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儿十几年过去,我与他的关系,就是每年年底他派司机去我的学校送下一个年度的生活费。随着物价水平的提高,生活费倒是逐年提升。到了我上大学时,已经涨到了每月100元。每次收到他的生活费,我都要在一张收条上工工整整签上自己的名字,直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我与他连这一点的联系都中断了。丹雨老师,我太能理解您的心情了,每当父亲节,人家纷纷表达对父亲的感恩和祝愿,我的心情都非常沉重。他错过了我所有的成长过程及人生的关键节点,上大学、谈恋爱、结婚、生子,我们虽然生活在一个城市,但是却形同陌路。三年前,我坐在公交车上,见到一个老者,手里提着从市场上买的排骨青菜上车,虽然许多年不见,但是我一眼就认出了,一定是他,不会错的。我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他,他非常绅士地说了声谢谢小同志。他竟然真的没有认出我来, 丹雨老师你可以想像得到我当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车到下一站时,我赶紧提前下车,当时就泪奔了。”
讲述到这里,曲敏捷端起王丹宇刚刚续过水的杯子,手有些发抖。
“丹雨老师,我也是为人母的人了,如今儿子已经上大学了。我的老公,是我的大学同学,他在我最孤独寂寞的时光里走进了我的生活,嫁给他的那一天起,我就下决心要与他一生相守。他前些年下海经商,如今生意做得也算是风生水起。我知道他外边有人,甚至可能不只一个,他对此也不刻意隐瞒。他的观点是,这是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他还说,他永远也不会像我的父亲那样抛弃我和儿子。丹雨老师,他的观点您赞同吗?”曲敏捷问。
“这个,全看你本人的承受力和包容度,姐姐我还真不能给你什么指导。依我看,最根本的,要看你们之间还有没有爱。这个,你要扣问一下自己的内心。”王丹宇说。
“谢谢您丹雨老师,我懂了。这一下午,我把半生的苦水都倒了出来,打扰了您这么长的时间,真的很抱歉。”曲敏捷起身准备告辞。
王丹宇送她到门口,说:“还要感谢你敏捷妹妹对我的信任。你的故事我会以化名的形式去写,在见报之前,我还会请你再看一遍,看看有无不妥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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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熟悉的陌生人(四)
曲敏捷讲述的这个故事完全超乎王丹宇的想像之外。她的经历告诉她,一个父亲不幸去世的孩子是孤苦可怜的,想不到还有的孩子虽然父亲活在世上,却要承受着更大的心灵创伤。生活,远比作家想像的世界更为丰富,她此时还真感谢钟山的提议,为她的创作之路打开了一片新天地。
送走曲敏捷,吃罢晚饭,王丹宇便打开电脑,先敲出一行标题:《叫一声“爸爸”太沉重》。文章通过阿敏的讲述,完整地介绍了阿敏自幼父母离异,阿敏的母亲作为一个单身妈妈,一个人含辛茹苦带大两个女儿,展现了阿敏记忆中父亲的冷漠无情,以及父母离异对她心灵造成的伤害。
写好后,王丹宇通过微信将文章传给曲敏捷。曲敏捷看后,回复说:“谢谢您丹雨老师!您的文章真实准确地反映了事情的全貌以及我的心理感受,您观察得真细致,我确实好些年也没有叫过爸爸,也羞于喊爸爸了。没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只是希望您强调一下一个身为人父者的责任与担当。”
王丹宇把稿件传给靳明丽,很快就安排在青山日报生活服务版发表了,栏目定为“丹雨听你说”,美编还为这篇稿件配了一幅简笔画插图,画面上是一个孤单的小女孩儿望着父亲远去的背景。翻开报纸,王丹宇觉得编辑对稿件处理得非常精当。
因为前一天晚上熬夜看书,王丹宇中午睡了个午觉。刚刚睡醒,手机就响了,接听,是靳明丽。
靳明丽说:“丹雨老师,您的那篇访谈产生影响了,一位读者刚才给编辑部打来电话,声称是文章中提到的阿敏的爸爸,他表示想见一见主人公阿敏,您看怎么办好?”
“是吗?老同志这么快就看到报纸啦!我问问曲敏捷,看看她什么意见。”
王丹宇挂断与靳明丽的通话,就发微信给曲敏捷,简单说了一下老人家想见女儿的诉求。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微信回复了:“对不起丹雨老师,方才我在给学生们上课,才看到您的微信。您觉得我应该同意与他相见吗?”
“如果是我,是会同意相见的,毕竟血浓于水,你不妨给彼此一个机会。”王丹宇回答。
“好吧!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还不敢确定这样做对还是不对。”曲敏捷回复道。
在靳明丽的安排下,父女相见地点确定为南山小区曲啸天的家里。
南山小区距离曲敏捷工作的青山一中并不远,开车不到10分钟的路程,相见安排在一个星期五的下午,那天下午曲敏捷正好没有课。
抬手欲敲门的那一刻,曲敏捷心跳加速,9岁那一年登门来取抚养费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她平静了一下情绪,轻轻扣门,只敲了两声,里面就传出应声。门打开,没错,正是自己前年在公交车上遇见的那位老者。
“敏捷,是你吗?快请进。”老者声音有些哽咽。
“我是曲敏捷。”曲敏捷压抑着自己激动的情绪,故意表现出冷静冷漠的神情。
曲敏捷进到屋内,坐在沙发上,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四周,这处三室一厅的房子比三十年前的宽敞明亮许多,收拾得干干净净。
“敏捷,你妈妈和妹妹,她们还好吗?”曲啸天急切地问。
“那样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她们现在活得很好,谢谢您还能记得她们。”曲敏捷依旧冷冷地说。
“爸爸知道这40来年伤害了你母亲和你们姐妹两个,怪只怪爸爸年轻的时候心态失衡,把对社会的不满和命运的不公都迁怒到你们身上,让你们受苦了。”曲啸天充满歉意地说。
曲敏捷默不作声。
“敏捷,我知道你不愿意叫我爸爸,我也不奢求你的原谅。但是我还是想当面向你和妹妹敏锐,还有你们的妈妈,说一声对不起。”曲啸天态度真诚地说。
见一位古稀老人跟自己一个晚辈这样低声下气说话,曲敏捷不由得心里一热,态度软了下来。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场景在她内心深处等待得太久,也来得太迟了。她放缓语气,压抑着情绪说:“妹妹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海市,和妹夫都在高校工作,他们的女儿上小学了。我爱人做建材生意,我在一中当语文老师,儿子上大学了。妈妈这些年一直一个人生活。我想让妈妈搬到我家里来住,她说还是自己住自在,也不想打扰我们的生活。您呢?那位方阿姨还好吗?我好像还有一个弟弟吧?”
“你方阿姨三年前就因患乳癌过世了。你弟弟,他叫曲思进,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工作,也成家了。现在这个家,就我一个人,我身体还蛮好的,退休金也花不了。”迟疑了一下,曲啸天又吞吞吐吐地说:“敏捷,我想,如果可能的话,可不可以把你妈妈接到我这里来,让我来照顾她,弥补这些年对她欠下的感情债?”
父亲的提议出乎曲敏捷意料之外,她沉吟了半晌,说:“你的这个想法连我都感到很突然,不知道我妈妈会怎么想,我会把你的意思转达给妈妈,最终还得她来作决定。”
曲啸天起身打开冰箱,拿出一盒糖果,说:“敏捷,这个是我上午刚刚买的,请帮我带给你妈妈,她年轻的时候特别爱吃这种大白兔奶糖。”
曲敏捷心说,母亲现在牙齿都掉得差不多了,血糖又高,已经好些年都不吃糖果,这糖送得真是太迟了。但是为了不使老人尴尬,还是接了过来。
离开父亲家,曲敏捷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让母亲在家里等着,她要过去一趟有事情说。
母亲依旧居住在父亲当年任副矿长时分得的矿山职工家属区那处两居室住房里。这些年青山市房地产业大发展快发展,一处处高档住宅小区拔地而起,这栋楼已经不像当年那样风光,显得十分破败老旧,曲敏捷几次提议让母亲住进自己家来,或者在她家附近另买一套住房,母亲却执意不肯。她说:“破家值万贯,这一搬家折腾,好多东西都要扔掉了,多可惜。”
驱车来到楼下,曲敏捷忽然觉得,母亲不肯离开这处住宅,是不是还沉浸在与父亲共同生活的那段岁月里呢?若果真是那样,父亲的心愿说不定还真能实现呢。
母亲在二楼的阳台上已经看到了从车子里出来的女儿,喊了一声“大敏”。曲敏捷应了一声,便向楼门洞走去。
“队长今晚还要教我们跳新舞步呢,你有话快说,别耽误我学舞步,回过头又跟不上大家的节奏。”女儿一进门,母亲就急三火四地说。老太太说话还是像年轻时那样口无遮拦。
“对不起老妈,影响了您老学习进步啦!没有事情,我哪里敢来打扰您老人家。您猜我刚才跟谁见面了?”曲敏捷像逗小孩子一样问母亲。
“你这丫头,又跟我打哑谜,世界这么大,我哪里猜得出你见谁了。”
“我去见,嗯,我去见曲啸天了。”曲敏捷想说“去见爸爸了”,终归没有叫出口。
许凤玲身子微微抖了一下,脸色刷地白了,半天无语。
“他老伴儿没了,儿子在北京工作,也是一个人生活。”曲敏捷继续说。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他是好是歹是死是活跟咱们有什么关系?”许凤玲气愤地说。
“嗯,他向我表达了对咱们的忏悔,而且,他还想把您接到他那里住,弥补他这些年对您欠下的感情债。”曲敏捷边说,边从背包里拿出糖果盒,“您看,他还记得您年轻时爱吃大白免奶糖,特意买来让我带给您的。”
许凤玲接过糖果盒,“咣当”一声扔到地上,哭着说:“弥补欠下我的债, 就用这一盒破糖果吗?我22岁就跟了他,为他生了两个孩子,跟他过了五六年的苦日子。他刚一翻身就变脸,把我们娘儿仨说甩就给甩了,那些年咱过的是啥日子,你都忘了吗?大敏我看你的书都白念了,一点儿是非也不分,你怎么还能把这盒糖拿回来呢?换作是我,当场就摔到他那张老脸上去。”
母亲这一哭,曲敏捷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自己苦难的童年,父母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情景历历在目。她忙说:“好了好了妈,咱别哭了,是我不好,我不该把这盒糖带回来气您,更不该答应他来做说客。要不,我这就开车送您到文化广场学新舞步,然后再把这盒糖给他送回去摔脸上?”
许凤玲破涕为笑,说:“你这丫头,净气我,学舞步,哪差这一天。你既然来了,就留在这里吃晚饭吧,妈给你包你最爱吃的荠菜馅饺子,昨天刚上山采的荠菜。”
母亲方才还急着出去跳广场舞,这会儿又要留她包饺子,曲敏捷被搞糊涂了,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曲敏捷也不能确定母亲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拒绝与父亲破镜重圆,还是一时说的气话。扪心自问,她内心深处是恨这个父亲的,她不能想像父母果真又走在一起,她作为他们的长女,如何处理这种关系,毕竟,父亲的角色在她的生活里已经缺位40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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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熟悉的陌生人(五)
第348章 熟悉的陌生人(五)
母女二人一同包了饺子,吃过晚饭。
曲敏捷说:“妈,晚上我还要给学生批改作文,没啥事儿我就回去,不陪您了。”
母亲连忙找保鲜盒,装了满满一盒荠菜馅饺子; 又给保鲜盒套了好几层塑料袋,说:“趁热带些回去,天明还没吃到呢。”
尽管曲敏捷对丈夫刘天明一肚子意见,但是丈母娘却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一个女婿半个儿,吃一口东西都惦记着。
曲敏捷不以为意地说:“他啥吃不到,还用您老人家操心挂念?”嘴上这么说着,还是接过了母亲递过来的保鲜盒。
曲敏捷上楼,用钥匙打开门,在餐桌上放下保鲜盒。刘天明一身休闲服,趿拉着拖鞋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老婆,你回来啦!你老娘方才还来电话问你到没到家,还说给我带回了饺子。到底是我的亲媳妇儿亲丈母娘啊!我这正饥肠辘辘呢,饺子就到了,真是想啥来啥。”
“你这个大忙人儿,整天外面的应筹都顾不过来,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晚饭还成了难题?”
“老婆,你这话我怎么听出了批评的味道来了。从今以后,所有的应筹都去他娘的,我双休日就用来应筹自己的老婆,晚餐就吃老婆做的家常饭。”刘天明一边打开饭盒,用两个指头捏起一只饺子往嘴里送,一边说。
曲敏捷用手摸一摸他的额头,说:“不发烧啊,怎么开始说起胡话来了,明天太阳能打西边出来?”
“老婆你不可以这样埋汰自己的老公; 我在你的心目中就是那么不堪的一个男人吗?你我是大学同班同学; 不说是青梅竹马吧,也可称得上是两小无猜啊,有多少共同话题,怎么就不能在一起多交流呢?”刘天明认真地说。
“刘天明同学,这话该我问你才对。你成天在外边花天酒地的,男哥们儿女朋友的应接不暇,有多少时间是留给我与你交流谈心的呢?”曲敏捷回敬道。
“曲老师说得对呀!不过你要相信,你说的那些男女朋友不过是生意场上逢场作戏罢了。我这不已经下定决心从今天开始改邪归正了嘛。有道是浪子回头金不换,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就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请曲老师看我的实际行动吧!”刘天明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手,揽住曲敏捷的肩,把她拥入自己的怀里,深情地说:“阿敏,不说笑了,我白天在办公室看到了报纸,‘丹雨听你说’栏目上那篇访谈,虽然用的是化名,但是我一看就知道采访的是你,所以特意早早回来安慰你这颗小心脏。你小时候遭受了这么多的苦难,我却不得而知,不能为你排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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