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她做过什么,去过哪里,最终都是要回到宫里去见父皇的。
温德殿外的重重甲兵撤去了,只有值守的羽林卫,看到她过来时,都不由得投来敬佩的目光。
梁会将怀真送到殿外,便有女官带着宫女出来接住,带她进殿去了。怀真记得,正是父皇中风那日,她来温德殿时迎接她的人。
近乡情怯,她迈入大殿后,心中突然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她本来想问些什么,最终还是决定亲眼去看。
还未走到寝殿,怀真突然听到一个含含糊糊的声音在唤她,“泱泱……”
第34章 。归来在绝对的权势和力量面前,其他一……
怀真离家半个多月;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来,原本便有无数话想对皇帝说,此刻陡然听到他像以往一样唤她的名字;不由动容,连忙挽起裙角穿过重重帘幔奔了进去。
“父皇,我在呢,您乖乖把药喝了,很快就能康复起来。”
忽然响起来的娇婉女声,却如惊雷般在头顶炸响。
怀真的脚步定在了珠帘外。
一个身穿宝蓝襦裙,小圆脸百合髻的女子正跪在榻前,手中托着药盏;和司药女官哄着榻上的皇帝喝药。
“泱泱,拿走。”皇帝挥手想要推拒。
那个女子却一把握住了他乱动的手;将药盏交给女官;像哄孩子般耐心道:“父皇;等喝完药,我们就出去转转;好不好?”
皇帝眼神涣散精神恍惚,任由她们摆弄,浑然没有看到走进来的怀真。
“父皇,我回来了。”怀真双腿犹如灌了铅,一步步走到了病榻前。
女官起身行了个礼,托着空药盏出去了。
皇帝却对她视若无睹;打了个呵欠后,便由抱善抓着手臂昏昏沉沉睡着了。
抱善抬头冲她嫣然一笑,用胜利者的姿态道:“怀真,看到我;很意外吗?”
怀真缓缓在榻前的地毯上坐下,抱着膝盖久久不语。
抱善不依不饶,起身走过来。伸出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狠狠抬起她的头道:“告诉你,我回来就没打算走,我要永远留在洛阳,再不离开一步。”
怀真被迫仰着头,哑着嗓子道:“做别人的替身,感觉如何?”
“你……”这句话戳到了抱善的痛脚,羞愤交加之下抬起另一只手,朝着怀真脸上扇去。
怀真几乎是毫不费力地抓住了她的手,狠狠一拽,抱善便‘咣’一声摔倒在地毯上。
她低声咒骂着,正欲爬起身,却不料怀真突然扑过来,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
怀真的手劲极大,抱善拼命抓扯却撼动不了半分,急得面红耳赤眼泪汪汪,就在她干呕着抽搐着快要昏厥时,脖颈上那双手却缓缓松开了。
她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滚到了另一边,抚着脖颈咳地惊天动地。
怀真眼神阴郁,冷冷盯着她,让她快要脱口而出的咒骂又咽了回去,“来人、来人……”
皇帝迷迷糊糊道:“泱泱,何事?”
抱善立刻换了张笑脸,柔声道:“父皇,没事……您睡吧!”
她冲过来将怀真扯到了外面,恶声恶气道:“你想当着父皇的面杀我?”
怀真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冷哼道:“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既然要靠我吃饭,就学乖一点。你走到今天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我什么都不怕,你若敢再害我,我就杀了你。”
抱善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后退了半步,面露惊恐道:“你、你变了,就像个索命的恶鬼。”
怀真失笑道:“你真以为恶鬼能索命?我要真是恶鬼,连你头发丝儿都碰不到……”
她想起了独居棺中的岁月,也想起了得知噩耗后无能为力的自己,她甚至无法靠近洛阳城。
抱善见她突然抹泪,这才壮着胆子警告道:“父皇醒来后日日唤着你,可你却不在,而我正好回来了。怀真,你怨不得我。如今宫里是我母后说了算,你要是敢嚣张,她……”
“杀了我?”怀真反口相讥道:“你母后要永远背负害死元嘉姑姑的恶名,要是把我也杀了,你看德王和齐王会对外散布什么。”
抱善微微哆嗦了一下,咬牙切齿地盯着她,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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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善的回归让怀真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在绝对的权势和力量面前,其他一切都微不足道。
世间万事皆有规则,比如她既回宫了,就该去拜见皇后。
当此时节,鲁王正在收买人心,纵使皇后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也不会轻举妄动的。
皇后比怀真想象中的要平静,甚至连她私逃出宫的事都只字未提。
“你既然回来了,便去温德殿帮抱善分担一下吧,她这些时日御前侍疾太过辛苦,该歇口气儿。”
“是。”
“你退下吧!澜儿,送送你的公主!”
殿中侍立的宫女中有人出列,徐徐走到了怀真面前,正是萧漪澜。
怀真大为惊异,却又觉得无端兴奋,想不到还能等到萧漪澜露出真面目的这一天。
出了大殿后,怀真回头含笑望着萧漪澜。
萧漪澜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忙垂下了眼眸。
“我很欣慰,你终于决定不再骗我。”怀真道。
萧漪澜抿了抿唇,眼神似有些挣扎,“婕妤娘娘去世时,我就该离开的。但我放心不下公主……”
“闭嘴,你这样只会让我瞧不起。做戏做惯了,连真假也分不清了?”她突然恼羞成怒,注视着萧漪澜的眼睛,“萧家的遭遇我很抱歉,但我不会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我母妃也同样无辜,你要真想报仇,为何不去找我父皇?他才是掌握生杀大权的人。”
萧漪澜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竟有些哑口无言。
“你能博得我母妃的信任,是你的本事。容我大胆猜测一下,我母妃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少不了你的努力吧?”她强忍悲痛道。
萧漪澜眼中闪过一丝快意,“是又怎样?她以为高高在上的怜悯,就能化解我的仇恨,让我感恩戴德?我是中宫的人,皇后娘娘才是我的恩人。若非皇后,我只能终身在掖庭为奴。”
怀真闭了闭眼,强行压住悲愤,恨声道:“你不愿离开并非放心不下我,而是想连我一并害死。发生在抱善身上的事,原本该发生在我身上,是不是?从我认识崔晏后,你就怂恿我与他亲近,有意无意的制造我们独处的时机,就想让我做出不轨的举动,好让你的主人有把柄可抓。”
萧漪澜神色微变,眼中满是惊恐,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却没有否认。
她的确是这样打算的,也亲眼看到天真幼稚的怀真一步步踏着她设定的轨迹走着,巧的是崔晏也不是君子,对于征服漂亮无依的小公主志在必得。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可是突然有一天,事态开始失控了。
怀真不再去画院,开始无端排斥崔晏也冷落她,最要命的是她竟然跟皇帝和解了,这太匪夷所思了。
“我承认我输了,因为老天站在你那边。”她有气无力道:“公主,我们恩怨两消吧!”
怀真不由笑出了眼泪,转身走了出去。
她现在还不能把萧漪澜怎么样,也不能把心思放在她身上。皇后这个举动便是想刺激她,所以她不能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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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午后稀薄的阳光丝毫没有暖意。
怀真站在望春台,遥望着温德殿的方向发呆。
如今三王厉兵秣马,只等哪天金钟敲响,洛阳便会大乱。
董飞銮倚着栏杆,一把鼻涕一把泪道:“你跑出去逞英雄,可有想过我们的死活?”
怀真没好气道:“你以为我们忍气吞声,等鲁王登基了,皇后和抱善能让我们有好日子?”
“可你坏了他的好事,他肯定会找机会弄死你。”董飞銮道。
“不差这一桩。”怀真道。
“你去温德殿后,望春台便被包围了,我没找到葭葭。”董飞銮忧心忡忡道:“一个大活人,怎么就没了呢?”
“她应该在长信宫,”怀真道:“你别看她小,她比萧漪澜还机灵还聪明。皇祖母虽然故去,但长信宫旧制未变,有太仆、少府官,还有虎贲和羽林军护卫。”
董飞銮眼睛一亮,凑过来道:“这么说来,七皇子也不简单啊,想必连皇后都不敢轻易动他。”
“他是皇子欸,你以为是民间孤儿?要是皇祖母还在世,兴许他还能跟其他哥哥们争一争呢!”
“殿下,”素娥冉冉走来,“该沐浴了。”
怀真点头道:“我这就去。”
她拉住董飞銮轻声道:“你不是身轻如燕吗?能不能想办法去长信宫探探?”
董飞銮立刻噤若寒蝉,“别给我戴高帽子,我可不想去触皇后的霉头,她严令各宫不许走动,张娙娥够风光吧,照样被活活打死了,她的儿子可是齐王呀!她就不怕齐王会报复?”
怀真的脚步顿住了,骇然道:“此话当真?我还以为那日辛谧吓唬人的。”
“反正人肯定是死透了,我有一日听见动静,爬到临风阁上,亲眼看见覆着白幔的灵柩抬出去了。”董飞銮感慨道。
怀真紧紧抓住了她的手,眼中隐约泛着泪花,“看来,鲁王和齐王之间必有一场死战,我去了温德殿后也是前途未卜,如果父皇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估计我……我的死期也就到了。”
她话锋突转,扬眉一笑道:“可是我们一定要挺过去,活着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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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善甘愿为替身,这是怀真如何也想不通的。
温德殿中,怀真成了多余的人,抱善完全替代了她。
怀真只能和司药女官一起分担煎药择药的活,就连御医看到她都会露出同情的眼神。
抱善害怕皇帝会认出怀真,甚至不让她靠近御榻。
怀真试过趁着抱善不在时,偷偷过去呼唤父皇,但他意识完全混乱,根本就认不出她,也听不懂她的话语。
抱善只要看到怀真接近皇帝便会气急败坏,怀真不愿与她在病榻前争吵,只得退出去。
很多时候,她就静静坐在珠帘外,看着抱善不厌其烦地和皇帝说话,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其耐心和细致不输当年的谢珺。
仿佛时光倒流般,曾经在长秋宫寿安殿,宫宴之上坐在角落的怀真,也是这样默默看着他们父女情深亲密无间。
有一天晚上,怀真蹲在外面睡着了,抱善走出来晃醒了她,得意道:“怀真,你相信天命吗?”
怀真睡眼惺忪地望着她,不解地摇了摇头。
“我原本不信,可我现在信了,天命在我这边。等我皇兄继位了,我就是长公主,而你什么也不是。还有左都候谢珺,我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的。”她胸有成竹道。
怀真睡意顿消,下意识道:“你把他怎么样了?”
抱善笑嘻嘻道:“你害怕了?他是你什么人呀?紧张也没用,他违抗圣旨,早被下狱了,我不过是告诉你一声罢了。反正你也救不了他。”
她继续幸灾乐祸道:“别着急,等我有空了去探监,一定会向他转达你的关心。”
第35章 。龙驭宾天这两年你就乖乖守孝吧,让你……
怀真因抱善之言心乱如麻;整夜不能安睡,后辗转求得一位御医相助,替她传信给德王和郑宜;请他们设法营救谢珺出囹圄。
她如今的处境,于德王而言毫无裨益,所以他是否会出手相助,怀真不知道。
郑宜痛恨抱善,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先前怀真冒险去找德王,也算帮了他的忙,所以他有理由帮她。
但她又何尝不知;弄权之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卑劣无情不讲恩义。
因此;她不敢抱希望;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承安二十二年,二月二十二;过午之后,德阳殿外突然一片喧哗。
怀真自房间中奔了出来,拉住一个小宫女询问。
小宫女花容惨淡,骇然道:“听说德王殿下和齐王殿下带兵强行闯宫,德王的人占领了南宫,正盘踞于玄武门和鲁王殿下对峙。齐王的人抢占了太仓和武库;正往长信宫进发……”
怀真紧紧扯住她道:“你跑什么?如果温德殿都不安全了,这宫里哪还有藏身之地?”
小宫女怔了一下,结结巴巴道:“殿下,求您放开奴婢吧;真要攻进来,恐怕温德殿最危险……”
怀真顿感浑身无力,小宫女趁机跑了。
玄武门位于南宫,与北宫的朱雀门之间有长达七里的复道相通。
北宫主要是皇帝及妃嫔公主等寝居的宫城,德阳殿落成后,重大朝会及庆典等也在此举行,因此地位较南宫更重要,南宫逐渐成为皇室子弟的学宫、台省及重要官署所在地,三公府便位于东门外。
德王既然攻占了南宫,势必也掌握了朝廷中枢机构,看来下一个目标便是温德殿了。
但怀真最意外的是齐王竟能抢占太仓和武库,等于控制住了粮草和兵器,这份远见令人佩服。
她赶到寝殿时,看到珠帘外站了一排官员,正心急火燎地交头接耳,袍服衣冠不似往日严整,想必是从南宫跑过来的。
廷尉左监韩德胜一眼看到了她,悄悄挪过来打招呼。
怀真认出他曾是舅舅的属官,心头微喜,忙将他引至偏殿,询问左都候谢珺的近况。
韩德胜摇头,解释道:“京中并非只有廷尉有监狱,中垒①﹑寺互②﹑都船③皆下涉监狱。公主所说之人,微臣并无印象。”
怀真大为失望,神情不由委顿。韩德胜算是相熟的长辈,与董阗交情不错,看她如此于心不忍,便安慰道:“廷尉府卷宗浩如烟海,微臣不可能每样都过目,因此不知情也不足为奇。公主先别担心,待微臣回去后问一下,若有消息,定会设法通知公主。”
怀真谢过,两人又回到了寝殿。
刚走出来,就听到郑宜高声喊道:“怀真公主何在?谁看到怀真公主了?”
怀真刚才没看见他,想来是在帘内。她忙从雕花巨柱后走了过去,郑宜忙迎上前,激动道:“公主,公主,快,陛下找您呢!”
“父皇找的是抱善。”怀真道,正想问他谢珺的事,他却满面红光,激动道:“陛下清醒了……”
怀真不等他说完,撒腿便朝那边跑去。
殿中气氛异常紧张,怀真刚过来,便看到抱善被几名小黄门推搡着往偏殿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