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和坐隔壁的女同事能说上两句闲话。
同事很少见他情绪这麽外露,因此很好奇。但当平秋被问“家里”是不是等同于“女友”时,他却不说话,只是笑。同事见他不想说,也没有追问,直看着他蹬蹬往外跑,低头呷口茶,念叨着不过是一个跨年约会,也那麽积极。
一路急匆匆的,平秋跑去地铁站。遥遥望见徐修远正低头站在路口玩手机,一截后脖子露在冷空气里,平秋快步跑去,扶着他的胳膊,伸手在他后颈捂了捂,问他:“冷不冷?”
徐修远把手机塞进衣兜,顺手接过平秋的挎包,再将他颈间松散的围巾理一理,然后牵起他:“今天早了点啊,走吧。”
平秋还在絮叨:“你出门要多穿一点,不要仗着年轻光图好看,冻得冷冰冰的,万一感冒了,吃药吊水还要花钱,要是再严重一点,不是更麻烦了?”
“你觉得我年轻好看?”后头有路人急着下电梯,徐修远让去一边,上了一级台阶,俯视平秋。
“……你不要乱抓重点好不好。”
“我有说错吗,难道你不是这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让你平常多穿衣服,不要只是图好看。”
“那不就是说我好看?”
“……”平秋气得脸红,不敢在电梯上打闹,等踩着平地,他恨恨用拳头搡了一记徐修远的胳膊。徐修远配合地倒退一步,又笑着伸手将平秋一搂,连声和他道歉,说自己下回一定学平秋,只要是能穿的毛衣或外套一定不嫌多地往身上裹,绝不浪费每一分药钱。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平秋又是好笑又是生气,被徐修远搂着没法挣扎,他就偷偷用胳膊肘捅他的肚子,却不舍得使劲,反叫徐修远笑他色厉内荏,活该被欺负。
徐修远提前一周在餐厅定过位置,毕竟是跨年夜,对年轻男女来说是个值得庆祝的夜晚,因此无论大小酒店或餐厅都推出庆祝活动,有些酒店甚至需要提前一两个月预定座位。平秋虽然嘴上责怪徐修远多花钱,但他心里喜欢,不过是嘴硬,徐修远看得清楚。和明面上表现的节俭朴素不同,平秋其实意外的很在意某些仪式感。
预定的餐厅,位置稍显偏僻,且店面狭小,店里打着暖黄色的小灯,略显昏暗。角落摆着古铜色的音响喇叭,顾客的说笑声盖过乐声,平秋侧耳细听,可贫瘠的乐理储备叫他失望,听不出是什麽流派的曲子。
徐修远了解平秋挑位爱靠窗的习惯,恰好餐厅为他们预留的位置能清楚看见附近商城那面尺寸巨大的显示屏,平秋说他很喜欢。
餐厅老板是位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女性,平秋这桌才坐定,她露面,简短地言语两句,又示意侍应生将灯微微调亮。平秋听她说话,后知后觉原来今晚这家餐厅的客人都和她是熟识,话里调侃或嬉笑,都是熟人间打趣的口吻。
没有听说徐修远哪时候有了这号朋友,平秋一问徐修远,徐修远却笑笑,说他其实和女店主不大熟络,只是有回受室友推荐来过一趟,女店主倒是很好客的,两人互留过联系方式,但也仅限于此。
这让平秋想起夏天时他们那趟小岛度假,那家啤酒屋的女店主似乎也对徐修远很有兴趣。不过他那时身份不同,想法不同,只是对徐修远多交朋友、和各式男女多多接触喜闻乐见。
但今时不同往日,再听说徐修远和他人有另外的接触,不关男女,平秋心里总会有些不舒服。他不想表现得那麽斤斤计较,表面仍然装作大方,听着徐修远回忆他和女店主那点单薄的过往。
“我当时没想定这家店,不知道是吕智渊怎麽和老板联系上的,她找我,问我跨年夜是不是想订座位,如果着急,又不介意这两张座位是前一对客人空出来的,就让我到她这来。”
“哦,”平秋干巴巴地应着,说完觉得自己的敷衍表现得太过明显,他又补充,“挺好的。”
“我之前还想,定在普通餐厅或是酒店,你会不会觉得很无趣。她那麽一提议,我倒是想起来了,这里地方小,大家吃饭都聚在一块儿,看上去热闹,说不定你会喜欢。”
“挺好的,”平秋顿了顿,“我是挺喜欢的。”
“还是得谢谢老板,如果不是她及时问我,说不定连最后这张双人桌我们都会错过。”
“这样……是该谢谢人家。”
“吕智渊女朋友你还记得吧,我之前在考虑要不要订桌,她听说这家有空位,还说如果我不打算预订,就把位子腾给他们。他们提早在酒店订过房,今晚不回宿舍。”
“嗯。”平秋答得敷衍。
“据说到零点倒计时以后,这家店还有特定环节,说是挑人跳舞吧,好像参与就有奖。我要不要试试看?”
“……”平秋低头搅着杯子底部的冰块,戳在左边,它往右边跳,戳右边,它又往左边逃。平秋忿忿不平的,猛的一下戳在中间,这回冰块没能逃跑,吸管却塌了腰。
“问你呢,你不给我一点意见?”
心底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平秋恨不得拿吸管往里戳一戳,把那些冒着酸味的气泡挨个戳破。
“为什麽不回答我?”徐修远居然还在追问。
酸味涌在喉咙口,平秋气冲冲地抬头瞪他,却见徐修远原本满脸的疑问转为嘲弄,仿佛他早早看穿平秋心里的酸苦,故意想看他出丑。
一个眼神就明了,平秋那点隐秘的不可言说的醋意即刻化作羞愤。他嘟囔道:“你故意的?”
“故意什麽?”徐修远佯装不知情,一双眼睛却明亮,把平秋的窘态通通看在眼里。
“你明明就知道,”桌子底下,平秋轻轻踢他一脚,“坏心眼。”
“哪里逗你,本来就是你想太多,自己在脑袋里演戏。”
心思尽数被他看穿,平秋明明已经倒地,还要负隅顽抗:“我没有想多……没有想那麽多,真的。”
“好吧,随你怎麽说。”
两人互相对着眼,平秋心里那股酸气早化作气泡,在咕嘟嘟地沸腾。或许是店里昏暗灯光的作用,柔化了徐修远锋利的面部线条,平秋在和他的对视中怦然心动,近乎晕眩地迷恋着徐修远的年轻俊朗。
跨年夜的气氛浓厚,店里聚会热闹,四周吵吵嚷嚷的,平秋须得靠在徐修远肩头和他说话。快倒计时的时候,女店主一桌桌来送酒。递到徐修远这桌,发现和他对座的伴侣是个男人,她显然有些惊讶,但她还是把酒瓶递给平秋,向他道贺:“新年好,恋爱顺利。”
平秋惊讶,不知道说些什麽,于是笨拙地鹦鹉学舌道:“新年好,恋……一切顺利。”
女店主冲他笑笑,又朝徐修远眨眼。她一转身,店里的显示屏开始倒数。
短暂的十秒钟里,平秋仰头看着窗外那面巨大的显示屏。徐修远忽然靠近,自身后将他搂着。在时间跨进新开始的第一秒,平秋回头吻了吻他的脸颊。
新的一年,徐修远开始为大学第一学期的期末考奔忙的时候,平秋一翻日历,春节快到了。辅导班的假表已经下放,平秋算一算自己的春节假期,不短不长,只比去年的春假短两天,但这已经超过平秋原来的预想,他苦中作乐,心里还算满意。
自高三那年和平清泓把话敞明,平清泓没法对他这个亲生子产生任何一点的怜爱,后来几年,平秋几乎和她断了联系,除去每逢生日和春节,平秋会为她汇去一笔钱当作还债,他们再没有交往。
更别说去年十一月,平秋已经把最后一笔前汇去,他们之间连债务关系都已经终结,春节期间的必备项目除掉一件,平秋空闲时一算,发现他每年的春节安排是越来越贫乏了,看上去实在怪凄凉的。
徐修远已经定过回家的机票,在此之前他向家里人编谎,说是在校有社团工作要忙,实际是学校和平秋住处两头跑。春节放假前夕,学校管理稍稍懒散,宿管大爷更是好说话,那几天徐修远索性夜里都住平秋这儿,外面是冰天雪地,他们就互相拥着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
开头两天,徐修远总有用不完的精力。他似乎很喜欢抚摸平秋的身体,从脚踝到后臀,从后臀到肩胛,就连平秋的耳朵和后脑勺都在他观察的范围内,他就像个恪尽职守的医生,翻遍平秋的全身,仔细检查着他内外每一处细节。
……
但时间匆匆,再留恋,再不舍,徐修远还是走了。自他走后,平秋每天清晨半梦半醒间总爱往床的另半边靠,靠了空,他惊醒,才想起徐修远已经离开。
很快来到除夕,平秋从清早开始忙碌。下午两点钟,储缇微应约上门,但她不会下厨,独居一年学会的本事不过是明白了方便面除了泡还可以煮。她正在唠叨这些天自己的功绩,说之前平秋提议她在家门口装的监控居然当真派上用场,她把监控打印成一沓照片,在公寓楼里到处张贴,算是报了仇。
只是平秋忙着做事,应得敷衍,见她一个大高个杵在厨房间,有两回两人险些撞着,就说要她去客厅坐着玩。储缇微板着张脸不肯答应,没有办法,平秋只好把择菜和去附近甜品店取蛋糕的任务交给她。
忙忙碌碌到傍晚,天色渐黑,储缇微盘腿坐在客厅茶几前准备开饭,一边两眼又黏在电视。平秋端着汤碗走来,身体把电视挡住一半,还让她给着急推开了。
吃饭时,平秋把手机架在桌边,对面徐修远穿着高领打底衫,看背景大概是在户外。他说他是自告奋勇出门接奶奶,老太太不肯提前来,也不许徐向楠去接,最后还是搭乘镇里一位老邻居的顺风车,一辆电动小三轮,颤颤巍巍地往城里赶。
对徐修远这位亲奶奶,平秋见得不多,但也知道老太太脾气古怪,和女儿徐向楠如出一辙。
镜头随着徐修远的脚步慢慢靠近小区正门,平秋接过水杯的工夫,一眨眼,镜头忽然再度转向,由前方昏黑的背景转为徐修远的胸前,平秋看见的只有他大衣前那两排圆形的衣扣。
没等平秋询问,徐修远的声音遥遥传来,他似乎在和谁对话。
“奶奶来了?”
“没有。”
“那你在这干什麽?”
“吹风。”
“妈刚才在找你。”
“哦。”
“你什麽时候开始抽烟的?”
“和你有关?”
“无关。”
“那你问什麽?”
“无聊。”
对话一顿,镜头在翻转,光影偶尔掠过,继而又转为一片漆黑,像是徐修远将手机放进衣兜,说话声隐隐约约,平秋听不清楚了。
十分钟前,徐向楠还在为徐瑞阳不知所踪而大发雷霆,出动徐修远四处搜寻,奈何就是不见他人影。这两个月,徐向楠为徐瑞阳时隔几年又一次发作的“青春病”头疼不已,母子俩再度成为相见眼红的仇敌。徐瑞阳一意孤行,徐向楠绝不肯松口,两人僵持不下。对徐向楠来说,她的慰藉只剩下在外求学返家的小儿子徐修远。
而徐瑞阳偷偷溜走,或许是像他说的出来接人,或许只是为了远离徐向楠,出来透一口气。徐修远和他并肩站在小区门口,一人望东一人望西,双双沉默。
片刻后,小区东面匆匆走来一对中年夫妻。见门口有人,丈夫定睛一看,忽而笑道:“瑞阳,这天都黑了,夜里那麽冷,你们兄弟俩怎麽在这等啊,等人?”
“等老太太。”徐瑞阳将烟取下,背到身后,礼貌笑答。
邻居夫妇又问徐修远这回是不是放假回家,两行人寒暄一番,邻居夫妇满意归家,余下他们兄弟俩继续等在冷风里。
徐瑞阳的烟已经烧到了尾,他将烟蒂塞进烟盒,握在手心用力一捏,烟盒变形。
徐修远低头一看,忽然发现他另一只手心里似乎正把玩着一小块物件,在手指间翻转,又被徐瑞阳攥在掌心。
“这个?”发现徐修远在看自己的手心,徐瑞阳大方举起给他看,小小的圆环勾在他指尖,绕着食指打个转,倏忽下滑,挂在半截指节。
是颗戒指。
徐瑞阳将戒指慢慢推进手指,一直推到指根:“五六年了,以为这东西早丢了,今天才发现,原来就丢在床缝里……谁知道,戒指都能发黄。”
目光凝在那颗戒指微微隆起的表面,徐修远面色不改:“你有两颗戒指。”
“一颗十块,一颗几十万。几十万的丢了,十块的反而找着了。”徐瑞阳嗤笑一声。
“平秋送你的?”
“……”
“不是?”徐修远说,“但我记得见他戴过。”
并不答话,徐瑞阳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像个成年男人吧,徐修远,别总是玩一些中学小男生喜欢的小把戏,挑衅我会让你觉得很痛快吗?难道你到现在做什麽事都还是喜欢和我比个高低?那麽幼稚?”
“怎麽了,我说的话让你觉得很难堪吗?”徐修远不动声色,模仿着徐瑞阳的口吻反问道,“还是说,是我提起平秋让你觉得很难堪?”
“你到底想说什麽?”
“我没什麽可说的,只是替妈劝你一句,往事莫回头。你既然想做正常人,又何必故意做些小孩弄丢玩具所以装哭的戏码?再说,你这时候想回头,未必有人会等你。”
或许是让徐修远正正戳中痛脚,徐瑞阳陡然沉默,手指慢慢摩挲着那只被捏扁的烟盒的边缘。片刻,他忽然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径直往家的方向去。接近家门前,他将烟盒扔进垃圾箱。
徐修远却始终停在原地,直望见载着老太太的电动小三轮晃晃悠悠地驶近。他接下老太太,向她笑笑:“徐瑞阳没耐心,先跑进去了。”
老太太闻言直摇头:“他就是这样,所以做不成事。”
这年除夕,平秋有储缇微陪伴,窝在家里看电影,看到的新年烟火是视频里徐修远在零点时偷跑去家里后院,点燃的两把电光花。
徐修远是年初七当天回的北京,依然是平秋接机。他们趁这两天难得的假期跑去度假滑雪。平秋第一次体验北方的冰天雪地,穿上滑雪鞋,脚踩滑雪板,手握雪仗,沿着初级雪道从高处滑落,他紧张刺激到连声尖叫。也会和徐修远拥着滚在雪地,明明双手双脚都被冰雪捂着没了知觉,可平秋却兴奋得仿佛行走在云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