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龙知道母亲是去看那个在自己心中就好像是一个人形空白的人,她应该叫父亲,可她从来开不了口叫一声,也根本无法见到这个人。
不是所有的缺憾都是可以用其他的方式来弥补的,当王成龙听到所有关于“父亲”的话题,都是有意在逃避,她总觉得这个家就是个残缺的家,为什么别人就有父母在身边,自己就只有一个老母亲为这个破败不堪的家撑着一切?她承受着她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压力,而这些压力,让她成熟的就不像是个小学生。
“去年不是说你表现还可以嘛,有可能今年就可以提前出来啊,为啥又不行了呢?”女人看着玻璃后面那张熟悉陌生的人说。
“这个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这近一年表现没有别人好吧。你是个女人,而且艰难的撑着整个家,我也不提醒你,毕竟咱家情况啥样我清楚着呢。我看别人的家属来的时候,名义上是给自己家人带的东西,实际上这些东西都悄悄的给了班房里上班的人了。”
“啥意思?照你这样说,那就是我们没有送东西了吗?”王德发女人压低声音说。
“我也不知道,就是猜猜,没事,能不能提前出去,我已经看淡了,无非就是剩最后一年了,我都熬了四个春秋了,再多一个春夏秋冬又何妨?只是苦了你了。我妈和三个娃娃最近咋样?”
“都好着呢,咱妈基本能自己照顾自己的拉、撒,贵生就是爱哭,说话有时候结结巴巴的有点慢,可能还小吧。成龙和来弟都能帮着我干点零活,明年秋天,来弟也就该上学了。成龙这孩子,我就觉得是个念书的料,也算是你跟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吧。”
“成龙这孩子,恨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一年后的她。我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有时候我自己都恨我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悔不当初挖出了那么些东西。”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你说别人来的时候都带东西,那我明白了,我也隔三差五的给你走动走动,家里的的鸡蛋好着呢,这城里人吃土鸡蛋可不容易,你看我每次来给他们带点,咱能早点出来,就早点出来。”
“你再别添乱了,杀头就是碗大的疤,人家就能看上你几个鸡蛋啊?我还是那句话,能早点出来,那就早点,提前不了,一年时间我熬的住!”
“知道了,我就先回了,你好好表现,我觉得你能早点出来,出不来,你能熬的住,我也等得住。我回了。”
“娃娃的书,家里再困难,都得上,来弟明年上学,估计那会我也回家了。如果说我这辈子一定要感谢几个人的话,一个是给我生命的父母,一个就是你,这四年委屈你了。”王德发说这话是发自内心的,他的情况,要是换做别的女人,早都带着孩子走了,谁愿意自己家的女儿跟个劳改犯过这窝囊日子。
队里有好几家子都因为男人不务正业或者蹲班房的原因,家里面的女人不是带着孩子跑了,就是突然音信全无。想想,能让一个女人撇下孩子头也不回的离开,得是受了多少委屈啊。所以王德发还是很庆幸的,女人在这四年的时间里,确实做的太多太多了,她一没跑,二没改嫁,还能把一个本是破碎的家足足撑了四年。想起这些,王德发很欣慰,更加愧疚。
人习惯了某种既有的环境,就好像融入到里面了,时间的长短和环境的变化几乎就可以忽略不计了。王德发的日子日复一日、她女人的日子日复一日。
王成龙一年级第一个寒假来了,天气冷的她手上冻破了的口子肿着像个馒头,看着让人心疼。只要一下雪,女人就让她用雪洗手,把个手洗的通红通红的,说是这样可以预防冻伤。
过了这个寒假,翻过年,王德发就可以出来了。三个孩子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现状,只有王德发女人清楚,或许这一切也该是个结束了。
年前女人最后一次去看王德发。班房里的公家人说王德发出狱的时间确定了,翻过年,四月王德发就可以刑满释放了。
“年前可能就不能再来看你了,路上一下雪,上县城的三轮车都没有,人家说再有五个月你的时间就到了,年后天气好点,路上不滑的时候我再来看你。”
“年准备的咋样了?娃娃大了,给每人做上一件新衣裳,肉买上点,别舍不得。”王德发说这话的时候心是虚的,他现在哪有资格去安顿这些原本属于他的活呢?五年的时间,他在这个家里就像是一个影子人。他说的这些话,女人心里比他还明白该怎么做。
王贵生还小,做新衣服还不费布料,王来弟现在刚好能穿她姐姐淘汰下来的衣服,王成龙已经上学了,在学校得穿新一点,不能让同学嘲笑。女人看完王德发之后,在县城里溜达了半个上午,买了些娃娃喜欢的布料,就赶着上午最后一趟三轮车回家了。
王来弟总是抱怨自己穿的是姐姐的旧衣服,嘴上虽然抱怨,可穿上还是开心的不得了。王成龙啥都是第一个尝鲜的,毕竟是家里打头的老大,况且去学校也不能太寒碜了。王贵生就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又和两个姐姐相差着三年,淘汰下来的衣服也大着穿不了,只能做新衣服。
这五年的时间,基本每年过年都是上一年的重复,今年也一样。王德发不在,过年期间很多的世情,比如三十晚上接先人、庙上去烧香、初三晚上送纸等等,女人基本上就不能参加。
所以对这一家子来说,过年就是呆在家里好好休息日子。炕上是娃娃们从早到晚最快乐的乐园,房中间炉子旁,女人手里忙不停,一双又一双的纳着鞋底。她给王德发也纳了一双鞋底,等开春之后,就给他带上,图个吉利,让他脚下的路从新开始。
这个年对王德发女人来说,有盼头,至少能在不远的未来,可以看到那个坐了五年牢的男人。可能有没有男人,日子好过的人家,一直好过,日子不好过的,人再多也不好过,但对王德发女人来说,这五年,她的坚持和隐忍终于能看到希望就是最好的答案。
未来是个啥样,谁知道呢,谁都不敢说能不能看到明天升起来的太阳,更别说,人以后的事情能不能预见了。
正月十五的时候天气挺好,路上也不太滑,村子和镇上的人都早早的就准备上县城看社火表演。今年全县各乡镇的社火集中在县上统一耍。憋了多半个冬天的女人想着也把娃娃带着去县上转转,看看社火,看看县上新奇的东西。
其实她还有个私心,就让想着让孩子们熟悉一下,等开春去接王德发的时候,带着孩子们一起去。作为一个父亲,缺席了孩子们成长最重要的五年,难免会给他们的心理造成阴影。王成龙就是典型的例子,三番五次的因为“父亲”和同学闹矛盾、闹退学,无非就是她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有一个不一样的父亲。
上县的路上,王成龙心事重重。王来弟和王贵生坐在三轮车斗斗里,透过用透明塑料布搭的篷子看着一路外面的世界。
“妈,我爸是不是就在县上坐牢着呢?”王成龙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一句。
女人也愣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所有孩子可能要问的问题,她都在心里做好了准备,但当听到孩子真这么问的时候,她还是有点无以言对。王来弟能听的懂,但她不说话,就竖着耳朵听。在女人怀里的王贵生,一脸对外面充满好奇的样子,听不懂他的姐姐在说什么。
“是的,就在县上,过完年就可以回家了。”
“他还能回来呢,咋就不在里面呆一辈子呢。”
“你这娃娃咋说话呢?你爸就是犯法了,那也是你爸。他犯了错,他付出了他应有的代价,如果连我们都无法原谅他,无法接纳他,那还会有谁愿意从他踏出牢房的那一刻接受他呢?”
女人的话虽然说的很深奥,王成龙和王来弟好像也明白了,不说话,把头瞥向了斗篷外面,三轮车“嘭嘭嘭”的发动机声音显得更加吵杂了。
五年,也该是个头了。
………………………………
第二十三章:出狱恍如隔世
出了正月,过了二月二,年的氛围才算慢慢退去,天气开始逐渐转暖,地里的活也可以陆续开始干了。
王成龙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正好可以帮着她妈带带来弟和贵生。
后院的厕所里,一个冬天积攒的粪便已经堆成冰山了,要是再不倒到地里去,天气一转暖化了那就不好收拾了,女人趁着孩子有王成龙看着,这几天就抓紧往地里拉粪。
在架子车的框里先铺上一层细土,然后用铁锹把冻住的粪便砸开,一车又一车,一趟又一趟,都是为了把地给养肥,让今年有个好收成。一个早上,女人能往返拉两次,趁着地里还没完全解冻的时候,把能干的零碎活先干干。
今年空出来的地里到底种什么,王德发女人还是没盘算好,一亩地冬麦已经种了,留下的一块地,她想着种点玉米,天暖和了买一头猪娃养着,饲料也有了,猪吃不完的,卖了还能贴补点家用。自打王德发进去之后,家里就没养过年猪。今年能回来,养头猪好好的过个年。
这五年的时间,女人把这个家没有像别人一样操持的大富大裕,但绝对能说是井井有条。这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大家也对王德发的女人赞赏有加,一个女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坚持守着孩子,守着这个破家,方圆几十公里还没有第二个能做到的。
女人在这个年过完之后,明显跟往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干啥事都有干劲,也有个盼头,全都因为王德发要回来了。所以说,什么是家呢?家就是有女人、有男人、有孩子,至于到了王成龙的时代,家还是不是这个定义那就不好说了,至少目前,一个家就离不开男人和女人。
探视的时候公家说王德发三月底就可以办理各项手续,四月初就可以出狱了。女人掰着手指头每天计算着,时间越近,她反倒还越紧张了。她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也不知道王德发踏出铁门的那一刻起,该做什么。想这么多干嘛,车到山前必有路。
王成龙已经开学了,王来弟和王贵生只能让王德发年迈的老母亲在看着,孩子大点了,也调皮起来,一天不是打架就是吵架。没办法,现在家里缺人,只能勉强看着不摔着、磕着就行了。
和往年一样,女人去看王德发都是安排在周六,这样,王成龙在家还能顶一会事。
这个周六是这五年当中最后一次探视了,王德发马上就要出来了。女人把自己稍微收拾了一下,一大早就坐着三轮车上县了。
“下周过来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嗯,我知道呢。”
“我来的时候给你带件新衣服、鞋子,里面用过的东西就都扔了吧,带到家里晦气。”
“行呢,有件事,我想你跟你沟通一下,出去后我不想回家,想去外面闯一闯。”王德发说。
“不回家?不回家你干啥去?五年了,我在家既当男人、又当女人,好不容易等到你出来,你倒好,又要跑了啊?”
“不是要跑,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回去,我没脸回去。”
王德发说到重点了,他是没脸回家见人,也是对这五年的空白产生的恐惧,让他心生逃避的念想。
“都有脸坐了五年的班房了,还有啥不能回到自己家的,你是想的太多了,下周我带着孩子一起来接你,你心里再苦再难,只要跨过去那道坎,慢慢就没事了。别想其他的,啥事不都得是人面对的么。”
“到时候在看,你先回吧。”
“行呢,下周我们早点过来,我先回了,啥都别想,我们等着你回家。”
女人的智慧在于,她了解家里每一个人,王德发心里是咋想的,其实她很清楚。是啊,别说王德发了,就是她自己,也都没做好这个男人出狱的心理准备。王德发被抓走的时候,让王家感受到了全队、甚至全镇人的唾骂,五年后,这再回到原地,谁知道又会是怎么样的情形呢。
女人回到家,除了正常的家里和地里的活之外,每天都会把能想起要带给王德发的东西收拾在一起,生怕会落下要用的东西。同时每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她都要给三个娃娃提一嘴爸爸要回来了,试探着看看他们三个是什么反应。
老大王成龙最清楚,她知道是这个男人要出狱了,从心底里她还是有点渴望的,但嘴上的口头禅就是:“我不去!”
老二王来弟和王贵生一听能上县城,又可以坐三轮车了,开心的就只会说“我去呢!我去呢!”
女人知道王成龙的工作不好做,娃娃大了有她自己的想法和顾虑了,但她觉得这次接王德发回来,是一个向过去这五年画个句号的好机会,接受也罢,不接受也罢,过去这五年,都即将过去,孩子有权知道这件事,也应该去原谅这个一失足成千古恨的父亲。同时也是掀开这个家新的一页最好的时机。王成龙得去,还有几天时间,慢慢做她的工作。
女人准备的东西不多,但都是新的。一套崭新的深灰色中山装,是按着王德发尺寸最近才做好的,鞋子是她冬天在屋子里纳的新布鞋,她怕夹脚,在里面塞满了玉米粒,趁着这几天好好的给撑撑。
“成龙,星期六你得跟妈妈一起去把爸爸接回来。”
“我已经说了,我不去,我不会去的。”
“你听妈说,我没有要强迫你的意思,你也是个学生娃了,也是念过书的,你爸是有错,是犯了法,可我给你说过,他做错的事情,他已经付出了五年的代价,你想想,他是你爸,你是他女儿,妹妹、弟弟和我都去,为什么?因为我们就是他现在最亲的人了,如果连我们都无法原谅他,无法接纳他,那你想想还会有谁能接受啊,你说对不对?过去的事毕竟已经过去了,这周六你爸出来,这一切就画上句号,咱家就是一个完整的家了。你要是不去,你爸踏出铁门的时候,那得多难受啊。”
“我就是不想去,你说啥我也不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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