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青接过来,一个狭长的小盒子,很细心地包装,只是外面粘贴的一朵手工制作的小花朵歪了。
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她知道宁向东花了心思的,她能想象出来,一个大男孩,笨手笨脚地,努力地,将这件礼物变得更漂亮一点时的样子。
把盒子放在茶几上,宋小青眼睛里已经有了泪花,她轻轻握住宁向东的手:“我从来没想过不把你当朋友!从来都没有那样想过……”
十八年来,这不是他第一次和宋小青的手相握,记忆中那双小手白皙修长,掌心永远带着潮润的温暖。
只是这一次,她的手很凉,很冷,这冰冷的感觉伴随着心里宛如触电般骤然一疼的快感,迅猛袭来。
三年之中,你没改变我,我没改变你,却再也找不到相见的理由。
厨房门忽的一声拉开,宋妈脚步腾腾,带着山呼海啸的气势如王母君临。
宁向东站了起来,看着章束脩,平静地说道:“那,阿姨,我就回去了。”
章束脩板着毫无表情的脸,沉吟一刻,冷冷说道:“阿姨知道你这孩子能干,拖鞋都能卖到报纸上去了,不过你也别怪阿姨态度不好,小青马上就要去北京了,我不想让她受到什么干扰,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能明白阿姨的意思吧。”
说完也不看宁向东点头,直接对另外一个房间喊道:“小军,替我跟你爸送送向东。”
宋小青也要跟哥哥一起去,却被章束脩死死抓住了手。
走到楼下后,宁向东刚准备说声再见,宋小军先开了口:“以后别找我妹妹了。”
宋小军二十二岁了,已经是成年人,说这话明显是受了他妈妈的吩咐。
听到这句话,始终表现很平静的宁向东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只是他自己知道,终究还是受了内伤。
“好啊小军哥,那你妹妹要是找我怎么办?”
“你少他妈废话!”宋小军陡然妖魔化,恶狠狠地说道:“把你自己管好,别犯在老子手里!”
说完用力给了宁向东一拳,正好打在肩头的旧伤处。
“呸!打你个小屁孩我都觉得丢人!”宋小军摆出满脸狰狞的样子,重重唾一口,转身进了楼道。
黑暗中,宁向东伤得痛彻心扉。
楼道里隐约传来的争吵,似乎是宋小青的声音。
终于,走成了熟悉的陌生人吗?
………………………………
第十章 风吹涟漪点点开
滹北河从北向南,在并原市中心横穿而过,而童年时的坝堰已经改变了模样。
那时的河面上只有两座桥,一座在柳溪街附近,一座是很远的南内环桥。
上学的时候,几个要好的同学经常沿着柳溪街走到尽头,坐在坝堰上看着河水缓缓流过;看着岸边几颗野生的老柳树,枝条垂进水里静静摇摆。
到了起风的季节,柳叶缤纷落下,撒在河面,像一条条沉默的船。
每条船上都有一个灵魂,在岁月之河上随波逐流。
宁向东捡起一块石头,向水中扔去,连续击起数圈涟漪。
“东子,你知道吗?要不是因为你,我其实是想对宋小青表白的……”一直坐在旁边的梁海潮说道。
上学的时候,宁向东、龚强、梁海潮还有宋小青经常一起来到河边发呆。
只是,这次少了宋小青。
听着梁海潮的话,宁向东笑起来:“你们上学的时候都在干什么啊?抽烟喝酒,泡妞打架么?”
“差不多。”梁海潮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的爸爸梁曙光是并原中级法院经济二庭的庭长,曾经因为这个独生儿子的叛逆期伤透了脑筋。
“和宋小青闹到连朋友也不是的地步了?”梁海潮小心地问,同时仔细观察着宁向东的反应,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哈!”宁向东夸张地笑了一声:“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还是个只有十八岁,即将报到的大学生吗?”声音听上去好假,他在心里暗骂自己。
“严格来说,其实跟宋小青没什么,只是跟她妈妈闹的很僵……”宁向东的声音终于低沉下去。
“这我就放心了。”梁海潮仿佛去了一块大心病一样拍着胸口,如释重负地说道:“终于能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追宋小青了,向东,我谢谢她妈妈把你撵走啊。”
死党是一剂良药,损友亦然,而死党和损友的合体,是治愈系回春大补丸。
看着梁海潮一脸坏笑和眼睛里流露的真诚,笼罩在宁向东心里的阴霾一团团退散。
看到宁向东心情大好,龚强趁势补了一刀:“我看见宋小青和卢天晓在约会。”
闻言,梁海潮和宁向东的目光似刀子扎过去。
胖子眼前的天空似乎黑了,身边刮起阵阵阴风。
风卷起岸边的杂草,翠绿的色彩间现出零星的明黄,间或有枯叶扬起在空中。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明媚的夏天悄悄过去,摇曳在水波中的青萍之末,终于起风了。
并原地处群山环抱的盆地中,而北方的巨大山体却出现了一道缺口,每年来自蒙古高原的寒风从这里畅通无阻地进入,这也是并原市以及整个金阳省南部秋冬季干燥多风的主要原因。
每当起风的季节,并原的早晚就带上了瑟瑟的凉意。
正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在宁向东挨了宋小军一记重拳之际,龚强在厂里春风得意。
厂长谷生有接到祝书记指示后,才明白市里打算以二厂这次宣传活动为契机,首先开办夜市,迈出活跃当地经济的第一步,同时借助报刊杂志、广播电视等传播媒介,大造声势,当人民群众喜闻乐见并原市欣欣向荣的风貌后,就是对企业大刀阔斧的改革时刻,而企业改革必然产生的阵痛,只有在广大市民普遍理解接受的基础上,才可能圆满完成,从而进一步取得最大成果。
龚强因祸得福,调离加工车间,走马上任销售科专职业务员,刚刚入厂参加工作的学徒工一步登天进了厂部机关楼,这让无数车间职工羡慕不已。
或许体胖的人真的心宽,龚强生性乖巧,擅于察言观色,初进厂部便赢得了大多数人的友善,除了郭颖。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郭颖是宋小军的女朋友,而他从小和宁向东一个院长大,又是同班同学,天生自带了宁字标签。
塑料二厂在安排了龚强岗位一事后,顺便接手了红星电影院营销点的工作,不但把宁向东劝退,连胖子也再没有去过,倒是谷厂长连续两个星期天亲自前去坐镇,可惜再也没有偶遇晚报记者的暗访,不禁有些悻悻然,这样一连番的操作,并未起到在无声处起惊雷的预期效果,看来想要吸引上级领导的关注,只能通过正常的汇报渠道了,而这样有针对性的工作,力度就差了太多。
搞企业谷厂长是一把好手,但是只干不说是傻把式;只说不干是嘴把式;怎样做到又会说又会干的巧把式,还需苦练内功。
这次并原市推动改革,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尽管今后,这种机会肯定会有很多,但也不如现在就力拔头筹,尤其在眼下这个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时刻,如果成为推动改革进程的先进典型,载入史册都有可能。
这么一番思量下来,谷生有越发佩服自己的远见卓识,也越发感觉那个营销点所处节点的重要性,说得更重视一点,那个小小营销点很可能就是二厂在今后改革路上的桥头堡了。
一念至此,谷生有拿起电话打到了财务装备科:“把小龚他们那批货尽快结算了,就按市价,对……没错,按市价!”
胖子来到宁向东家的时候,一脸的惊恐还没有完全散去。
他紧紧抱着一个大挎包,等宁向东把房门关好后,从里面拿出一个塑料袋。
塑料袋里是一个报纸包裹,一层层报纸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成扎的人民币,一看就是刚从银行取出来的,那时候八零版和九零版的蓝色百元人民币尚未流通到并原,所以这些钱都是十元面值的整捆,很多,很多。
“我们厂长亲手交给我的,说是买断咱们货的款子……我数了,两万多……”胖子带着颤音。
他有一颗大心脏,但是这段时间,他把一辈子需要承受的刺激都体验了个遍,这颗强壮的大心脏要挺不住了。
龚强今年刚刚入厂,工资是三十九元,恰好赶上了提升工资标准,如果再早一年,他一个月只能挣二十六元,后来宁向东分配工作的时候,一个月一百二,国家一年之内连续提高工资标准,极大地改善了人民的收入水平,增强了生活幸福感。
你幸福吗?这也是央视记者在街头随机提问的底气。
………………………………
第十一章 我有一屋金子
听龚强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宁向东了然,这么看来,营销点也不过是棋局中的一子,世事如棋局局新,除了他和胖子这两个另类。
本就不是棋局中的棋子,出局才是预料中的结果,只是这些话,没法明说。
龚强走的时候,满怀心事。
尽管宁向东再三安抚,却收效甚微,或者胖子来的时候并不是想听什么,只是单纯为了求得一个心理安慰。
倒是一件事宁向东直言不讳,就是龚强对取消了他介入营销点的决定时,耿耿于怀的态度。
虽然和利益相关的博弈他并不知道,但在这件事中丁启章所起到的影响,他还是告诉了龚强。
面对前任离休领导丁启章这样巨大的背景,龚强的心态由吃惊转而骄傲,随后又产生了庄严的使命感,他暗自发誓要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尽管这事似乎没什么见不得光的,只是无意之中做出了敢为天下先的行为,稚嫩的胖子终究还是惴惴不安。
随后的日子,简单而平淡。
只是有时候,宁向东回想起来,两万多块钱,四千多双拖鞋,最少一千多个家庭从自己和龚强手里购买过商品,他的心里多少会产生些许骄傲的感觉。
身怀一万多巨款,不想存银行,家里除了自己睡觉的房间也不知放在哪里合适,随身携带更是不可能,只好仍然用报纸包好,塞到了枕头下边。
每天晚上睡觉时,散发着淡淡油墨香味的纸钞便一整夜在他的梦里。
那是钱的味道。
周日的时候,大哥宁向阳回来了。
这段时间,大哥好像消失了一样,很久也没有回家,除了打过几次电话就音讯皆无了,父母亲对他既放心又担心,放心的是人民警察的职业天生自带信任感,宁向阳不会做出格的事情,担心的是,随着搞活经济推动全市发展,在物质的刺激下,很多心术不正的人不断挑战法律的尊严,尤其以夜市为高发区。
一段时间以来,夜市小偷小摸的现象泛滥成灾,稍微偏僻一点的地方甚至出现了拦路抢劫,严重阻碍了夜经济的良性运转。
这些事件引起市委市政府高层震怒,于是一场以净化市场,打击犯罪分子的缜密计划…利箭行动开始实施了。
这次行动不但沉重打击了活跃在市区内的惯犯、小偷,也顺手把骚扰郊县公共交通的犯罪团伙一锅端了,踩四轮儿违法犯罪活动彻底绝迹。
至此,并原市进入了高速发展的健康轨道。
宁向阳这次回家宣布了一件大事,由于搞了一个颇有职业特色的突然袭击,此后很久,还被宁母霍敏芝抱怨不断。
大哥带回来一个姑娘,同时正式确认了两人的恋爱关系,让宁向东大跌眼镜的是,这姑娘他也认识:中心医院的护士周婷。
同时,他也注意到大哥腰间的一个新鲜物品:单位配发的传呼机。
传呼机从八十年代开始出现在并原市,当时佩戴的清一色都是生意人,并原老百姓对这些人有个统一称呼:跑业务的。
带着传呼的人无疑令人羡慕,这是有钱人的标志。
不过如果是上班族,没人会去买一台传呼机挂在腰上,大家都认为,只有挣钱的人才应该拥有,而每天上班的人,家和单位两点一线,谁疯了从牙缝里省吃俭用,用攒下来的工资买一个这玩意儿拴住自己。
看到传呼机后,宁向东心里一动,想到枕头下边那一堆淡淡的墨香,他决定给自己买一个。
按说马上就要分配工作,开始上班了,这个东西对他来说一点用也没有,但就是想买一个,心里种下了这颗草蓬勃生长,他得拔下来。
第二天,宁向东去了位于塔城路的电信局。
营业大厅里没什么人,四周摆着一圈柜台,右边是卖传呼机的,左边卖大哥大,大哥大是舶来词,是从刚刚兴起的港台片里流传出来的。
那个时代,手持大哥大走在街上才是真正赤裸裸的炫富,而胖子那种衬衫兜里放一盒外烟的行为,只能算经不起推敲的虚荣。
这种手机的造型过于霸气,宁向东不喜欢,他一向对过于张扬的事情有抵触,传呼机这种东西符合他的气质,小巧不引人注意,很低调的样子,只是每次滴滴一响,还是有点张扬了。
126台的传呼机,机身一千三,不想裸奔的话,要加个专用皮套,五十元,再加条链子吧,好看还防止丢失,又五十元……
处处要钱,但很无奈,126台是唯一一家垄断行业,信号强,基站广,服务差,收费高。
除了机器还有一张小卡片,密密麻麻的数字后面是百家姓,这样来传呼时,看数字代码就能明白怎么回事,前面两个数是姓,后面一串是电话号码……
“要震动吗?”刚准备离开,营业员懒洋洋地问道。
“震动?”
“就是不方便的时候,比如开会,或者会见什么人,你可以设定成震动,来传呼的时候声音不响,只发出震动,这样既不会错过信息,又不会打扰别人。”
“要要要!”
这下完美了,这正是宁向东想要的,千事万物,于无声处。
“一百。”
“……”
这才是做生意啊,宁向东心里呐喊,挣着你的钱,你还得求着他。
跟卖拖鞋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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