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想说什么?”程循纳闷道。
怀真无奈道:“老迈之人身居要职,于国于家绝非幸事。”
程循失笑道:“谁都会老,这不是罪。”
怀真愤愤道:“在其位不能谋其政,便是大罪。昏庸之人职位越高,造成的祸患越大。若能适时放手,倒也不失为君子。奈何世间多得是恋权无能之辈!”
“殿下息怒,”程循也不知她为何突然义愤填膺,忙安抚道:“前边拐角就是秦府了,待会儿下车无数双眼睛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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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府中堂,怀真指着案上舆图,当着各郡使者的面道出了自己的计划。
“今已募得十八城兵马,我欲将其分成三路,一路从安陆着陆,径直前往西陵稳定民心。另一路顺流直下,从涨渡湖南面包抄。第三路从沙羡着陆,趁敌军不备夺回南岸鄂县,以其为据点,待敌军溃败时从此拦截。可是若要按此计划,兵力便远远不足。”
“殿下此举太过冒险,”别驾从事陈澄①摇头道:“一旦南阳守军空虚,万一雍州叛军从北边打过来,该如何应付?”
怀真望了眼程循,他立刻呈上近日从豫州得来的邸报,道:“雍州叛军无暇南顾,数日前便发兵函谷关,去打洛阳了。”
陈澄接过来扫了一眼,捻须摇头道:“那么梁州呢?谁敢保证赵王不会突然发兵?一旦南阳将兵力调往别处,梁州趁虚而入,整个荆州都将……”
“陈公所言甚是,南阳乃荆州门户,重中之重,万万不敢有失。”
“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慎重为上。这两年来各地按兵不动,偌大一个荆州,不也从无闪失吗?”
“正是,俗话说敌不动我不动……”功曹从事鲁能摇头晃脑道,然而话未说完,‘咚’地一声,脑袋上突然被人狠敲了一下。
怀真倒转鞭梢,怒指着他道:“你是王家的奸细吧?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惑乱人心?敌不动我不动?敌人都快吞下半个江夏郡了,你们还在这里妄谈平衡。莫非要坐等王家蚕食整个荆州?”
鲁能揉着脑袋,畏畏缩缩道:“殿下,这是刺史大人定下的,切不可以小乱大,否则一旦将战火引到荆州,那可就是千古罪人。”
“来人,去请秦刺史,孤要和他当面对质。”怀真回身冷喝道。
“殿下、殿下,”陈澄连忙转过来作揖,“刺史大人病势沉重,早就认不清人了,求您大发慈悲,莫要搅扰他。”
怀真抬眼扫了一圈在场官员,忽而冷笑道:“既如此,那就烦劳陈别驾代秦刺史发文,令各郡协助我驰援江夏,要么出壮丁要么出钱粮,否则我一个个上门去讨。”
“这……殿下,微臣不敢僭越呐!”陈澄面犯难色。
怀真吸了一口气,将满腔郁愤缓缓压下,审视着眼前老奸巨猾的陈澄道:“陈别驾代行刺史之职,何来僭越之说?莫非……你这是在要挟孤?”
“殿下误会,微臣不敢。”陈澄忙一揖到底,诚惶诚恐道。
“长沙郡为何没有人来?”怀真扬声问道。
桂阳郡使者拱手上前,躬身回话道:“微臣途径临湘之时,曾前去郡府拜会过。原想着邀长沙使者一起同行,奈何崔郡守说庶务繁忙,府中属官分不开身,又说……又说即便殿下接了许公之印,代行郡守之职,那与他也是平级,无权给他下命令。”
怀真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被人驳了面子,一时羞愤难当。只觉得此人实在是蠢笨如驴,纵然长沙郡守真的说过那样的话,他也不该当堂复述。
“长沙崔氏与庆阳崔氏同出一宗,这种时刻明显是站队,想要偏帮王家。”人群中响起一个金石般的声音,正是顺阳使者。
“无稽之谈,”陈澄直起腰,瞪视着顺阳使者道:“照阁下这么说,天下崔氏都同出一宗呢!是不是全都该视为叛贼?”
他又转向贵阳使者道:“就算尊驾来自荒蛮偏僻之地,也该听说过非礼勿言吧?你在此挑拨离间,是何用心?”
那二人官阶远远低于陈澄,哪里经得起他这般声色俱厉的质问?
怀真明白陈澄是在针对自己,冷哼了一声,转头朝门口侍立的赵雪柏使了个眼色。
赵雪柏轻轻颔首,悄然退开了。
“凡事要讲究证据,想要知道长沙郡是否偏帮王家并不难。有劳陈别驾,以刺史府之名向崔郡守发函,邀他来新野,若他拒不肯来,多半是怀有二心。”怀真道。
陈澄再三推诿,声称不能僭越,若要向长沙郡发正式照会,须得刺史大人同意才行。
他见怀真无话可说,眼中不由流露出几分得意。
恰在这时,厅外突然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众人不由循声望去,就见两列羽林卫神色恭谨地护送着一座紫檀木剑架走了过来。
前面小跑着一名怀抱拂尘的中年宦官,正是侍中梁进。
他神情漠然目不斜视,趋步进了中堂,突然站定,扬声道:“有请尚方斩马剑!”
说罢一掀袍摆,转身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
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就见两名羽林卫将剑架停放在门口,其中一人缓缓掀开了覆盖其上的锦幔。
程循第一个拜倒,口称万岁。
官员们这才回过神来,接着一个个地面向宝剑跪倒在地。
怀真却没有跪,而是缓缓步上前去,抬手轻抚着冷硬的剑鞘,扬眉瞥了眼陈澄,“这把宝剑有何用处,陈别驾是否知道?”
陈澄额上冷汗涔涔,拜伏在地神色肃然道:“可代天子行杀伐之权!”
“孤今日用此剑斩你,你应该无异议吧?”怀真收回抚摸剑鞘的手,微微眯了眯眼,神色肃杀而冷酷。
第138章 。反攻(上)怀真并非真的想杀他,至少……
堂上顿起骚动;陈澄神色骤变,满眼骇然地望着门口。
州部属吏共有十二从事,除他本人;今日到场的还有七人。
兵曹从事司马崇①唯恐祸及自身,见其他人都慌作一团,忙高声道:“殿下,万万不可冲动,此剑只斩奸佞,不杀忠臣。陈别驾对大卫忠心耿耿,仰无愧于社稷,俯无愧于黎民。刺史大人无法理政后;整个荆州大小事宜全靠陈别驾一人主持,纵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呐!”
有人起了头;其他人像是得到了指示般;来不及细想,纷纷纳头就拜;痛哭流涕地替陈澄陈情。
怀真既惊且怒,有点不敢置信地望着跪了一片的官员。
司马崇明着是在为陈澄求情,暗地里却是将陈澄推了出去,将来无论查出什么都得由陈澄一力担着。
他的话音未落,陈澄的脸色就已经难看到极点了。
刺史秦恒历来尊崇老庄的无为之治,想以德化民;无论朝中还是地方,对他都褒贬不一。受他理念影响,掾属们便也无甚大作为。
所以‘仰无愧于社稷,俯无愧于黎民’这句话;刺史部没几个人担得起。
“主薄何在?”待吵嚷声渐止,怀真才望向众人。
屋角一名文吏越众而出,跪下道:“微臣在。”
“陈别驾在任几年,有何功绩?说来听听!”怀真吩咐道。
主簿领命,匆匆退下,不多时便领着两名文书躬身进来,怀抱着陈澄的日常考绩档案。
怀真走到门口,让主簿当着帝王之剑及众位官员和羽林卫的面高声宣读陈澄的功绩。
主簿不敢迟疑,接过文书递上来的竹简,恭恭敬敬走上前来,拜过之后刚要开口,伏跪良久的陈澄赫然抬头,面上再无半分从容笃定,“微臣并无寸功,甘愿引颈受戮,求殿下成全!”
怀真并非真的想杀他,至少不会在今日。
刺史部有人暗通扬州,也有人暗通梁州,陈澄是二把手,若是把他杀了,这桩悬案将来就再难彻查。
所以她闹这么大动静是为了等秦恒表态,若是秦恒还有一丝理智在,就一定会过来阻止。
可是将近两刻钟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看来秦恒要么被架空了,要么真的病糊涂了。那她更不能杀陈澄,否则谁给长沙郡发照会?谁向荆州商会募钱粮?她不能日日守在后方。
“准了。”怀真缓缓吐出这两个字时,陈澄蓦地瘫软在地。
宝剑赫然出鞘,其声铮铮然似龙吟,堂前闪过一道耀目的白光,场中数十人齐齐屏住了呼吸。
怀真面色凝重,亲自执剑朝陈澄一步步走了过去。
陈澄早就汗流浃背抖如筛糠,他原本以为怀真就是做做样子,可是在她拔剑的瞬间,眉目间闪过的冷冽之气却如冰刀霜刃般刺穿了他的心脏。
四下里骤然变得万籁俱寂,宝剑嗡鸣之声压过了他粗重的喘息。
上一个死在此剑之下的是定安候卢彦,他一个小小的刺史部别驾,竟能获此殊荣,应该死而无憾……死亡的阴影掠过心头时,他才发现什么样的鼓励都是徒劳。
绣着百鸟朝凤纹的华丽裙裾越来越近,求生的本能突然压过了一切,他拼尽全力张开嘴巴嘶喊了一声,“饶命……”
可是那两个字还在喉头打转时,面前的死神却凝住了脚步。
一个高山般巍峨的身影横插过来,挡在了眼前。
陈澄的眼睛早就糊满了汗水,脑中也一片混乱,什么都来不及想便委顿在地失去了意识。
有人架住了怀真的手,并非预料中的程循或者赵雪柏。
“微臣秦默,叩见长公主!”那是一个年约六旬的武官,威武健壮,气势凌人,竟是数年不见的前卫尉卿秦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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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野行馆。
袅袅茶香中,怀真与秦默相对而坐,程循陪侍在一边。
“一朝天子一朝臣,”秦默尽力想表现出豁达的样子,可心里的不平让他的笑容也略带苦涩,“微臣落到今天这一步,也怨不得别人。”
怀真本以为他和刺史秦恒沾亲带故,因此会在秦府出现,听他说完才知道原来他和陈澄是连襟。
四年前皇权更迭,他被迫出局,只领了个闲差,后来燕王发兵攻打洛阳时,为了避难举家搬到新野投亲。
“早就听闻殿下和小谢共结连理,还未来得及恭喜呢!”秦默像是突然想起,忙抱拳道。
怀真莞尔一笑,微微欠身道:“说起来,您可算是我们的媒人呢!若非您让三郎教我箭术,我们肯定没机会相识。”
秦默讪笑道:“惭愧惭愧,微臣当年……对殿下之事并未太上心,当不起您的谢。”
他不过是听命行事,并未真正想过要教导她什么,所以就推给下属,至于结果如何并不在意,只要哄得公主开心就行了。
如今想想,可真够讽刺。
当怀真问起他如今的官职时,秦默不由得老脸一红,声如蚊蚋,“实在是汗颜,微臣如今在新野任县尉。”
怀真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卫尉到县尉,字面上差不多,可实际却差了十万八千里,难怪秦默从见到她后便一直局促不安。
旁边程循听了,眼中也不由泛起同情之色。
秦默离开后,程循若有所思地望着怀真道:“殿下想用他?”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怀真道:“他若想浑浑噩噩度过此生,就不会主动出现。”
“不管怎么说,他今日也算替我们解了围。”程循皱眉道:“就是不知道这陈别驾受此大惊,要不要紧啊?”
“若是不要紧就替我效命,若是要紧的话,就将他罢免了,看看那帮人里有无可用之才。陈宅那边盯紧点,我得看看暗通扬州的是不是他。”怀真吩咐道。
“八成是他,”程循胸有成竹道:“若我猜得没错,与他暗中勾结的便是长沙郡。”
“等拿到证据再说吧,如果是真的,我就把他就地正法,让刺史部那些老东西醒醒神。”怀真暗暗咬牙道:“治乱世,须得用重典,不能再等了。”
程循想到她日间拔剑向陈澄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寒颤,好奇问道:“殿下,尚方斩马剑拿在手上是什么感觉?”
怀真想了想,面颊微微一红,眸中突然春波潋滟,泛起了令人沉醉的笑容,“沉,真的很沉。”
程循怔了一下,有些微的失神,待明白她心中应该是想起了某人时,忙转过了脸,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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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当晚,陈澄惊悸而亡。
秦恒病入膏肓不能自理,怀真正式接手荆州刺史部。
随着调查深入,陈澄勾结长沙郡,意图献荆州于王家的阴谋逐渐水落石出。
怀真怒不可遏,想起李晄离开高平前所说的‘世家豪族乃万恶之源,不把朝廷放眼里,也不将百姓当回事。’时,顿时深表赞同。
她原本想深挖严惩,彻底肃清,但碍于形势,最终还是选择了‘首恶必办协从不问’的策略。否则若是连根拔起,恐怕将会无人可用。
陈澄的罪名公之于众后,秦恒也因失察之过被罢免。
怀真命人在各城张贴求贤令,通过自荐和考核,准备重组州部十二从事。
其实张榜只是个噱头罢了,她心中早就有了名单——这要归功于当年初到宛城时四处求贤访良的经历。
世家门阀根深蒂固,想要撼动绝非朝夕可为,但也并非无计可施。
这个时候,她想起了一个人——前长信詹事虞允文,也就是婴娘的父亲。
巧的是虞家就在新野,怀真初次来时并非拜会秦恒,而是受李晄之托为虞允文贺寿。
虞允文代表了南阳寒门士子的最高成就,在读书人心中有着无法撼动的地位。
时隔数年,怀真再次见到了虞允文,他依旧精神矍铄满面红光,丝毫不见老迈。
怀真并未大张旗鼓,而是轻车简从,径直道明来意——欲拜他为别驾从事,协助自己执掌荆州。
虞允文大为震撼,他致仕离京之后,从未想过能有机会再入官场,而且是辅佐一个女子。
见他踌躇,怀真并不意外。
读书人都心深似海,哪里是那么容易揣测的。
而且他们自尊心很强,稍不留意便会让人觉得轻慢。
于是她并未多加纠缠,而是拿出江夏郡的战报给他看,并请他看在荆州百姓的份上加以考虑,否则等战况加剧后,南阳可能变成第二个江夏,荆州将再无宁日。
两日后虞允文乘着一艘小舟,仅带了两名仆僮和数箱书籍欣然赴任。
其后怀真又以秦默为兵曹从事,提拔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