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陪着你爹去的是小米不是?那可不是种子,种子带着皮儿呢,多槽啊?你爹没牙少口的嚼得动吗?为了你爹吃着香,我还把小米放进锅里炒了。记得不?”牛成的脑子不会转弯儿,不懂娘的意思,说:“不是小米吧?”见娘冲他使眼色,忙说:“对,是小米,还炒了。”范少山明白,这是老姑奶奶拿话给他听呢。用金谷子陪葬,让老爷子带上天堂,是老姑奶奶的主意,她要让金谷子从此在人世间绝种,只留给一个爱了她一生的人,这是多大的情分啊!你范少山能拿得
走吗?
“趁早死了这份心!”回来的时候,范德忠数落儿子一路。范少山一个劲儿地跟爹解释:“爹,俺跟你提起过农业大学的孙教授,他跟我说,外国种子祸害人,还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老种子好,绿色、环保。今儿个俺们白羊峪人要吃饱,明儿个有钱了要吃好!绿色环保的东西最金贵,祖宗留下的金谷子更金贵。”
范德忠说:“吃好环保是人家城里有钱人的事儿,俺们白羊峪人吃啥不行,能护住心口就念佛啦!”范少山说:“凭啥俺们白羊峪人就低人一等?俺们不仅吃好的,还要把粮食高价卖给城里人!爹,跟你这么说吧,若是金谷子能重新生长在白羊峪,那就是一项重大发现,说不定能上报纸呢!”范德忠说:“你就吹吧!不就是谷子吗?又不是金矿。”范少山说:“就是金矿。”
春天走得慢,夏天来得急。夏天就像个物件儿,咣当一声掉下来了。老天爷眷顾白羊峪,夏天一来,雨水不断。地里的俄罗斯土豆秧喝得欢实,玉米苗也都解了渴。范少山站在雨中,看着俄罗斯土豆秧的绿叶被雨水淋得油光油光的,想着地下的土豆一圈圈长大,嘴里禁不住哼起了歌。他用手机拍了照,发给杏儿。杏儿回复他一篮子辣椒。
自打那场梦之后,范少山就再也没放下金谷子。心里头老想着虎头村,想着老姑奶奶,总想着再去一趟。夏天田里活儿多,要锄草,要施肥,爹娘老了,只有一只手,你当儿子得为他们分担不是?况且俄罗斯土豆来得不易呀,你得看着它长啊。还有五奶奶和大军的地,他也要伸手,不然就荒了。对了,白羊峪还有果园,每家都有几棵果树,就是结的果蔫巴巴的,人们也不愿意拾掇,反正也卖不了几个钱。今年不同了,范少山找来刁站长,帮着管理,树上结了不少果儿,乡亲们笑得嘴都合不拢了。顺便插一句,刁站长也看了试验田里的俄罗斯土豆,前头说过,这事儿是瞒了他的。他说:“当初你们没找我就对了,我只能给你们外国种子的。”又说,“少山你有心了,俺不如你。”
一立秋,风就凉了。凉风一吹,催着庄稼熟。白羊峪是山地,石头满地跑,庄稼有的地块好,有的地块赖,就跟人的脑袋长了斑秃似的。好在今年种得多,加上雨水好,看样子能吃饱饭。范少山按捺不住,先挖了两个俄罗斯土豆,还带着泥土呢,就装进口袋往家跑,他要给爹看看。这老毛子的东西能在白羊峪生根,毕竟是老爷子的功劳。老爷子在俄罗斯餐厅熬了七天,容易吗?
秋雨沥沥。阴雨天爹娘都遭罪,丢掉了的三条胳膊这老天还对老公母俩不依不饶,膀子隐隐作痛。咯噔一下,膀子和胳膊断了血肉联系,它们是亲人,能不疼吗?爹是条“死”胳膊,疼劲儿小,但两条腿有风湿,也不轻松。娘呢?她得强忍着,忍着忍着,多少年头过去了,也习惯了,坐在热炕上,照样做活儿。这当口儿,娘正靠着叠好的被织毛衣呢。范少山问:“娘,俺爹呢?”娘说:“在西屋呢。那屋炕热。爆着老寒腿呢!”娘看到少山高兴地捂着口袋,说:“捡到金镶玉啦?”小雪跑过来,缠着范少山,要看口袋里有啥好玩的。少山两手从口袋里掏出两只泥乎乎的东西,小雪吓得躲到了一边:“这是啥呀?真脏。”娘说:“这就是俄罗斯土豆啊?怎么长得跟泥似的?”范少山把土豆洗干净,露出了一张老毛子的脸。他要去给爹看看。娘说:“让你爹消停会儿吧。”范少山一愣:“娘,咋啦?”娘说:“听见你爹喘粗气了,正疼着呢。”范少山没说话,出了门去了余来锁家,抓药。余来锁说:“你爹是老风湿了,知道不好治,也不用药,硬扛着。庄稼人,哪像城里人得个伤风感冒都去打吊针?小病拖,大病扛,危病等着见阎王。”余来锁拿出了自制的膏药,让范少山回去给爹贴上,能缓解疼痛。范少山掏出土豆让余来锁看,余来锁不好意思了:“这都是你们爷俩干的,我这村民小组长也没帮上忙,惭愧呀!”
帮着爹贴膏药,爹有点难为情:“真是老了,哪块儿都得用人。”范少山说:“爹,你这是啥话?这不是俺分内的吗?”安顿好爹,范少山就把口袋里的土豆掏了出来:“爹,这是您弄来的俄罗斯土豆,长了一地,天儿一放晴,咱就收了。”范德忠伸出一条胳膊,一把抓住土豆,喃喃说:“一模一样,一模一样。”范德忠一准是想起了当初在俄罗斯餐厅削的土豆,他紧紧攥住土豆,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闻着闻着,范德忠眼里闪了泪光,他忍住泪水,不能在儿子面前流下来。范德忠说:“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让白羊峪安康吧!”范德忠把土豆放回范少山的手里,土豆已经热了,上面一层汗水。范德忠问:“这土豆打算咋处置?”范少山说:“给乡亲们分一部分,留足种子明年扩大种植,把这非外国种子土豆打到市场上去。下一步,俺想接着种非外国种子的庄稼,关键是找老种子……”范少山赶忙收住话,差一点儿把金谷子三个字秃噜出去。老爹膀子疼腿疼,你还能让他再心疼吗?反正范少山心里头已打定主意,再去一趟虎头村,这事儿不能让爹知道。
这阵子,范少山常常抽空下山,到山下的几个村打听金谷子的事儿,连个影子都没有。都说毁了,绝了。收了秋,就是寒露。没几天,早起就见了霜。这转眼就进了冬天的门儿。冬天能干啥?闲了,串门,猫冬。范少山说是进城看看杏儿,看看生意咋样,走了。到了昌平,直接奔菜市场。天一冷,城里人也不愿出门,菜都备下几天的。杏儿的菜摊前没啥人,她坐着看书,《神雕侠侣》。杏儿喜欢武侠作品,小说、影视都爱看,这本关于杨过和小龙女的故事,她看了十来遍了,看不够。有一回,生意上的事儿搅得杏儿心事不宁,对范少山说:“咱俩闯江湖,走天涯吧,就像杨过小龙女那样。”范少山说:“哪都好。就是杨过一条胳膊,俺家又得多个残疾人。”杏儿被逗笑了。在北京,杏儿一有烦心事儿,范少山就说话逗她,杏儿一笑,烦恼就没了。过日子不就是这样吗?哪有那么顺风顺水的。每天都有烦心事儿,你得想开喽,一笑解千愁。女孩有一个逗你笑的男朋友,运气差不到哪儿去。
杏儿一愣:“吓我一跳,跟从天上掉下来的。”范少山嘿嘿笑:“想你了呗。”杏儿说:“我正看到小龙女等杨过回家呢,你就到了。也不打个电话,搞突击,你是来查岗的吧?看我身边有没有高富帅?”范少山又笑:“哪儿?手机没电了。”这可是实情。白羊峪没电,咋用手机?范少山带了十个充电宝,平常关机,有事儿才敢打开,和杏儿通话也不敢超过三分钟。有时下山,就在畜牧站把充电宝充满。在电都到不了的白羊峪,享受点儿现代文明容易吗?
收了摊儿,回家。天还没黑透,两人就亲热了一番。完事儿了,杏儿才闻着有味儿,踹了范少山一脚,催他去洗澡。范少山说:“刚才你咋不嫌?”杏儿羞答答地说:“刚才哪顾得上啊……这都好几个月没见面了。”范少山带来了家乡产的俄罗斯土豆,带来了一小袋金谷子小米,那是从虎头村带过来的。回来的第二天,全家人吃了一顿小米干饭,香气飘满了屋子。范老井连说:“多少年的老味道,找回来了。你这老姑爷爷真是个好人啊,走了,可惜了的。”剩下的小米,李国芳让少山带到北京给杏儿尝尝。杏儿抓了一把米,看看,又放在鼻子尖,闻闻。说:“奇了,这就是当年皇上吃的?我们吃了不成皇上了?”范少山说:“你是皇后。”杏儿说:“你是皇上啊?看把你美的。”杏儿舍不得吃。后来她给远在贵州的父母寄去了。她说:“吃了又不能多块肉。”范少山说:“你就怕多块肉,还得减肥。”
范少山回昌平看杏儿,正处对象,亲热亲热,唠点嗑儿,这都不是正事儿。正事儿是啥?他要从这儿去涉县的虎头村,去看老姑奶奶,去找金谷子。这事儿不能让爹知道,他还想着你进了北京城呢!哪知道哧溜儿一转身去了太行山了。范少山要一个人去,杏儿要跟着。反正这几天生意寡淡,正好出去看看,顺便也能照应照应少山。反正范少山在跟前,杏儿心里头踏实。范少山给老姑奶奶带了白羊峪苹果和北京烤鸭,城乡结合。当然,还有别的。
这一趟,能找到金谷子吗?那是开棺啊!老姑奶奶能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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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梦里的金谷子,你在哪儿(3)
十三
范少山想好了。这回去不演苦情戏了,就是哄老姑奶奶开心,啥都顺着老太太,只要她高兴。她高兴了,兴许就答应开棺取种的事儿了。
老姑奶奶稀罕啥?看驴皮影,听大鼓书。这些,难不住范少山。燕山一带谁没看过唐山的驴皮影啊?谁没听过乐亭大鼓书啊?这都是山乡古老的文艺活动。范少山小时候还去布谷镇看过、听过,他稀罕,记住了。这些年,唱皮影的,说鼓书的没了,都干了赚钱的营生。少山在小时候记住的几段,还没丢。范少山带来了几个皮影人儿,借着灯光,在白墙上耍来耍去,嘴里还冒出几句皮影道白。围了一屋子的人看热闹,逗得老姑奶奶前仰后合。范少山带来了一副铁板,那是乐亭大鼓的道具,打起来当当响,他敲着老柜板唱了一段《双锁山》:
陈桥兵变炎宋兴,南唐北宋起战争
赵匡胤兵伐寿州地,就与南唐大交锋
两军阵前打了一仗,南唐败阵北宋赢
不料想中了南唐的空城计,只困得里无粮草外无救兵
有一位东床驸马高怀德,匹马单枪苦战争
寡不敌众难取胜,失机败阵退回城
……
老姑奶奶听得如痴如醉,一个劲儿抹眼泪儿。
第二天,老姑奶奶对牛成说:“挖坟开棺!”
老姑奶奶发话,一家人谁敢说个不是。儿子儿媳、孙子孙女都点头。
挖坟开棺,这讲就大了。死者入土为安,哪是坟头说挖就挖,棺材说开就开的?范少山说:“老姑奶奶,一切按咱这儿的风俗来。花项俺们出。”按照虎头村一带的风俗,要出一头活羊祭奠亡灵,要在坟前高搭灵棚,要亲属戴孝,要吹鼓手吹吹打打。
老姑爷爷的坟在山上。山上有棵老槐树,坟头就在树下。这天,喇叭响起,先是一头山羊被尖刀刺穿了脖子,山羊咩的一声,倒在了老姑爷爷的坟前,一股子鲜血喷在坟上。喇叭骤然停了。老姑奶奶喊了一句:“老头子,今儿个惊动你啦!你种了一辈子金谷子,走了,我都让你带去了。本来就让它随你去,一了百了。可我娘家白羊峪的孙子、孙媳妇来了,他们要帮你接着把金谷子种下去。就答应吧。今儿个他们都来看你啦!”穿着孝衣的范少山、杏儿和牛成一大家子人齐刷刷跪倒,哭声一片。喇叭吹得更烈了。在喇叭的如泣如诉声中,雪花飘落下来。
来的时候,北京天还不怎么冷,毕竟还没数九呢!范少山和杏儿穿得都不多,却赶上了太行山的第一场雪。范少山能撑着,杏儿顶不住了,身子不住发抖。但她咬紧牙关,跪着,哭着。老姑奶奶看到杏儿一个劲儿抹泪儿,动心了。赶紧让人找来大棉袄给杏儿穿上,老太太说:“孙媳妇,号两句就中了,你还真掉泪了。”杏儿眼泪又下来。先是跪着,膝盖疼,后是下雪,冻得她打哆嗦,一个姑娘家,哪儿受得了啊?能不哭吗?范少山也没干号,眼泪哗哗的。他想着金谷子,想着一个男人为了爱情种了一辈子金谷子,这才没让这金贵的老种子绝迹,这动人的中国故事,让范少山感动了,在这样的氛围里,范少山一哭就收不住。哭声震动了虎头村,咋回事儿?乡亲们还以为牛成的老娘死了,都往山上拥。人死了也不停尸?咋的也得让乡亲们吊唁吊唁哭两声儿啊?有人边走边念叨:“老太太好人啊,死了也不想给人添乱。”
村里的白事儿大操不嫌事儿大。之前说是大闹三天,先热闹两天,等到第三天再挖坟、开棺、取种。眼下雪越下越大,这帮人多是老人孩子妇女,还不把他们熬个好歹的?就是哭到明年开春,死人也听不见,咋也活不了了,活人还得接着活呢!老姑奶奶是个明事理儿的人。她跟大操说:“别等了,立马开棺!”
喇叭响起,几个拿着钢镐和铁锹的人喝下了一碗白酒,嘴里呼呼冒着白气,抡起家伙就要动土。这当口儿,有人大喊一声:“慢着!”这叫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啊!谁呀?老姑爷爷的弟弟,老姑奶奶的小叔子。小叔子鼻子不好,常年流着两行鼻涕。范少山一眼看去,那人的鼻涕都快流进嘴里了,上面还沾着两朵雪花,不
难看。
老姑奶奶扛得硬:“柱子,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这个叫柱子的抹了一把鼻涕,说:“嫂子,俺哥的魂儿不能惊动啊!”一句话,鼻涕又流下来了。老姑奶奶说:“柱子,昨儿个夜里,你哥给我托梦了,说金谷子还得有人种下去,让种子还乡。这么大场面,都是我娘家人出的钱,你哥他又风光了一回,值了。俺们老公母俩过了大半辈子,俺懂他,他懂俺。这事儿,他不怪罪谁。”柱子说:“他是俺哥,一奶同胞,俺不同意。埋得好好的,不能说挖就挖呀。嫂子,有人刨你家房你乐意吗?”范少山躲不过去了,这事儿都是你引起的嘛!他对柱子说:“这位长辈,让金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