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是真心疼爱她的,这一点假不了。
她探手入怀去摸帕子,待要抹泪时却见手帕上墨痕斑斑,心下一动,想起了方才元嘉那一抱,想必是她仓促留下的书信,忙又塞了回去。
侍臣早托来了棉帕和金盆,怀真侧了侧身,隐在珠帘后净手拭泪。
皇帝见她恢复如常,这才苦笑道:“这样的人的确是万万里挑一,可若非如此,也配不上朕的泱泱。”
怀真倚在他膝头,偎着他的手喃喃道:“父皇莫要杞人忧天,您自己保重,我便可一世无忧,何苦再转托给别人。”
皇帝是从菱荇苑丑闻之后,才萌发了为爱女择婿的念头。父女心生罅隙时,怀真还是个半大孩子,时光如梭,突然就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抱善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令他颜面尽失,一方面又痛又厌,一方面却在担心怀真,女大不中留,深恐她为人所诱,也作出那种伤风败俗的事。
“你当朕舍得吗?”皇帝无奈道。
便在这时,场中喝彩连天,父女二人忙抬头去看,就见一名绿袍银甲身姿笔挺的小将傲然立于场中,提剑四顾。
裁判官员高声问道:“还有何人应战?”
“这是谁啊?”皇帝微微眯了眯眼,但隔得太远,实在看不清模样。
内侍躬身道:“护国公谢崇幼子,前太子太傅萧旷的外孙,左都候谢珺,已连败十一人。”
皇帝眉头微蹙神情复杂,并未言语,只是遥遥望着。
怀真听到这个名字时,心头微微一震,想着他还不知道比武的缘由,又觉得好笑。
忽听有人高声喊道:“本王来会一会。”
就见一名紫袍男子越众而出,昂然走上了高台,竟是四皇子鲁王。
怀真愕然道:“四、四皇兄?”
皇帝脸色微沉,冷声道:“真是胡闹。去,把他喊回来。”
自有传话人领命,转身去了
可还没等到皇帝的旨意传过去,那边就开始了。
两人各据一方,挥剑移步,互不相让,怀真心头紧张,手心里不由捏了把汗。
鲁王自幼好武,心高气傲鲁莽直率,是诸皇子中最为悍勇的。奈何身份尊贵,始终没有上战场的机会,因此满腹怨气,全都用在了好勇斗狠之上。
怀真不懂剑术,但也看得出鲁王招式凌厉,杀气腾腾。
对面的谢珺却稳如泰山,只是防守并不进攻。
十来个回合过去了,可是胜负依旧未分,鲁王显然有些不耐烦了,手中招式渐乱。
谢珺终于等到他露出破绽,清叱一声提剑当胸刺去。
看台下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怀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鲁王见状大惊,立刻回剑格挡,兵器相接之时,只听得金戈之声嗡鸣而起。电光火石之间,谢珺倏然抬手,剑尖直指鲁王咽喉。
场中霎时鸦雀无声,可就是下一个瞬间,却听到一声闷哼,就见血光飞溅,谢珺手中长剑脱落,踉跄后退……
怀真脸色发白,不由得站了起来。皇帝气得直跌足,大骂丢人现眼,命人立刻去把鲁王喊过来。
第26章 。陨落以命换命的报复,值得吗?……
怀真心跳如狂;担心之情溢于言表,害怕被皇帝看出端倪,便不敢回过头去;只是扶着彩柱远眺。
对面场上一片骚乱,受伤的谢珺被扶了下去,鲁王正被左右推搡着离开。
想来无甚大碍吧?不过是比划而已,鲁王也不会真的下重手,她在心里安慰道。
急促的脚步声远远传来,怀真这才回身,看到一名内侍神色惊恐,疾步而来;俯身在皇帝耳畔悄声说了什么。
皇帝脸色微微一变,霍然起身道:“快;摆驾翔凤楼。”
怀真急忙跟了上去;扶住他手臂问道:“父皇;何事惊慌?”
皇帝顿了一下,涩然道:“去了就知道了。”
翔凤楼下的花园里;贵女命妇们三五成群,正窃窃私语,见到圣驾前来,忙牵裙而出,跪下迎候。
怀真心急如焚,恨不得插双翅膀早点飞进去。
但是抱善出事后;皇帝突然便有了老态,脚步也变得迟缓起来,所以她只能缓步跟着。
楼梯口跪满了迎驾的宫女太监,各个屏气凝神噤若寒蝉。
宫女打起了绣帘;怀真立刻闻到刺鼻的血腥味。
几名御医上前迎驾,各个神情沮丧。
皇帝顿住脚步,回头望了眼簇拥其后的随从,示意他们止步,只携着怀真走了进去。
厅中杯盘狼藉,食案倾倒,满地皆是泥土瓷片和凌乱的花叶。
凤座前的地毯上躺着一人,身上盖着白布,刺目的血迹洇出女子婀娜的身形。
怀真惊呼了一声,奔过去掀开了白布,待看清那张熟悉的脸容,眼泪再也忍不住奔涌而出。
元嘉静静躺在那里,面容栩栩如生,颈动脉处插着一根细长的发钗,鲜血渗透了身上绣毯,颈后雪腻的肌肤皆沁润其中。
“姑姑,姑姑?”她双膝一软,俯身过去哽咽着轻唤,但是没有回应。
她胸中涩痛,几乎喘不过气来。
片刻前还同她说话,抱她吻她的人,突然就香消玉殒了?
这是她回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给她关怀温暖的人,她从她身上看到过母亲的影子,她真心喜欢过她,感激过她,也怨恨过她,但结局不该这般仓促。
悲凉的感觉兜头袭来,瞬时将她淹没。她死死掩住嘴巴,生怕忍不住会放声大哭。
她们还没来得及冰释前嫌,她还有好多话要问她,她以为有的是机会,甚至计划过等搬出宫后,邀请她到新宅敞开心扉联袂夜话——可如今,一切皆成空。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皇后静静坐在雀屏矮塌上,神情呆滞一动不动。
皇帝走了过来,揽住她的肩柔声宽慰道:“泱泱,你先回去,这事朕来处理。”
“父皇……”怀真抱住了他的手臂,终究还是欲言又止。主持公道那样的话,她有什么资格说?论起来,元嘉和父皇是兄妹,不比和她亲?
皇帝将她扶起来,交给了身后一名女官。
怀真失魂落魄地走出大厅,回头看时,皇后已经起身,正同皇帝隔着元嘉的尸体对峙。
她知道皇后的风光到头了。可是以命换命的报复,值得吗?
萧漪澜带着宫女正在翔凤楼外迎候,看到怀真下来,忙上去接住了。
“怀真,等等,”一个紫袍金冠高大身影冲了上来,一把扯住她问道:“父皇呢,不是说要召见我嘛?”
怀真望了眼颇有些狼狈的鲁王,摇了摇头,在萧漪澜的扶持下离开了。
待到远离了翔凤楼,她才找了处地方坐下,对萧漪澜道:“谢珺方才比武时受伤了。”
萧漪澜有些吃惊,跪下来问道:“伤情如何?”
怀真有气无力道:“我在御舟上,看不真切。你若担心,可自行去查探。”
“多谢公主。”她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一个袅娜的身影款款走出,望着萧漪澜的背影道:“你为何要宠信萧家人?”
怀真头也不抬道:“否则呢,宠信你吗?”
董飞銮玉面微红,懊恼道:“当时年少无知,又受父母撺掇,这才误入歧途,能不提了吗?”
她一开口,怀真便觉阴风阵阵。
“你觉得教坊司好,还是春和宫好?”怀真突然问道。
董飞銮低眉浅笑,水葱儿般的纤指揉弄着衣带,“以前自然是教坊司好,如今却是春和宫好。”
怀真心里微微冷笑,望风使舵的小人。
她勾了勾手指,董飞銮纤腰一拧,身姿灵巧地挨着她坐了下来。
“可是有她在,你永远妄想出头。”怀真望着萧漪澜消失的丛菊深处,若有所思道。
董飞銮惊喜过望,“公主是说……”
怀真抬手打断,“你俩明争暗斗多久了?我何时介入过?我不会帮你的。”
元嘉的悲剧让她明白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若以身相博,却是下策。
如果命没了,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她比谁都知道死后是什么状态。
在教坊司拼杀了两年且出人头地的董飞銮,和自幼没入掖庭,从宫奴做到女官的萧漪澜,这俩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董飞銮的野心是写在脸上的,像只呲牙吐信的毒蛇。
而萧漪澜的恶毒却是深埋于心的。
前世她算计葭葭,嫁祸谢珺,挑拨离间,终至他们夫妻反目,甚至在她难产时以恶言相讥,让她沉入苦海难以自拔……
想到那些,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仿佛又回到了潮湿闷热密不透风的帐幔中,在无望的阵痛折磨下等待解脱。
“公主,您还好吧?”董飞銮见她突然小脸煞白神情痛楚,急忙关切问道。
怀真可是她的救命稻草,她趾高气昂地离开教坊司后,就没想过再回去。
“欸,你在这里呀,让我好找!”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响起,就见李晄带着亲随,笑嘻嘻地转了过来。
董飞銮忙起身退回宫女行列,和其他人一起行礼。
怀真深吸了口气,抬头望了眼珠玉般耀眼的绯衣少年,“找我作甚?”
李晄示意其他人后退,掀袍往她身边一坐,兴奋道:“你知道吗?老四在翔凤楼下罚跪呢,还有……”他压低声音,以手掩口凑到怀真耳畔道:“皇后被褫夺凤印金册,看来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你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李晄奇道:“这可是天大的事呀!”
这些都在预料之中,她心头酸涩,语气悲伤道:“这是元嘉姑姑用命换来的。若非如此,何以服众?”
毕竟目击者众,所以元嘉的死讯很快传遍了濯龙园,李晄自然也听说了。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姑姑不愧是女中豪杰。”他暗暗竖起了大拇指。
“问你个事,”怀真道:“刚才和四皇兄比武的那个人,伤情如何?”
李晄眼睛一亮,阴阳怪气地瞧着她道:“别装了,你又不是不认识。卫尉卿把属官派去教你习武的事,宫里谁人不知?”
怀真以手掩面,闷声道:“好吧,我认识。”
“啧啧,”李晄却没有打趣她,而是幸灾乐祸道:“四皇兄真是枉为天家子,一点儿风度都没有,技不如人就发狂。那一剑幸好左都候闪得快,否则怕是膀子都要给斩下来了。他用的是内廷御制宝剑,别人则用的普通武士剑,本身就占了兵器的便宜……”
怀真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恳求道:“七皇兄,帮我去探看一下吧!”
李晄晃着脑袋道:“叫哥哥。”
怀真扭捏了半天,声音低如蚊蚋般唤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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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陨落的细节,怀真并未目睹。
翔凤楼中发生的一切,都是以闲言碎语的方式,一点点传入耳中。
“……长公主实在可怜,皇后欺人太甚。这样恶毒的女人,是如何坐上皇后宝座的?”
“自然是家世好,有手腕,且子女众多呀!就这三样,便足以压倒董婕妤。”
“可婕妤娘娘宠冠后宫,这点皇后比不了。”
“别提了,纵使情深似海,可难息白华之怨。①”
“你们扯远了,话说长公主当年真的与人私奔?还未婚先孕?太惊世骇俗了吧?”
“那又如何?难道乖乖地去和亲?但凡有点气性,都会想着反抗的。”
“可反抗的结果呢?害得太妃自缢,失去腹中胎儿,未婚夫一家也跟着遭殃。她自己想报仇,结果以卵击石,枉送了性命……”
“哈,照你这么说,无权无势的人就活该被践踏被欺凌?我倒觉得长公主值了,虽然丢掉了性命,但也把皇后拉下水了。”
“皇后是真疯了还是装疯?听说凤印被夺,执掌六宫之权也交给了张容华。”
“估计是真疯吧,抱善公主的事对她打击挺大,崔世子那个罪魁祸首居然还逃走了,长公主当着所有人的面,历数她的罪行,逼她露出了真面目。如今,整个洛阳城都知道她的为人了。”
“要说最狠的还是长公主,不愧是见过朔漠飞沙的人,她那一刺又狠又准,血溅地那么高,当时看得我腿都软了。”
……
元嘉之死,在京中乃至朝中都掀起了巨大的风浪。
皇帝为息事宁人,一面命太常大肆操办元嘉的葬礼事宜,一面将精神失常的皇后幽禁于长秋宫,并将丞相王综宣至长秋宫外,让他隔着宫门规训皇后。
安分守己多年的张容华终于得以出头,被提为仅次于婕妤的娙娥,暂代皇后管理六宫。
鲁王因无意间破坏了皇帝的选婿大会,被严加斥责,并罚俸一年,勒令出京。同为皇后所出的燕王立刻收敛锋芒,低调做人,生怕被父皇拿到了错处。
压抑多年的齐王,总算仗着母亲的缘故,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
第27章 。萌动可是谁会去爱一个私德完美的圣人……
崇贤门里;宫墙后的小巷中,有列供军将们临时休息的房舍,建在青石台上。
日暮时分;李晄坐在石矶上,悠闲地晃着脚,拿了块点心喂蚂蚁。
直棂窗后,隐约能听到怀真轻细的声音。
这丫头难得的温声细语,不会是看上那小子了吧?
他挠了挠头,想要近前看个究竟,又觉得偷窥妹妹过于龌龊,便又下了几级台阶;再回头去听就模糊多了。
怀真做小侍卫打扮,穿着宽大的袍服;背靠着屏风;憋着笑问道:“还没好吗?”
靠窗的床榻前;谢珺正手忙脚乱系着衣带,两耳像煮熟的虾子。
方才他们来的不是时候;谢珺刚换完药。
李晄冲进来把人都打发走了,以至于没人侍候他穿衣,正费力扒拉时,怀真却冒冒失失地撞进来了。
谢珺虽较同龄人单薄,但并不瘦弱。
许是骨架较小,所以平时看不出来;但褪去衣袍时肩膀宽平,手臂和胸腹间肌肉垒垒,皮肤细腻泛着玉泽。不愧是有芝兰玉树之美称的谢家子弟。饶是怀真这般厚脸皮,也有些害羞起来。
前世虽是夫妻;但婚后几年都相敬如宾,她还真没见过这种场景。
怀真使劲搓了搓脸,努力将思绪收回,本着助人为乐的念头,好心道:“要不要帮忙?”
这话一出,谢珺的手一颤,好容易披上的外袍又掉落在地,“不、不用,公主千万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