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黑旋风被县保安队追赶正走投无路狗急跳墙,迎面就看到了明明灭灭的光亮,碰上了牵着马的钟富。黑旋风见到马就看到了求生的希望,如何能放弃,劈手就抢夺钟富手中的缰绳。钟富不肯松手,他一年的工钱也抵不上一匹马的价钱,马丢了,拿什么赔给东家?这是后来人们的猜测。或许钟富情急之下并没有想到这些,只是下意识地握紧缰绳,吓得不知道松手了。黑旋风急了,抬手就是一枪,枪子儿正中头盖骨,钟富当场就被打死了。
钟富死了,留下了小脚女人赵氏和两个年幼的儿子,大年15岁,二年才12岁。母子三人抱头痛哭,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丢了马事小,出了人命事大。白家摆下酒席,请来钟家德高望重的族人,商谈的结果是,白文举赔给钟富孤儿寡母三人十担高粱,帮钟家盖三间草房。白文举又额外追加两个条件,同意钟大年顶替父亲钟富继续给白家放马,工钱照旧,介绍钟二年到县城自己的亲家邹宝琛家当侍童,管吃管住,另外还一个月给一块大洋工钱。孤儿寡母的日子也算有了着落。
三年后,钟树林的小脚寡母赵氏用掉十担高粱给大儿子钟大年娶了门亲,二年则到青山城里的相馆学照相手艺。
在安台县城的三年多时间里,二年给邹家的大少奶奶当侍童。邹宝琛人称邹大善人,为人和气,从不为难下人。大少奶奶方梓惠在城里念过几年洋学堂,梳一头齐齐的短发,长着一张白白净净的小圆脸,像个洋娃娃,性格也活泛。二年个子矮小,腿脚却勤快,嘴巴也甜,大少奶奶把他看作自己娘家的小弟弟,看罢书闲着没事儿,总爱拿他寻开心,又见二年机灵,时不时还教他认几个字。几年下来,二年竟识得上千个字。
邹家有个规矩,男孩子上了15岁就不可以侍候女眷了。这年,二年满15岁了,大少奶奶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得有个老妈子照应着饮食起居,邹家只能辞了二年。
这一天,二年正噘着嘴愁眉苦脸地把几件换洗的粗布衣服收拾进包袱准备回柳树屯,方梓惠迈着穿方口横带黑布鞋白线袜的两只脚款款走进屋来,边嗑着炒南瓜子边漫不经心地说:“二年子,回家等你娘给你娶媳妇咋还不高兴?”
二年知道大少奶奶又在逗他,因为心情不好,所以也不搭言,兀自忙活着。
大少奶奶又说:“我给你在城里介绍一份差事,找个城里的媳妇你可愿意?”
二年抬头看了眼大少奶奶,低下头继续忙活,依旧不说话。
大少奶奶吐掉瓜子壳,把手中剩下的一小把瓜子放到二年面前,拍了拍两只手掌,说:“不逗你,是真的,去我爸在青山城开的相馆当学徒,你愿意吗?”
二年停下手中的活计,脸上有了笑模样,忙说:“愿意愿意呀!我家没田地,回家也得去给人家打短工,还得白添一张嘴。”
就这样,钟二年进了青山城当上了照相馆的学徒。
这边柳树屯里,赵氏收养了春花,一问年龄才12岁,心里早有了盘算,就给二年做童养媳。她把这意思一说,春花羞嗒嗒地点了头,这事儿就这样订下了。
过了年,村里有人进城,赵氏托他给青山城里的钟二年捎口信,说在家里给他订了门亲事,让他抽空回家来看一看。再过两年春花满15岁,二年也18了,就可以给他们圆房。可得来的回信是,二年跟他的大师兄去关内做大买卖去了。
这一走就是12年。这12年里,钟二年参加了八路军,名字也由钟二年改为钟树林。因为一首歌有“在密密的树林里到处都安排同志们的宿营地”这样的唱词,那首歌他烂熟于心中,那是他太熟悉的生活,是他生命中引以为自豪的光辉岁月。
转业后,钟树林要求回家乡青山城工作,于是就分配到了青山城,在市文化局当上一名国家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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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包办婚姻
天完全黑下来了,没有月亮,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小村的夜晚静悄悄的,远处间或有一两声狗叫。
钟家三间小草房点起了煤油灯,油灯的豆火一跳一跳的,发出微弱的光亮。小方桌放到炕上,李春花端上一盘煮咸鸭蛋,一盘用荤油炒的白菜土豆片,炝了蒜片,小屋里弥漫着诱人的香气。李春花给三只粗瓷碗盛上高粱米稀饭,先端给坐在左手边的赵氏一碗,另一碗推给坐在右手边的钟树林,自己端起剩下的一碗,站在地上,提起筷子低头吃起来,也不夹菜。
“春花,你男人回来了,怕个啥,坐下来吃啊!咋还菜都不敢夹了。”
赵氏把屁股往炕里蹭了蹭,拉春花坐在自己的身边,一边往春花碗里夹白菜土豆片儿,一边笑呵呵地说。
李春花坐在炕沿上,屁股只搭了个边儿,听赵氏一番话,头垂得更低,都快埋到饭碗里,脸也一下子红了,好在屋子里光线昏暗,坐在对面的男人也许看不清她的脸。
听母亲讲述收养春花给他们订亲的前后经过,钟树林并不搭言,只顾闷头呼噜呼噜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扒饭。赵氏以为儿子初见未婚媳妇有些害羞,也没多说什么。李春花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瞄一眼男人的脸,心里像揣个淘气的小兔子,扑腾扑腾地乱撞。
吃罢晚饭,李春花收拾洗刷了碗筷,擦净搬走了炕桌,用笤帚扫干净炕席,铺好了褥子,焐好了被子,摆上枕头,低眉垂眼地说:“妈,家里没啥事儿,我这就过那院儿了。”
赵氏说:“去吧去吧,早点儿过来做早饭,这几天得有的忙了。”
李春花推门出去,住在东院的大嫂家,和大嫂子的三个姑娘挤一铺炕睡。
吹灭了油灯,钟树林躺在母亲烧得热腾腾的小火炕上,胳膊腿是说不出的舒坦,这样的情境,这种家的温暖,十几年来不知在他的梦里出现过多少次。想起战场上天当房地当床的岁月,不知哪一天晚上睡去第二天就再也醒不过来。如今,一切苦难都过去了,终于回到了日思夜念的家。
可现在,躺在热炕上了,他却翻来覆去睡不着。那张白柳条笊篱一样的小圆脸跳到了他的脑海中,这不是他想要的媳妇,他的媳妇应该是邹家大少奶奶那样有知识有文化的现代女性。半晌,他在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句话:“妈,你给我订的那个媳妇,我不同意。”
“啥?”小脚女人赵氏忙了一天,这时躺在热炕头,已经有了睡意。儿子的话让她又打起精神,腾地坐起来,“为啥不同意?”
“我跟她没啥感情。”
“啥叫感情!我跟你爹成亲的时候,连面儿都没着过呢,能有啥感情?后来不也过得好好的,生了你和你哥,还有个姐姐可惜三岁那年出天花扔了。”
“你那是封建思想,现在是新社会了,讲究婚姻自由。”
“新社会就不讲良心六亲不认啦?这亲事是妈订下来的,不能说黄就黄。春花苦苦等了你12年,说休就休了?咱钟家可不是那样人性!”
“我又没让她等,再说我也没娶她,不能算作休。”
“屁话!订下的亲,就是板上的钉,不跟人家成亲,可不就是休了人家,咱可不能当那陈世美。”
“反正这媳妇我不要。”
“你不要?除非你先要了我的老命。你不知道,你走后,县上来咱家抓壮丁,知道你在外面,又找不回,就把我抓去做了三个月的苦力。我一个小脚女人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你媳妇说啥也要跟着去,没有她照应着,我这条老命还能活到今天?早见了阎王爷!你今天也就见不着妈了。”说着,小脚老太太呜呜呜伤心地哭起来。
见儿子不作声,赵氏又絮絮叨叨地说:“还有一年,我心口疼的老毛病犯了,疼得在炕上疼得翻滚,一口饭也吃不下。你媳妇给我抓药,煎药,做小米粥给我吃,侍候了我整整一个月,自打那次以后,心口疼的毛病再没犯过。”
“春花从小没了爹娘,命苦,可心眼儿好,我这当妈的看得最清楚。咱可不能让她到咱家又受二茬苦遭二茬罪,那可是丧天良呢。你这次回来,正好圆了房,把你媳妇带城里去,我就是死,这双眼睛也能闭上了。”
钟树林打小就怕他娘,听了这番话,编织了许多年的理想伴侣美好生活图景顷刻间幻灭了,闭上眼把头缩进被窝,心里是一声叹息,再不敢回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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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洞房之夜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李春花就起床回家。听屋里没有动静,知道赵氏和自己未婚的男人还没起来,便蹑手蹑脚地去外边抱了柴火,生火刷锅做早饭。
赵氏听外边有动静,知道是春花回来做饭了,赶紧穿衣起床。钟树林昨晚下半夜才睡去,又因为带着不满情绪,所以早晨故意懒在炕上假装蒙头大睡不肯起来。
“这小子,还是小时候一样的毛病,就爱偷懒耍滑,不像他哥那么勤快。冬天里,他哥都出去捡一趟猪粪回来了,他还猫在被窝里装睡不肯起来呢。”赵氏爱怜地说,眼睛看着李春花。
“春花啊,虽然说现在解放了,讲究男女平等,可以后啊,家务活儿还是得你多做些,男人是在外面干大事的。”赵氏继续说。
李春花只顾低着头往灶炕里添柴火,满脸羞涩,也不搭言。
吃过早饭,钟家就里里外外忙活开了。
大哥钟大年解放后进了县城里的水泥厂上班,当上了国家工人,一个星期才能回家里一次。得到屯子里捎来的口信儿,听说弟弟不但没有死,而且在城里当了国家干郭,自是喜出望外,跟水泥厂领导请了假专程回家探望。兄弟见面,有说不完的往事,哭一阵笑一阵。
大嫂与村里父母双全夫妻和美子孙繁茂的妇女忙着给新人做被褥,装枕头。一天时间,两铺两盖的新被褥都做好了,没有绫罗绸缎,就是白色家织布被面褥子面,蓝色家织布里子。粗布枕套,是李春花等男人这些年里一针一线绣的,鸳鸯戏水活灵活现,并蒂莲花栩栩如生。大家都夸李春花心细手巧,娶了这样的媳妇真是福气,夸得春花都不好意思了。
赵氏则率领三个孙女打浆糊,裁花纸,给小草房糊了新顶棚新墙纸新窗纸,贴上了大红双喜字,小屋子一下子亮堂起来,充满了喜气,像个洞房的样子了。
三天后,钟树林和李春花双双跪倒在母亲赵氏脚下,拜了堂成了亲。
洞房之夜,烛影摇曳。钟树林脱下中山装,撸起白衬衫袖子,撩水洗了脸,用毛巾擦干净,犹豫再三,上前轻轻揭开新娘的红盖头。新娘头发盘上了,插了一朵红色绢花,烛光下一张白净净的小圆脸比白天看上去显得生动许多,带着一些娇媚和羞涩,竟有些像当年的方梓惠。
钟树林浑身的血脉忽然奔腾涌动,揽自己的新娘入怀。两个年轻的生命努力完成一次跋山涉水的探险旅程,他们一次次鼓起勇气积极向深海进发,向高峰攀援,又一次次遭遇阻力无功折回。
他娶了个石女!若干年后,他才从一本书上看到了这个古怪的名词。他们注定成不了真正的夫妻,过不了一般夫妻正常的生活,他们也注定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他没有办法跟任何人说出这个秘密道出自己的苦楚,包括母亲赵氏,满心的绝望和对这个称作妻子的女人的无奈。她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满心的自卑和对这个称作丈夫的男人的愧疚。
婚后,钟树林只在家里住了三日,就说工作上还有许多事情得处理,撇下新婚媳妇一个人回城了。这三天里他做了一件事,就是让李春花剪去了长辫子,剪成一头齐齐的短发。
回城半年后,钟树林申请了一处三间小平房,把赵氏和李春花接到了青山城。李春花一时没有工作,就闲在家里,收拾收拾家,做三口人的饭,再就是日常的缝缝补补。所谓的家务活,也就只有这些。
一年后,小脚老太太赵氏忽然病倒了。请了医生诊治,也没看出什么子午卯酉,只说是人老了,身体的各种脏器都已经衰竭。赵氏饭一天比一天吃得少,精神头也一天不如一天。其实那时赵氏只是看着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年纪也才六十刚出头。钟树林和李春花两个都唏嘘不已,背地里说妈这一辈子没吃啥好的没穿啥好的,真是太劳累了,因为对二儿子心有不舍,所以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儿子回来了,她也进了城,没了牵挂,精神忽然松懈下来,人也就一下子垮掉了。
赵氏临终前拉着钟树林夫妇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早点生个胖小子——给咱老——钟家——接上香火……”看着两个孩子泪流满面地连连点头应承,才慢慢合了眼,放下心来,安祥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了一对她亲手造就的苦命夫妻还要在这个世界上苦苦地挣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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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喜得养子
以后的十几年里,钟树林夫妇的日子是一锅缺盐少醋的大白菜,熬不出一点味道来。
李春花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在家里每天买菜,做饭,收拾家,剩下大把的空闲时间,只能搬一只小板櫈坐在小院子里,望天空的飞鸟发呆。
春天,有小燕子来屋檐下做窝了,不知从哪里一口一口衔来泥巴,一层一层地累积,一个漂亮的碗状小巢几天就筑成了。又叼来草叶、羽毛铺垫好,燕子夫妇便有了家。不久,孵化出小燕子来,大燕子出出进进忙忙碌碌给孩子们送回吃食,小燕儿们张着小嘴儿焦急地等待,欢快地吞食。见此情景,李春花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就笑出了泪,联想到了她自己这个清冷的家,可怜的丈夫,还有可怜的自己。
一天傍晚,钟树林比平常下班回家要早半个多钟头,弄得李春花有点措手不及,忙去厨房里加紧打点晚饭。钟树林进屋后,一改以往放下公文包就坐在沙发里看报纸的习惯,而是一边帮李春花往餐桌上摆放碗筷,一边兴冲冲地说:“听民政局的同志讲,孤儿院里从南方转来了一批孩子。咱抱一个来家养好不好?”
闻听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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