死抵抗,他耗费了半年,损伤惨重,却只攻破了外城郭。
论理说,他和燕王东西夹击,洛阳城破指日可待,但他雍州大军前脚刚到,那两方便突然休战,齐齐调转矛头对准了他。
一个是反贼,一个是叛贼,为何待遇却是天差地别?他想不通。
幕僚们说,燕王起兵是为称帝,而他是为了弑君。洛阳是帝都,臣民需要帝王,因此哪怕拼得玉石俱焚,也不会退让半步。
北邙山是帝陵所在,有重兵把守,外人不得擅入。
入秋后的最后一站中雍州军大败,他只得暂时退兵,一路撤至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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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州军撤退后,洛阳外城已是一片废墟。内城依旧动荡,当初反抗他的人,又去反抗燕王李昀。
李姓皇族除了燕王之外,还有山阳郑王和潞城韩王,以及据守河内的大行皇帝长子李绗、雄霸汉阳的皇叔赵王。
燕王知道强敌环伺,再打下去纵然能将敌军斩草除根,可是万一被叔伯兄弟们合起来摆一道,那可真是亲者痛,仇者快。
故而在大占优势之时提出罢战,打算先重整旗鼓,再图后记。
在燕王看来,皇叔远在汉阳,向来独善其身,就连叛军入侵中原都能坐视不管,那么断然不会做出勤王这样的义举,因此暂且不用考虑。
老五是个病秧子,大侄子是个废物,唯独老七阴晴不定,最难捉摸,加之他背后势力错综复杂,暂且动不得。
于是可怜的郑王首当其冲,不到两个月便暴病而亡。
就在燕王准备以吊唁为名,顺便夺取山阳时,却让雍城的杨氏旧部捷足先登,一举拿下山阳献给了大皇子李绗。
李绗本就怯懦,深恐因此得罪燕王,拒不敢受。在王府臣属们派兵接收后,李绗竟然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决定——归附燕王。
燕王半道上受到李绗派心腹送来的密信,一度以为是伪造。后经身边文吏反复验看后证实,他又觉得其中必有诈,于是假意应下来,想静观其变。
不料李绗居然真的按照约定,带着母亲许氏,在心腹的保护下,偷偷跑到了燕王的阵营。
不仅燕王,就连身边部众也都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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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王御极之后,野王便成了帝乡,王府亦成了潜邸,因此守卫极其森严,对李绗来说那不是保护,是监/禁。
先生让他通读文史,但书案上的前四史①他着实看不进去,侍读便找了一堆民间野史想让他开开胃。
出于本能,他随手挑了一册名字比较香艳的,废寝忘食地读了一夜汉献帝和诸位后妃的风流史,次日眼睛都是红的。
他从书中的献帝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他身边所有人全都是曹操。他比献帝还可怜,人家至少有过那么多后妃子女。
而他虽是皇子,迄今还没正经成过婚,风光之时倒是收罗了几个侍寝宫女,后来全跑得没影了。回到潜邸后,他隐晦地向王傅表示,应该给他找几名侍妾,结果那老头吹胡子瞪眼,骂得他只差跪下磕头。
这帮混账,一个个比曹操还可恨。
人家曹操虽然控制着献帝,可是把闺女一个个嫁给他,也不算亏待。但这些老不死的,连个婢女都舍不得给他。
燕王叔身后有王家撑腰,总有一天会打过来的。
到时候那帮老家伙是丢下他跑呢,还是像公车司马令韩崧那个王八蛋对待他父皇那样,押着他去投诚?
想到这些,李绗再也睡不着了。
自此他常做噩梦,不是被臣属软禁终生,就是被燕王叔给祭了旗。
郑王叔的死讯传来时,他当即吓尿了,想都不用想,下一个必然是他。
任谁也没想到他能有这个胆子,于是给他钻了空子,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和燕王搭上了线。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无比英明。
燕王叔念在他一片忠心地份上,不仅没杀他,还好吃好喝地供着,并且派了四个美人轮流侍候。
这边的仆婢们待他极为恭谨,就连燕王的臣僚面见他时,都以殿下相称。
身为大行皇帝唯一的儿子,李绗活了二十年,平生第一次扬眉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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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得到李绗这个活宝后,对付河内已经算是胜券在握。
入冬之时,燕王已经拿下了河内大半领地。
就在他准备一鼓作气,彻底剿清前朝余孽时,游历了一圈的老七回来了。
燕王料定他会先去怀真的地盘,于是命人把守住前往南阳的各处要道,谁承想他竟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封地潞城,甚至还打山阳路过。
老七回到潞城后,第一时间不是为枉死的老五鸣不平,而是写信为他歌功颂德,说他仁义宽和识大体,有王者之气,特指他善待李绗以及主动罢兵,对他占领山阳以及强攻河内只字不提。
燕王心下一宽,顿觉孺子可教。
只要老七能臣服,那么放眼宇内,除了他还有谁可堪帝位?
两人斗智斗勇了多半年后,老七那边有些支撑不住了,于是带领亲信来偃师投奔,愿效李绗献出封地,以求庇护。
燕王满腹狐疑,但还是接受了他的投诚。两人在偃师时兄友弟恭,羡煞旁人。
侄子太草包,弟弟太机灵,可是这俩人却全都选择了依附他,让燕王不信天命都难。
但他就是攻不下南北两宫,除非屠城或焚烧。
可他没有雍伯余‘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的豪情壮志,他要的是征服不是毁灭。
洛阳城内有粮仓,足够支撑十几年,②他耗不起。
于是燕王再三问计凌虚子,得到的都是时辰未到。
他实在等不下去,便强令凌虚子闭关问卜,其后得知天象有变,登基之日遥遥无期。若想破命,须杀一人。
别说一人,就算百人千人也不值一提。何况那人虽是他的妹妹,但彼此之间并无感情。
若是她死了,那么南阳就真成了无主之地,等他登基后,便可以顺理成章收归帝室。
至于谢珺,他虽然放了自己一条生路,却间接害死了他的妻妾子女,就当是报仇了。他是聪明人,应该明白其中利害,若是不服,大可以换一位公主嫁给他。
霍家伏诛后,那个绮年玉貌的大侄女他可没舍得杀,虽嫁过人,可那也是货真价实的公主,大不了把她嫁去北地做补偿。
刺杀一个深闺女子,再容易不过。
可是凌虚子亲自出马,竟然失手了,不仅没能杀死正主,反而错杀了李晄钟爱的小美人。
在燕王看来,这实在微不足道,可是李晄居然跟他反目了,并且不计后果的率众出走,跑到南阳去了。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那个看上去风度翩翩文质彬彬颇有儒将风范的谢珺,居然隔三差五不远千里地写公开信辱骂他,用词之恶毒语句之粗鄙令人发指,好像他掘了谢家祖坟,灭了他全族一样。
一个两个都疯了,看来此战在所难免,于是他便开始备战,并等着西北的战书。
为女人发疯的男人,多半成不了气候,因此不足为惧。
这个时候的燕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出身寒微痛恨权贵的雍伯余竟会勾结世家出身的谢珺,暗中护送怀真回到封地。
怀真的回归,于南阳郡而言犹如天助。据探子回报,她回来的当天,郡守许寿便自请卸任奉上印信,甘愿退居幕后。
而她一介女流,竟然真的担起了一郡庶务,沉着冷静地安抚民众,组织军队驰援江夏,还不忘郑重地给他下了一道战书。
与此同时,雍伯余再次挥师东进叩开了函谷关。
而谢珺迅速占领了冀州通往豫州的要道,彻底堵死了燕王向庆阳求援之路。
其后又横穿河东郡,在潞城韩王部众的协助下,一举拿下上党郡,对河内形成了半包围之势。
燕王不得已兵分三路,一路赶赴谷城拦截雍伯余,一路驰援河内郡,一路严守豫州与荆州的边界线,防止怀真反扑。
第135章 。故人往后自当履道坦坦。
孟夏之时;众人在顺阳郡停靠。
长空万里,艳阳高照,岸边草长莺飞桃红柳绿。
漫天碧影中;只见旌旗招展迎风飘舞,隐约可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船舱中,董飞銮正带着婢女帮怀真更衣理妆。
怀真身着大袖襦裙,正平举双臂,两名婢女各踞一边,细心地整理着蔽膝、裙裾以及腰间大带。
窗前湘帘半卷,河面水光嶙峋,有些刺眼;董飞銮背过身去,拭了把额上细汗;抱怨道:“太热了;有点适应不来。”
怀真努了努嘴;用下巴指着三重衣领道:“我比你穿的还多。”
董飞銮扮了个鬼脸,嬉笑道:“殿下辛苦啦;也就片刻功夫,忍一忍吧!”说着为她扶了扶花钗,理了理步摇。
王嬍款款走进来,微笑着打量了一圈道:“许久未见殿下着礼衣,竟有些不习惯。”
怀真道:“我也是。对了,贞吉呢?”
王嬍道:“和乳母在一起;这会儿正精神着呢!”
怀真吩咐道:“你带阿舒随我一道走,飞鸾和乳母暂留顺阳。”
董飞銮惊讶道:“不回宛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