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二公子在里头,谁知道只有李渊与裴寂二人促膝谈心。
看着我的失礼逾越,李渊并未怪责。
我赶快跪下行礼,他稍提起手,示意我起。
冷睨裴寂几眼,我遂移开头,不愿见着那张令人憎恶的脸。
李渊淡声道:“你匆匆忙忙的,找朕可是有急事?”毫无在意料之外。
我张着口,突然语塞。转而心道:“若我把事实说了,不仅是欺君之罪,且还令二公子和整个秦王府都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啊!”脸色骤然变青。
裴寂道:“段将军,陛下问你话呢!”见我脸色乍变,他的双目有些微妙变化。
他的声音惊醒了我,我看住他的眉色,突觉一切心思都烟消云散。“微臣回京数月,却未曾进宫向陛下述职,请陛下降罪。”单腿跪下,拱手。
李渊轻叹了声,“起罢,你总是中意跪着,不累么?”似在取笑我过往的一切滑稽。
我道:“陛下九五至尊,跪着实乃臣之荣幸。”
李渊大笑开怀,瞄瞄我后,看去裴寂。“这丫头,朕以为她伶牙俐齿,原来她还嘴儿甜!”
裴寂“噗嗤”一笑。
骤然只听侍臣唤了一声“张婕妤到”。
裴寂的脸惊悚般地漫了开来。
我阴阴而笑,抱着看好戏的心态。
张婕妤西施之貌,飞燕之态,当是楚楚可怜,教人爱不释手。
李渊将她抱在怀中,疼爱的情语尽显唇边。见着年轻貌美的张婕妤,李渊的心好似倒退数十年,还是年少轻狂的公子。
裴寂白着一张脸,双手抖得缩入了袖子内。
我鼻子吸气,心里嘲笑不止。我拱手弓腰,拜见张婕妤。
见状,李渊取笑问道:“沉冤,你怎的现儿才行礼啊?”
我一愣,不知他所问。
他眉头舒扬,醉如春风。“肯定是你见着朕的婕妤,痴得无法行礼!”
头一回见他这么自负轻薄!
我心神领会,故作痴迷。“陛下言之有理,是微臣失礼了。”瞟了眼裴寂,偏见他的唇色竟也是白的。
方谈半晌,李渊邀我和裴寂进偏殿用膳。
跨入门槛时,我以为总共只有四人,原来还有四公子与云桑。
我与他猛吃一惊,脸色骤变。
云桑热情地拉过我的手,向我问好。
我敷衍她,眼神却从未离开过四公子。
他怎么也在此?
待李渊和张婕妤落座,我与裴寂随后也跪坐下来。
一场晚膳,食不知味。
见着帝妃你侬我侬,情比金坚,裴寂已是抖无可抖,眼神空幽。
我看到裴寂的狼狈相,残忍冷酷撩拨着我的心。我看向了李渊,拱手贺道:“微臣突发奇想了一首诗词,想念给陛下听。”
李渊低低地“噢”了声,虽有疑问,却也洗耳恭听。他摆起手,命我赋诗。
四公子蹙起眉头,嘴角上抬,眯眼盯住我的神态。
我看出他的厌恶之心,冷漠地瞥他一眼后,开始念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西汉武帝的《秋风辞》?”李渊闻出了诗句来源,不足为奇。
我恭敬道:“陛下英明!”
他慷慨地大笑。
我瞄瞄裴寂无形的双目,忽来奇想。说道:“汉武帝纵然大一统,也徒然是寡情薄幸。陛下圣明神武,专一痴情,实乃我等有所共鉴的。”
话音刚落,四公子的嘴唇下落,下颔缩紧,目色淌着一层氤氲。
裴寂低着头,双唇激灵。
李渊但笑不语,搂紧了身旁的张婕妤。
看到裴寂如此,我心痛快。
云桑笑道:“臣妾听了段将军这首诗后忽然想知道,若陛下痴情,那齐王殿下是否也痴情呢?”
我“腾”地怔了怔,眉心凹陷。
四公子忽的低喝道:“大胆!本王与陛下焉能作比?”
云桑开始造次,“臣妾自幼听闻,关陇李氏乃亘古少有的痴情门阀,若是遇着心仪之人,纵然玉石俱焚也不就此放过。”瞟着四公子,她笑得纯真。
李渊敛笑,松开了抱张婕妤的手。“齐王妃所言是甚?”声音平复,双目如狐猎视着她。
我心里不妙道:“云桑是疯了不成?”
李渊怀里抱着可人儿,云桑偏偏要说甚“痴情”,如此说来便是讽刺李渊不能遵守“痴情”的承诺,不能为窦皇后守情终生。
我直起身,支腿用膝跪着。“齐王妃之言出于无心,还请陛下见谅。”
李渊倏忽轻哼,“无心?”
“王妃自幼生在苗疆,当是不熟中土文化。乱中出错,也是常事啊!”裴寂的解释打破了众人紧张的心。
我看向他,他的脸已无起初的苍白,却还是扫不走眼底的慌张。
李渊挑挑眉,静听他如何解释。
他道:“‘痴情’之于王妃而言,且是不懂人情才编撰出来的意思。王妃天真无邪,待人接物皆是纯朴。《孟子》有道是‘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此乃王妃的真情也!”说完,他还恭贺了云桑一番。
李渊看着云桑,却对裴寂道:“裴监言之有理,朕看齐王妃也还只是个小丫头,不懂情为何物也属人之常情。”连用的两个“情”皆有不同意味。
我听出了裴寂的无奈,他的道理是对的,使我不得不附和。
李渊一笑,卸下方才的阴冷。
这一仗的功劳,就这样被裴寂的一句话给抢走了。
我十分不爽,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急中生智之妙。
离开太极宫时,四公子已在太极门等候。
我全当瞎了眼,绕过他就走。
他迅即捉住我的手肘,“你当真是不愿看见我?”话带凄凉,又是奈何。
我甩开他的手,“不敢!”回首,冷冰冰地看向他。“云桑闯祸的时候,为何你一声不吭?”莫非他不管自己妻子的死活么?
“云桑方才问你的话,为何你不答?”他直直走来我跟前,迎视我的寒眸。
他爷爷的,还真是突然间的心有灵犀!
我们都同时想到了云桑!
我们同时问对方,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
我沉下脸,看他眼底的讯息。
他的唇角勾笑,“你是不会回答,还是不敢回答?”
我全身打震,用手掐住大腿侧。“这个问题我没必要回答你!”
“她说得不错,李氏皇族的人且都是痴情专一。”他乌亮的眼倏然沉暗,“可也是生怕受到一丝伤害和背叛的。”
我震退了几步,眼神吓得竟移不开他。“你想说甚?”
“我希望,”他在我耳边留下了一句话,“你的坚持不会被你的叛逆所误。”甫毕,拔足离去。
我打着踉跄,避无可避。
十二月,天空飘了一场大雪。漫天纷飞的雪,阻碍了行人前进的脚步,使他们停滞不前,无法到达梦寐以求的彼之岸。
我与阎立本在清蝉轩内,重新把环境粉饰了一回,把轩改造成了斋。书斋,方便提醒我日后多看书。
二公子把清蝉轩赏给我居住,而小老头虞世南也不得不同意。
于是,我把一桌、一垫、一茶壶、一酒盏全都撤走,换成两张桌子、六张软垫、四个茶壶、八个酒盏。
孤单变成了和乐融融,想着也是快乐无限。
虞世南的《清蝉》依旧挂在墙壁上,不时给我反省。
至于牌匾,拆掉!
由阎立本挥笔书写,改“清蝉轩”为“听蝉斋”。
从今往后,听蝉斋落成在秦王府内。
我在门外扫雪,人生乐事。
阎立本在旁作画,披着大氅,手脚却还颤巍巍。提笔无力,但思想很充裕。落笔如有神,毛笔行云流水地点缀,描摹的颜色鲜明艳丽,让人看着温暖。
我过去看他,见他的丹青内画了一名少女拿着扫帚,玩雪甚于扫雪的娇态画得淋漓尽致。活泼俏皮,却又雅致生动,栩栩如生。
我啐道:“你怎么这么中意将我入画呢?”
他闹了张大红脸,挠挠头。“只有你肯啊。”
我“噗嗤”出声,笑骂他傻。
看着他,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赶忙冲入厅内,转进内室,将一沓纸张拿出来。
他见我手忙脚乱,不禁问道:“这是作甚啊?”
我道:“立本,你替我瞧瞧这画里可有奥秘?”
他接过我手里的纸张,一张张地观看,一张张地更替。“奇怪了。”他谈出了奇怪之处,“有些画有墨,有些画却没,这不是一幅丹青。”
“那是如何?”我急道。
他皱了皱鼻子,“我也不晓得啊!”苦笑了下。
我苦恼道:“若你不晓得,这天下只怕没人晓得了。”
“你容我想想。”他复更替看着一沓纸张,迳自思索。
欻然,外头传来了一阵的叫声。
一个小丫头说,长孙无忌在外头等我。
我心生怪异,他不是好端端呆在天策府,怎么跑来长安了?
未几,我奔至大门。
他的神态疲惫,紫衣染雪,白霜成灰。
我过去,问道:“长孙辅机,你怎么来了?”
“俨儿……”他喘息着,“被、被人掳去了。”圆圆的脸颊透着紧张。
我激灵了下,问道:“你在说甚?”自从我把俨儿交给长孙无忌照顾,他每逢去一处地方都携带俨儿。
他深吸一口气,“我本来带着俨儿来长安的,岂知半路被一个蒙面人拦截。他打伤了我,掳走了俨儿。”
“去了哪儿?”我沉着脸,压抑着怒气。“那蒙面人掳俨儿去哪儿了?”双拳紧握,手背上的筋骨绷直。
他细细回想,“好像是往太行山……”
不待他说完,我立马转回门内,往马厩的方向去。
他在后头不断唤我,气息愈发紊乱。
我大吼了声,特勒骠冲破了栏杆,从马厩内跑出来。我双足一点,起跳翻身恰好落在马背上。收紧缰绳,抽出马侧的鞭子,狠狠抽了马屁股一下。特勒骠似乎明白,扬蹄嘶喊,且后狂奔百里。
行进两日一夜,快马加鞭,铁蹄扫雪,终于抵达太行山脚。
那个蒙面人到底是何来路?
为何要掳走俨儿?
太行山的山脚,漫天飞雪的小城镇里,不见炊烟。
我骑着特勒骠沿山脚往东去,只记得东边有一破落的县城——怀州。
当年的洛阳战役,怀州烽火四起,百姓流离失所,此处逐渐成为一座孤城。
即便郑国已亡,百姓们却未敢再返怀州。
我跳下特勒骠,远见怀州城门大开,人影虽无,空荡荡的风却还穿梭流离。
感到四周有些异象,我不禁提高了警惕。
环绕四周,忽然被城楼上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
一个男子左手抱着俨儿,右手扣拳,他的眼邪肆地上挑,魅惑的笑意镶在唇边。左脸多出了一条两寸长的疤痕,仿佛丑恶的毒蛇侵蚀着他的俊色。
我浑身哆嗦,难以置信地看住他。“王玄应!”
俨儿看到我后,“咯咯”的笑态可掬。
我战战兢兢,连忙跑上城楼。
原来那些纸张是他的!
待我站在城楼上,他抱着俨儿回身,脚跟踩着墙垛的边缘。他蔓延笑容,“我方才还在想,你要几时才能发现我。”眼底的悲哀瞬间被狂妄铺满。
我看着他们,若脚步往后挪动,毋须一瞬,立马坠落,粉身碎骨。“王玄应,你要干么?”扬声呼喝。
“你的第一句话不该是问我为何没死么?”他笑得邪佞,心高气傲。“怎么,看到我脸上的疤痕,你觉得很丑陋是么?”他的掌心抚着左脸凹凸不平的疤痕。
王氏一族在前往蜀郡的途中,我以为全族人都被定州刺史独孤修德乱刀杀尽。
王世充被得雪救下了,却无力回天。
如今,王玄应苟且偷生,却多了一条永不磨灭的伤痕。
“放了俨儿。”我突觉心底抽痛,咽咽口水后,强自镇定。
俨儿笑着叫道:“娘,你和哥哥陪俨儿做游戏罢!”两只小手在空中挥舞,全然不知自己的境地是有多危险。
我怕他一个差池便掉下去,紧张的心思蔓延全身。
“娘?”王玄应放下右手,妄断而笑。“她不是你娘!”猛然喝向了俨儿。
俨儿复笑,天真道:“哥哥不气。”昂起头,他的明眸如星,濡染着王玄应心里的梦魇。
王玄应的指甲掐入了俨儿细嫩的皮肉内,俨儿轻轻低吟了声,清秀的眉头皱着。
“你干么?”我竭力叱咤,“快放了他!他是你弟弟啊!”
他骂道:“他只是个孽种!”
“快把俨儿放了!”我镇静下来,不想被他察觉我任何端倪。
他破声发笑,唇边的怆然曝露。“这个小畜生害死了我爹,他配做我的弟弟么?”
我稍许镇静,眼眸的光逸散。
“你不回话算是认同么?”他露齿一笑,眼角的泪晶莹闪烁。
我道:“你若要找人报仇的大可找我,毋须向一个孩儿下手。”
他道:“我知道你会这么说,遂我才千方百计引你上当。”
他飞击出腿,朝我踢来。
我蹬腿跳上墙垛,向前进招。只有与他靠近,才可救出俨儿。
箭步勾脚,我旋身右踢。他左手捞着俨儿,右手已抡拳向我冲击。我稍微一惊,侧身翻开,稳稳落回墙垛上。他双眼急速闪过,捕捉我的一举一动。忽然,他拳头捂紧,直达我的肩胛。我仰身,左腿稳住,右脚已踢中了他的左边大腿。他踉跄了下,左手略带松弛。
俨儿以为我们正在做游戏,高兴得连连鼓掌。
我打一个跟斗,挺身侧越,踢腿横扫。他缩胸退步,右足悬空,吸气扫向我的面颊。我一脚稳住在墙垛,一脚往仰后拉,恰好躲开他的腿法。我左掌发出,虚劈一掌,且后换手勾爪,急起快落,爪中他的脖子。
他腾身退后,直觉脖颈一点都不受力。他微略惊愕地望住我,知道我是故意谦让。
我凝肃着脸颊,使出一招“虎戏”。向左前方斜进,右脚随之跟进半步,左脚虚步点地,立即跃起翻越。两拳沿胸部上抬,且后相对翻转,迅速变掌向前一推,急起一招“双龙出海”刁住了他的衣领。变手将掌心向前,用力地推他。
他的左手已使不出力,自然松开了对俨儿的桎梏。
俨儿一脚踏空,斜身往墙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