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细弱的手腕落进了一个温热的手掌中。云哥儿狠狠吃了一惊,却努力忍住了把手抽出去的冲动,因为拉住他的人是裴敏知。因为裴敏知刚刚还禁闭的双眼已经无声无息地睁开了,正深深地望着自己。平日里总是带着七分温柔,三分笑意的眼睛,此时此刻竟全然不同了。许是因为发热蒙上了一层水汽的缘故,竟让人瞧出了一丝软弱。
“公子!”
云哥儿无声地喊他。
“云哥儿,我其实挺开心的,刚刚你说愿意相信我,还愿意留下来照顾我……真的,明明是高兴的,可为何,为何这心里还是难受得厉害??”
“公子,你教过我的,情志太过之时,则损伤五脏。最近你太累了,本就思虑过重,今儿个又为阿诚之事伤透了心才会如此病倒。别多想了,我这就去给你熬些汤药来。”
云哥儿试着收回自己的手臂,可是裴敏知将他握得死死的。病成这幅虚弱的样子,不晓得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
“可你知道吗?这些都不是我真正在乎的。”
“什么?”
“阿诚死了,我再也找不到他了,我很难过。可是只是难过而已,仅此而已。我一直以为自己生性淡漠,此生唯一记挂之人便是阿诚。可是这唯一的记挂消失之后,我才发现让我担心的,纠结的,畏惧的根源不止是这个。”
“是什么?” 云哥儿张了张近来有了些许颜色的唇瓣,用唇语问道。
“是你。”
“……”
这一次,云哥儿睁大了眼睛,迎着裴敏知深沉的目光没有退缩。裴敏知的手仍旧紧抓着他不放,两个人在沉默中僵持。云哥儿觉得手腕的肌肤几乎快要被他的温度灼伤了。
“公子,你想要吗?我的身子……”
“住口!”
裴敏知反应了半晌才明白云哥儿说的是什么,他猛地甩开了他的手,转过身子,背对了他。
“你就是愿意这样相信我的?”他单薄的背影瞧不出异样,尾音却是抖的。缓了片刻,他才又轻飘飘地补充了一句,兴许是卸掉了全身的力气,那语气让人感觉疲惫至极。
“你出去吧,我想睡了。”
云哥儿被他甩得后退了几步才终于站稳了。他垂下眸子,对着裴敏知的背影兀自说了一句
“只要是公子想要的,我愿意去试。”
只可惜,那一刻的真心,却没有机会被那个人倾听。
*
云哥儿一走,裴敏知的肩膀再也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可眼泪早已流得干了。他握紧拳头,狠狠捶向床铺,憋着的那口气却尽数被绵软的床铺化解掉了。
裴敏知终于认输般放弃抵抗,彻底昏沉睡去。
这一觉真可谓是颠倒了黑白,裴敏知一直睡到第二天晚上才幽幽转醒过来。
刚一睁开眼睛,他便下意识地寻找那道熟悉的身影。直到看到云哥儿就坐在离他不远处的桌边,捧着一本书看得认真,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夜已深了,云哥儿只穿了件月白色的里衫。雪白的肌肤,配上月白的衣衫,趁得他整个人清俊异常。不知道是看得入了神还是离得比较远,云哥儿没察觉裴敏知已经醒来。明灭的烛光勾勒出他完美的侧颜,一缕青丝随意用木簪子绾在脑后。裴敏知险些又看得呆了。
裴敏知一向身体不错,这一觉又睡得彻底,来势汹汹的高热已经退了下去。他缓缓起身下床,拿了件外衣轻轻披在了云哥儿肩头。
“夜深了,小心着凉。”
云哥儿见他醒了,不仅自己下了床,精神看起来也好了许多,眼中也显出了惊喜之色。又心疼这人大病初愈,傻乎乎地杵在这里难免又受了凉,于是连忙起身,半推半拉着裴敏知重新回到床上,为他盖好被子。
“公子,对不起,我不该那般想你。许是在污浊之地浸淫得久了,看什么都是脏的……总之,就算我留下来,怕是学不会讨人欢喜!”
“你说什么?你愿意留下来了?”
“这样,是留下来的意思吗?”裴敏知激动地模仿云哥儿刚才的手势。
云哥儿忍不住笑了,露出了一颗隐藏得颇深的小小犬齿。
“公子,可还记得当初允诺我的事情?”
“什么事?”
“当初你说要给我起个名字。”
“名字早就起好了,只是是怕你不愿意要它。怕你不愿意留下来,是怕你随时准备离开。”
“不会的。我愿意。”
“好! 帮我取一下纸笔来。”
裴敏知郑重地接过纸笔,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埋头书写。细看那两个大字,力透纸背,说不出的灵动流逸。
“冯春。”
“冯春。”云哥儿从他手中接过毛笔,在裴敏知写的名字下面仔细临摹了一遍。
“冯是我外祖母的姓氏,从今往后你便堂堂正正是我娘家表亲。冯春谐音逢春, 正可谓千雕万琢间,枯木又逢春,希望你的未来苦尽甘来,温暖如春。怎么样,喜欢吗?”
“冯春,阿春,小春。喜欢我如何叫你?”
云哥儿眼里有了光,还未来得及回答,脸颊就先红了。
“都喜欢。多谢公子。”
想说这些话很久了,如今终于如愿以偿,裴敏知心情大好,他仅仅盯着羞涩不安的云哥儿,舍不得就此放过他。
“怎么还叫公子,忘了我刚才的话了?”
“多谢哥哥。”
第17章
幽幽几番梦醒,脉脉情难诉。
裴敏知仍带着些许病容的脸上爬上了喜色。
冯春从外面端来了粥水,汤药。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喂进他嘴里。
裴敏知难得乖顺地被人投喂着,最后又就着冯春的手将满满一碗汤药一饮而尽。尽管他的味觉仍然残留着高烧过后的麻木迟钝,却觉得那些汤汤水水不烫不凉,皆是刚好适宜入口的温度,也不知这些究竟花了冯春多少心思。
“我睡了多少个时辰?”
冯春动作利落得将那些碗碟收拾好了,重新扶裴敏知在床上躺好。这才抽出手来,对他比划。
“一天一宿。”
裴敏知吃惊地看着他,
“竟然这么久,你肯定没怎么休息吧?”
冯春摇摇头。
裴敏知早猜到他会这样,不管这个人为自己付出了多少,操劳了多少,绝对不会向他吐露一星半点儿。兀自叹了口气,拍了拍自己里侧空余的大半张床铺。
“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今晚不必再守着了。夜深了,过来睡吧?”
冯春又是一阵摇头。
“公子还没好,我会影响你休息。”
说完他又指了指地上,那意思是他自己睡地铺就好。
“地上寒凉得紧,你那身体如何受得了?之前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将你那一身旧疾调理得略微有了一些起色。现在你又这般不爱惜自己,难不成又想病倒不成?我之前的心血岂不都白费了?”
“如今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还愣着作甚,赶快上来!”
裴敏知的语气强硬,态度一次比一次坚决。
可他越是这么说冯春就越发不自在起来。明明两人自从认识以来,几乎都是挤在一张床榻上,相伴而眠的,现在的心境竟与以往截然不同了。别说当真依言躺下,就连听一听这种话,耳朵尖就不自觉的烧红了。
裴敏知看他窘迫的样子,觉得娇小可爱极了,忍不住还想继续逗弄他。
“呆愣着想什么呢?快些来呀,我连被窝儿都给你捂好了。”
“公子别拿我取笑了。”冯春恨不得当场逃走,可是在裴敏知如春风拂面一般的宠溺笑容里,他连动一动手指的能力都丧失掉了。
见冯春还是傻傻地站着不动,裴敏知正色道,
“睡地上是无论如何都不行的。若是你不愿与我同睡,眼下唯一的办法便是去找谢伯交换一下,跟在郑叔那里凑合一宿?”
“不不!”冯春急得连连摆手,比画道,
“那我睡外面,方便照顾公子。”
裴敏知见人已经妥协了,便不再为难他。兀自眉眼弯弯地裹着被子往里侧使劲儿挪了挪,闭上眼睛侧身睡下了。
可是耐心等了半晌,依旧没等到冯春上床歇下的动静,就在他快要按捺不住的时候,忽然感觉手臂被人隔着被子轻轻戳了几下。
“公子,有件事我还是想当面告诉你……”
“什么事?小春儿,你尽管说。”
冯春略显局促地站在裴敏知面前的一小块儿昏暗里,此时此刻他身上流露出的小小的迟疑和忐忑,让裴敏知不禁裹着被子一骨碌坐起身来。
“公子,之前被黑衣人掳走时,他们从我衣服里摸出了一块玉佩。后来其中一人拿着玉佩回去交差领赏,连夜离开了。
那是你的衣服,你的玉佩!他们,他们应该是被人收买来杀人灭口的,却把我错当成了你。
我当时没想能活下来,只想用自己的一条贱命还了你的救命之恩。后来,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开口对你讲,是不想让你知道以后觉得有负担。
可是我心里一直隐隐不安,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应该把实情告诉你。毕竟有人要害你,而且另外一个人黑衣人还活着,他应该记得我的脸,我们留在这里会不会……”
眼见着冯春越比画越着急,脸色也越来越紧张,裴敏知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从被子里松开双臂,按着冯春单薄的肩膀将人转了个方向,按坐在床榻边沿上。然后从背后贴近他,将宽大的被子撑开,一同裹在冯春的身上。
两个人的身体将一床棉被撑得圆鼓鼓的,这不是一个实打实的拥抱,却比拥抱更加温暖人心。
裴敏知将头贴近他的左耳,柔声宽慰:
“小春儿,你不用说,我都知道,公子全都知道……其实那晚去掩埋尸首时我已经猜出了事情的大概。
是谢府要害我的,自从父亲入世后,我便改了姓氏同谢府断绝了关系,没想到他们仍要将我斩尽杀绝。写着谢敏知的那块玉佩本就不该属于我了,让他们知道我已经死了自然是最好不过。
那黑衣人不过是拿钱办事唯利是图的江湖杀手,既然交了差赏钱拿到了手,这庄买卖就算是成了。少了一个同伙钱就可以自己独吞,你以为他真会为了什么兄弟情,不辞劳苦千里追杀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人?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的来了,也不足为惧。尸体我掩埋得很仔细,而且天公作美,那天的大雨也帮忙掩盖了一切,况且这村子地处偏远人迹罕至,料他很难发现什么。
现在你和谢伯都需要修养身体,尽管安心在这里住着,日后我多加留意便是。”
冯春点点头,身体却因为他们此时过于亲密的姿势僵着不敢动。
“小春儿,从此以后你身边有我了,我来保护你,我们都不会有危险的。”
“好了,安心上来睡吧,难道我们两个要这样坐一晚上不成?”
裴敏知忍下悸动,不再去看冯春染上红晕的秀美侧颜,从他身边退开一些距离,重新裹着棉被笨拙的躺倒在床榻上。然后不容拒绝的拍了拍身边空着的位置。
冯春乖乖躺下之后,裴敏知也安静了下来。虽说这两天睡得着实足够多了,当下半点儿睡意也无,但他更心疼身边这个人,心疼冯春苍白小脸上遮掩不住的浓浓疲倦,现在只想让他好好休息。
冯春身子瘦小,躺下来也只占了不大的一小块儿地方,但是对于两个人来说,这张床铺确实显得小了。裴敏知看着冯春尽量蜷缩起的手脚,心里想着,就算此地暂时安全,老是这样借住再村长家也不是个办法,或许真的应该解决一下去留的问题了。
*
郑叔听说裴敏知醒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赶过来探望。
老人家虽然话多了些,心急了些,却是古道热肠。而且处处实打实地为村民们着想,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裴敏知也对他愈发敬重起来。
“裴公子,大伙儿听说你病了都很过意不去。寻思着你是因为给大家看病受了累,这心里过意不去啊,又不敢贸然过来打扰你休息。这不,把我家的门槛都要踏破了,送来了好些鸡蛋,蔬菜之类的东西,托我过来探望你呢。”
“郑叔,替我谢谢乡亲们。我只不过是受了些凉,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大家愿意让我看病,是看得起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快别让大家多想了。”
“好好,公子帮了大伙儿那么多,大家关心你是应该的。咳,不过公子啊,其实老身这次来找你,还有一件旁的事情想同你商议。”
裴敏知心说,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最近因为心绪不宁,他多多少少有些躲着郑叔。现在郑叔既然直接朝他开了口,这回怕是无论如何也搪塞不过去了。
“虽然你们在老身这儿住着,我这脸上特别有光。可这地方狭窄,生活上诸多不便,实在是委屈了你们。
其实啊,村东头那个空下的宅院早已翻修好了,只等公子一个准信儿了。只是以前乡亲们百般规劝,也没摸准公子的意思。老身一天不得到公子的回复,便一天心中难安吶。
今个儿请公子很老身知会一声。若是你们肯留下来,就此在村中落脚,我这就安排人帮你们帮过去住。”
“郑叔,此事非同儿戏,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的。容我再同谢伯和表弟商量一番可好,今日之内定会给您一个答复。”
“好好!不急,不急!只要公子肯只会老身一句就好。”
裴敏知也想借这个机会,尽快把事情解决掉。郑叔一走,便立即叫来了谢伯和冯春。把郑叔的话原原本本对他们二人说了。
“谢伯,我曾应允您要陪您回老家的,如果你觉得留在此处不妥,但说无妨,我直接回绝郑叔便是。”
谢伯沉吟片刻,语重心长地说道:“公子,不瞒你说,当初我之所以对你提及老家之事,是怕你被赶出家门心灰意冷失了所有念想。其实我孤身一身出来这么些年,都到了这把年纪了,哪还有什么亲人健在呢?就算回去所谓的故乡也没有多大意义。
老奴这辈子唯一的牵挂就是公子你了。只要公子觉得合适,只要公子高兴留下来,老奴自然乐意。”
得一忠仆如此不只是谢家老爷几世修来的福分。
裴敏知情不自禁握住了谢伯那双苍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