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耿直不讳。
王圭,志量沇深。
二人同时升为谏议大夫。
擂大鼓,吹号角,声乐破晓震天,旌旗翻动飘扬,直达远方。
我想应该轮到我了罢,该来的始终会来。我摸了摸身上的这件绯色朝服,既然决定放下,那就放下罢。就在我向前迈步时,欻然传来一阵掀桌的打斗声。
尉迟恭怒火中烧,脸红脖子粗地与淮安王李神通喋喋不休地争吵。尉迟恭本是口才不妙,且易冲动,遂挥拳打过去。可惜没打着,反倒是打中了前来劝架的任城王李道宗的眼睛。
顿时,全场喧哗不止。
未几,诸将争功,大吵大闹,活像一群泼妇骂街。
我满脑子充愣。
二公子见此,赶紧命南衙四卫出动,阻止这场骚乱。
场面从一下混乱变回原来的庄严整齐,二公子声色俱厉地看向了李神通,冷淡的语调令其无所遁形。他说道:“叔父虽在义旗初起之时,有首倡之功。可后来在与窦建德、刘黑闼的两次作战中,一次全军覆没,一次望风而逃。若非玄龄、克明运筹帷幄,安定社稷,只怕也不会有今日的您。论功行赏,理当第一。您虽为朕之叔父,王孙贵胄,却也不能以私恩滥与功勋之臣同赏。”
这番话,令李神通惭愧脸红。
然后二公子谓尉迟恭道:“朕昔年曾读《汉书》,汉高祖时鲜少有保全性命的功臣将领,故此朕常对高祖心怀不满。因而朕想引以为鉴,有意保护功臣,不使其子孙断绝。但你好讦直、负其功、触法律。朕今天才知,汉将韩信和彭越等人的受戮被杀,家破人亡,并非高祖之过。国家大事,独有赏、罚二者。非分之恩,不可兼行,你当要自珍自爱,免得将来后悔莫及。”
尉迟恭怎是头蛮牛呢,他明白自己的错失,也表示愿意改过自新。
小小风波,被二公子的“三言两语”给掩盖下去了。
我看完这个状况,想着也该轮我上场了罢,一只脚都跨出去了。
二公子言道:“今日饮酒之甚,何不赋诗一二首,用以玩笑!”
连忙的,我缩回双脚。心中有些不平,瞟见场上之人皆在低头议论,多半认为“陛下是否让我们作诗互相嘲讽玩乐”。
斯须,长孙无忌举杯邀诗,圆圆亮堂的脸闪着温儒雅致的柔和。“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猕猴。”嘲弄的眼神睨着远处坐的书法大家欧阳询。
这家伙肯定是醉傻了!
我心中起疑,想道:“长孙辅机是怎么了?他从不嚣张跋扈,今日竟在人前当众讽喻欧阳询。”
欧阳询其貌不扬,却满腹才学,书法尤甚二公子。见到长孙无忌如此趾高气扬,倚仗皇帝国舅的身份在此横行,他当下应声反嘲道:“索头连背暖,漫裆畏肚寒。只缘心溷溷,所以面团团。”
他看来也没酒醒!
我“噗”的一声偷笑,连忙用手捂嘴,感到由心散发的愉悦。心道:“这欧阳询倒也讽得一针见血!”
长孙无忌其实也没甚好说的,就那张圆圆的脸是攻击之处。
欧阳询语毕,二公子却寒着脸,正色道:“欧阳询,莫非你不怕皇后听见?”
场上无一人说话,皆屏息凝视看着欧阳询毫不畏惧的脸。
长孙无忌只骂欧阳询一人已矣,可欧阳询的“索头”、“漫裆”等词,不仅伤及长孙无忌,还有他所属的鲜卑族一脉和人人敬爱的长孙皇后。
胡汉早已融为一体,如今欧阳询这么说不正是讽刺二公子和长孙皇后有鲜卑血统的事实?
欧阳询绝顶聪明,当是明白个中利害。遂上前请罪,与长孙无忌道歉。
不过长孙无忌也是错得离谱,他竟然拿欧阳询的生理缺陷来开玩笑,根本就是含沙射影地亵渎欧阳询的父母。遂他也抱着致歉之意,向欧阳询道错。
二人过分的谦卑有礼,让我不禁觉得蹊跷。心道:“方才二人不是讽刺得很开心的么,被二公子怒指谩骂后,便学得尊重人了。只是,这会不会有些夸夸其谈呢?”
一场玄武门饮宴,既有喜又有忧,既滑稽又讽刺。君王喜怒无常,漫天乌云也得以心臆测。诸将大打出手,只为一袭功勋,当真是可笑可悲可叹也!
作者有话要说:
☆、露浓山冷,风急蝉哀
第四十一章露浓山冷,风急蝉哀
我回到坐飞阁后换了套衣裳,躺在榻上,难以入睡。
尔月在旁替我整理朝服,笑问道:“陛下给了姑娘何等封赏啊?”
“没有,”我淡淡回应,脸色有些花白。“本来我打算跟他说些话的,可接二连三总有麻烦出现。”让我不得不刹住脚步。
她听不懂,也不多问。“夜深了,姑娘也该休息了。”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觉察我的身子骨如常,遂为我掩好暖被。
门外传来了丘行恭急躁的声音,“沉冤姑娘歇下了么?”
尔月看看我,见我无任何表情,遂扬声道:“丘大人请回罢,我家姑娘已歇下了。”
可是他的声音很急,“小人有急事要向沉冤姑娘禀报。”
我微眯眼,探看尔月的面色。眼神示意她,点了点头。
她“嗯”了声,朝门外道:“不知丘大人有何急事?”
丘行恭道:“陛下气疾犯难,晕厥前声称要见姑娘一面。还请尔月姑娘代为通传,请沉冤姑娘前往丽正殿觐见。”
我“腾”地从榻上弹起来,一晃一晃间脑袋里空白,有些犯晕。一手抚额,一手撑住榻边,感觉呼吸不畅,心胸闷涨。
尔月扶着我,语态微忧道:“可是头晕了?”
我摇头,“带我去。”
“姑娘……”她接不下去,眼底闪着晶莹的喜色。
我掺着她的手,慢慢下床更衣。
换好衣裳后,她搀扶我出门。
丘行恭见到我的面色透白,眼神一愣,却也快速朝我问候。然在另一旁扶住我,带我走。
丽正殿内,灯影斑驳。
宫娥和侍臣守候一旁,见我的到来,连忙下跪施礼。
尔月和丘行恭放开我,娓娓退下。
我站立不动,看去远远的榻上的人影。心潮少时冷静下来,想道:“方才他还一副寒热交加的模样,怎么突然就气疾犯了?”挑了挑眉。
有点古怪!
情不自禁地往前进,撩开落地的纱帘。烛影摇红,斑驳如竹。
二公子只着一身单薄的里衣躺在榻上,没有盖被子。
我靠近榻边,弯腰为他盖上被子。冰凉的手不经意触碰到他温热的手背,眼下一滞,想缩回。
那只温热的手掌已迅捷地捉住我,将我冰冷的手包裹着。
我心中意料到,别无出奇之情。
他微笑道:“我以为你不来了。”双眸清曜如子夜的寒月,令人琢磨不透。
我道:“陛下这般做作,沉冤岂会不来。”
也是利害的,天底下也只有我才敢讽刺皇帝。
偏偏平静的话,使他愣了愣。
抽回自己的手,稍退一步。我低头看他,微叹道:“更深露重,切勿穿得单薄。”
他绽开一袭了然之色,坐起身,拉过我的手臂。
我已落座,与他平视。
他的眼睛星样灿烂,“你都知道了?”酒涡如清凉的葡萄酒,逐步使人沉迷陶醉。
我撇开双眼,低声道:“陛下的小把戏,沉冤还是看得清楚。”心道:“我三番四次向他请示,不是因为敬德与淮安王掐架,就是因为长孙辅机与欧阳询的唇枪舌战,这分明是有人在背后操纵。”
就连他“气疾犯难”都是假传的,为了引我上当。
他柔声道:“你放心不下我,遂明知中计也还来这儿。”
我心里有些酸意,眼睛微微看去上空。“陛下的龙体健康关乎国运,作为臣子的岂能不担忧?”
他的眉梢眼角都是笑,“这言辞凿凿倒也是臣子之言。”不过,“你不是想方设法向我辞官么,为何还用一副‘臣子’之态?”
这样一个二公子,没见过!
全身上下都带着温柔和笑意,太可怕了!
我怔住,双目泛出空幽的意味。心道:“这都被他猜到?”
娘的,一点惊喜都没有了!
他扳过我的肩膀,让我看住他眼底的真挚。“怎么这么倔犟?”仿佛一语双关,击败我心底的软弱。
我垂下头,轻声说道:“我……”说了下,还是说不出口。
他并不催促我,反倒是带着我与他共同躺在了榻上。我开头有些挣扎,他却以霸道的力道禁锢我的姿态。“沉冤,若你要辞去宣威将军一职,我可应承。只要,只要你还能留在我身边。”他的声音有些虚,似若在低声下气地喟叹。
我心中猛地一刹,喃喃自语道:“你是陛下……”怎能向我服软呢?
他搂紧我的腰身,气息逐渐湮没我所有的固执,下颔抵住我的头顶。
我则微微闭眼,倾听他强而有力的一如往昔的心跳声。我想了好久,究竟是伸手回抱住他,把身体贴紧他。我道:“对不住……”
他“嗤”的喷笑,唇边擦过我的额头,留下习习余温。
我只有四年命了,若我再这么冥顽不灵,害的不仅是我,还有他。
我问道:“我方才确实是想向你提出辞官,为何敬德和长孙辅机偏偏来捣乱呢?”
他眨眨眼,活脱脱的调皮。
“敬德和淮安王掐架大可理解,长孙辅机从不与人争持,为何他这么大胆嘲笑欧阳询的缺陷?”我瘪瘪嘴,觉得疑问。
到底是怎样说服他们演这场戏?
他语带幽幽,“你就这么关心他?”
我不懂,轻挣开他。抬头瞪住他,催促道:“快说!”
他的眼掠过冰凉,可一瞬又还是深情缱绻的痴情。“只是想拦住你的举动。”
我就知道!
长孙无忌怎会这么丧心病狂谩骂欧阳询还有他的父母。
我眉头蹙起,问道:“如今你还拦住我么?”
“没必要。”他抱回我低头吻住我,气息带着帝王的霸气和轻微而绕的海棠香。
我无法不沉醉,无法不依恋。
正月十五,大唐庆典。
这是二公子登基后的第一个新年,也是他定下的第一个盛大隆重的庆典。宫里,坊间,各处张灯结彩,喜气氛围很重,所到之处就像进了红色的火堆里。洋洋大观,奇也乐也。
我虽是中意这宫里尚存的喜庆,因为在这冷冷的东宫之中无疑是值得欢庆。但是,我却要开始接受新一轮的折磨。
王孙伯侯、文臣武将、皇后妃嫔共赏庆典,二公子本想邀请我前去与他同乐,可我却以“身子不适”婉拒了。他也不恼,只吩咐丘行恭送来些药膳补品与厚衣暖被。
此回庆典,后宫妃嫔逐一得到封赏。
息颜被封为昭仪,九嫔之首。
皇后以下,设置四夫人、九嫔、二十六世妇、八十一御妻。其中九嫔居于皇后和四夫人之下,地位受到一定的局限,但昭仪之位总体是位居第五。
阴世师之女阴氏,封为四夫人之贤妃。
至于齐王妃,虽无册封,却能从宜春、宜秋二宫搬出,入住承恩殿。
承恩殿位于东宫最北,却是东宫第五大殿。
一个没有任何名分的女人且还是皇帝弟妇,能有此福分已是上天的恩泽。
当然,二公子果真封了婵媛为文安县主。
回头再看坐飞阁,我坐在榻上,看看面色凝重的李靖和神态自然的甄权,我笑了笑,以此减轻他们的负担。
李靖道:“你当真不怕?”
我点点头,“我已经辞去了宣威将军一职,现儿可是无官一身轻。身上没了重担,当然不怕呐。”我知道他并非想要我这个答案。
他吐气一声,随后退开几步,让甄权坐上榻边。
甄权笑道:“你因患有心疾,遂待会儿子我施的每一针都会避开你的心口。若你觉得心口绞痛了,必须唤一声。我就会立即停下,不再施针。若你忍痛不叫,或者是我施针错误,你的小命就难保了!”
我于心里朝他作鬼脸,气他的吓唬人。但也点点头,说了句:“我知道了。”
他“哈哈”大笑,从桌子上拿来针盒。里面放置了一排排金针银针,皆都闪耀夺目,锋利无比。
我微弱地吸了口冷气,吃力地吞了吞口水。心道:“这看着比我海棠钗里的银针更为可怕啊!”
他睁大眼,笑了笑。
李靖道:“当年甄大人曾为一位患有脚疾的太极宫宫女施针,只针灸‘环跳’、‘阳陵’、‘巨虚下廉’、‘阳辅’四大穴位,宫女即能起行。”看了看甄权,“甄大人,此次施针,药师认为可行。”
他不以为然,但问道:“你想让我把姑娘体内的蛊毒抑制到脚下?”
李靖恭请道:“药师以为可先打通‘三焦’,《黄帝内经》有道是‘三焦者,水谷之道路,气之所终始也’。通调‘三焦’,气血能通,可愈百病。如今沉冤身中蛊毒,蛊虫折磨其身。若能打通‘三焦’,即便哪天蛊毒发作,也能抵御蛊虫啃噬。”
“三焦”为六腑之一,乃上、中、下三焦合称。上焦,主指胸中,包括心肺二脏。中焦,所指上腹部。下焦,主指下腹部。
甄权道:“若要打通‘三焦’,岂不得从‘上焦’开始通调?”忽然,“不行!‘上焦’通心肺,心主血。若这么做的话,她体内的血液只会加快地运行于全身,从而将蛊虫推动至心脉。那样不仅会乱了她的气血,还会让她死得更快!”
他们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只是,我知道甄权作为一介医者,平日虽嘻嘻笑笑的,一旦涉及救人方面他就严肃得要命。
李靖一惊,皱紧双眉。“是药师有欠考虑了,”思忖良久,“除了这个方法,药师再也想不到别的。”眼底闪过自责。
甄权呼了呼气,“既然前阴不行,则取后阴起。”他紧瞅我,“你可知道‘膻中穴’在哪儿?”
我怔住半晌,僵硬地点头。
他一笑,“‘膻中’接近心肺,其可发宗气,能助心肺打通气血,协调阴阳,达至精神愉快。若你感到体内的蛊虫运行爬动,便可点桩膻中穴’来舒缓你的痛苦。”
我领悟,朝他笑了笑。
他看向李靖,示意李靖坐下。他从针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