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衣轻风摆绿柳,竹笋浅看染河岸。这一日,天色山光清雅,正是马车出游乐逍遥之时。办完大公子的事情后,终于轮到我了。我抱着怀中的瑟,只与他说了一句“请带我去东蒙山”。他稍看我一眼,再看我怀中的瑟,也就笑着应允。
从他的眼神里我可以得出结论,四公子把我锦瑟的事情告诉他了。
马车停,大公子扶我下车。远看一片烟雾缭绕的东蒙山,高处的山峰落得孤独寂寞,周围的气息确实清新。
为甚去东蒙山,因为近!
我让大公子引领我上山,他先是犹疑片刻,才肯点头。
上山采薇,薄暮苦饥。
我将瑟背在了背后,随后跟着大公子的脚步上山。
山路不好走,杂草丛生,了无人烟,也不知会不会无端跳出蛇虫鼠蚁。泥土经过昨夜雨水的打磨,湿湿滑滑好似泥鳅掘土。行路难,泥泞的路面掺着我们的脚印,一沓沓地仿佛沉陷在沼泽里。
后头的瑟压得我有些透不过气,脚步也快跟不上大公子。不久,我落后了许多。
他走一步,就回头看我一眼。见我脸红心跳,不觉心思上涌。
我小心翼翼地向上爬,他则提醒我当心。
我们走过的路,被云岩山鬼吞噬,侧头偏看,大地一片苍茫,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香雾暖生。
我擦擦眼,继续往上攀登。
蓦然,我的脚碰到了石子,身子打着哆嗦地往前扑。我满脸愕然,浑不知自己将要翻身跌倒。
此时,一双手悻悻然地掺着我的双臂,将我的力道全都压在他的身上。我一惊一愣,已是恍然。
大公子阴柔的脸扬起温煦的笑意,“山路湿滑,你得跟着我的脚步。”
我脸带绯色,不知所言。
他倒也不惊,只牵着我的手。回头,一脸笑影。“让我牵着你上山罢。”
我听着,心跳竟有霎时的停顿。不顾脸上的红润和汗水,咧嘴笑道:“好!”
他感到高兴,于是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心。
我跟着他一步步地走,山路愈发地陡峭,磕磕绊绊总让我们烦恼。停了走,走了停,他却始终牵紧我的手,不离不弃。
登上山腰,已经可以遥望山川原野。晴日的光芒散开了雾气,连绵的层林山岳峥嵘崔嵬。与世无争,一派世外桃源。顿时,我开怀大笑。大公子看着我也是一抹笑颜。
随意擦干汗渍,我将背后的瑟取下放在了土地上。
大公子道:“沉冤?”
我蹲下来,眼看被光芒围绕的他。“我想把瑟埋了。”
他亦蹲下与我对视,“它不是你爹的遗物么,怎就……”突然,他说不下去了。
我格格一笑,“爹不在,我留着它又有何用呢?还不如埋了它,正好断了我的思念。”
他道:“纵使如此,也无法驱赶你真正的心意。”
我不懂,注视他。
“老天爷带你爹离开人世,却留下了一份珍贵的礼物给你。”他淡淡地笑着,眼里的温和熏着我的心坎。
我别开脸,眼睛失意。“可我看到这把瑟,就会想到爹的惨死。我无法面对,因为我怕终有一日,我会恨得将它摔碎。”
他释怀而笑,“我们来许一个约定,可好?”
我心一顿,看去他的脸庞。
他凝视我道:“把瑟借给我,让我为你守住你的承诺。”
我真的不懂,觉得他话里有话。
我的承诺?是势必将王阀铲除的承诺么?
他,都知道?
他道:“当你想要回它时,那么我们之间的约定也就完成了。”
我不语,沉重的心似一刻舒畅。“噗嗤”喷笑,我“嗯”的重重点头。“好,我们来许约定!”
大公子笑得好极,仿佛因我一句话就能满足欢喜。
回到府邸时已是酉时末。我打算回房,一个丫头就说请我过厅一聚。我问她是何人邀请,她没说。算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前去“赴约”。
进入内厅,但见二公子和几位知己正襟危坐,准备用膳。
二公子瞥我一眼,倏忽与唐俭低着头窃窃私语。
我坐到段志玄身旁,问道:“是二公子邀我前来的?”
他不语,只把酒痛饮。
我一愣,睇视对面的长孙无忌。
他的眼掠下一抹训诫的表情,似乎在警告我。
我细细探究他的意思,不及半时,就听二公子说道:“沉冤,听闻你方才与大哥离开府邸了。”
我心头一抖,望去他深含别意的眼底。
不得不说,二公子不仅是个高超的打探者,还是个出色的试探者。
长孙无忌道:“你想到外头溜达,怎不向二公子禀报一声呢?”
我溜溜双眼,满腹奇怪。“出门甚急,一时忘记。”
三言两语也没有我这么敷衍了事。
不过,二公子却道:“先用膳罢,待会儿子再谈。”看向了我,双眉微微皱着。
我明知他在看我,却不敢直视。
段志玄全身都散着沉肃,我一感而知。
食不言,寝不语,果真是饭桌上必备的大条道理。
一顿饭下来,我直觉屁儿都不敢放一个。冷汗每时每刻都虎视眈眈着我的身体,让我如坐针毡。
良久良久,二公子才轻声开口道:“听闻你从洛阳带回来的瑟,送给了大哥是么?”
我轻点头,忽感凝寒。把瑟送给大公子才一会儿子的事,怎二公子就得知这么快啊?看来,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底。不过有一点值得提的就是,他该是不知道瑟的来历。
然而,他话锋一转道:“这月下来,都是四弟教你习字念书么?”
我小心答道:“是。”
他继续道:“可有学到甚?”
“认得几个简单的字形,且开始书写《诗经》。”我瞟了瞟二公子,他的神色冷如月光。
他道:“如此说来,你与四弟之间已经消了许多隔阂,彼此也能够坦诚相待了?”
我“嗯”了声,轻柔柔的。
他冷笑,顺着我的话问道:“那么,他可有把我双腿的事告诉你?”
我正要顺从点头,忽觉苗头不对,震慑般地抬头看他。
他笑得婉转,浅浅淡淡。
我不禁感到忐忑。心念道:“莫非他……”知道了些甚?我垂下微颤的眼睑,观察轮椅下他的双腿。复想道:“莫非他的腿真如四公子所说的,装模作样?”
二公子敛笑,眼神瞟向唐俭,暗中示意。
唐俭一看便懂,他观望其余人,也在暗示。
他们连忙起身,撩起衣摆退出内厅。
明人不说暗话,且我一向不善拐弯抹角。
我对向他的目光问道:“二公子召见我,到底所为何事?”大胆直言,若是得罪,大不了一死以见阎王爷。
他没有说话,双手静静地搭在桌案上,眼神冷睨我。
我顿眉,不为所动。
他的手渐渐地握起了拳头,上身直挺,好似从不容它弯下。倏然,他借助桌案,缓慢地撑起身体,已然起来。
我眯眼紧盯他的举动,试图寻找破绽。
他站直在我面前,我骤然眼前一怔。
原来,他身姿卓著,湛然若神。
我一直跪坐着,身体却紧绷起来,心脏跳快,一切尽是不寻常的诡异。
不晓得他的下一步计谋是何,不过他只微微站着,就可逐一道破我心中的怀疑。
我心中确定道:“原来,他当是……”正欲想出绝好的词。
看去二公子,他的右腿僵硬得蠢蠢欲动。
我打住了心中所想,观他作甚。
一抬腿,他就绷直了身上的穴位。
一步,他挪动。
我大惊,双脚酥软。
第二步,他伸出左脚,欲想动作。不料,身体一个跌撞,“砰”的跪跌在地上。
我倒吸冷气,赶忙起身冲上去。
这回,我没有伸手扶他。
上次还没被他拍打够啊,这回我可不敢了。
我试图冷静看向他,“二公子,”他的靴底渗出了鲜鲜血迹,登时血色腥浓,味道充斥着我的鼻息。再一会儿子,整个鞋底都是红色的血。我语塞当场,“你……你的腿……”
忽而,门外守候的人冲了进来。最先冲过来的是段志玄,他慌张的神色一改往常的诡赖,满面的黑沉直扑我来。
我的心旌波澜起伏,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情。胸中闷瑟,我看去了他。
他望着二公子,“二公子,发生何事了?”
二公子手指微曲,眼神瞟我,脸色煞白。
长孙无忌蹲下看我,“沉冤……”
我硬着脖子,牙齿碰撞双唇,未语。
唐俭见此,立马跑出门唤郎中。
段志玄并未看我,迅速将二公子背了起来,离开。
长孙无忌稍看我一眼,也去了。
我望住地上的血迹斑斑,屁股跌坐在地面,脑子空白一片。想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试问一个人,好端端地站了起来,本该欢喜,却因为走了几步,流血了?
难道,老天爷不喜欢他可以站起来了?
亥牌时分,二公子的房间熄了烛火。
段志玄与长孙无忌从里头出来,二人的面色皆很沉重。
我走前,却未问。
段志玄一把拉住我的手腕,拖着我走了几步方停下。
我暗自咬牙,忍住腕上带来的钝痛。
他甩开我的手腕,两眼怒火,盯着我。
我结巴地开口道:“段大哥,二公子他……”
他打断道:“上了药,歇下了。”
我的身躯瑟瑟地抖,觉得不听还好些。
他严峻的眼眸里映衬着我的发憷,“拆穿了一个人的计谋,你的心是如何想的?你觉得很得意么?”
我猝然蹙眉,不明白他的话。垂目,适才发现他的手里拿着一双二公子的靴子。
他将靴子举高,停在我的眼前。把靴孔反过来朝下,靴内“簌簌”的滑落了几个球状的物体。
长孙无忌看住我的背影,双眸忧心忡忡。
段志玄道:“这是蒺藜。”
我瞪住了他的眼仁,难以置信。忖道:“蒺藜?有尖刺的蒺藜?”
我立即抬头看他,他的瞳孔放大,直视我的慌乱。“你是否想问我,便是这几个蒺藜刺穿了二公子的脚底?”
我呆若木鸡,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
长孙无忌凛凛说道:“志玄,此事不可怨怪沉冤。”
段志玄道:“想不到他人的几句疑心话,就把你的忠诚付诸东流了。”霍然颤笑。
我看住他,眼睛一湿。眼前的人,并非我所识的段大哥。
他将身子倾前,嘴唇凑近我的左耳,近乎耳语。“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
我遽然退后一步,目视段志玄的离开,长孙无忌伸手掺着我的肩膀。
我张开嘴深呼吸,腹诽道:“他是在提醒我,莫忘了二公子的救命之恩。”从怀中掏出属于二公子的暖玉佩,稍看,麻痹的感觉竟在身体中衍生。
自从上次,我“偷”了他的玉佩,我就一直据为己用,放在怀中保暖。没想到,此时的暖玉佩让我感到无比的心寒。
长孙无忌绕过我身前,低眸看我。“莫放在心上,志玄对二公子忠心耿耿,在他眼里是容不得自己与亲人泯灭自己的忠诚,背叛主子。他早已把你当作自己的亲人,遂才会出言不逊。况且,一个忠肝义胆之人,是不该对主子的一言一语起疑。信任,此乃忠诚之要。”
我僵着头,不语。
他想我该是明白,“二公子的状况到底如何,眼下清楚的也莫过于你了。”看我不语,叹着气,转身离去。
段志玄要我不可忘记身份,是想我记住我是二公子救回来的,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我。
长孙无忌则要我不可忘记信任。
不过,段志玄说了一个“他人”,那么这个“他人”所指,可是大公子与四公子?如是,他们岂不在挑拨离间?可,他们为何要这么做?又,段志玄与长孙无忌为何提醒我?
这几日,在长孙无忌的唠唠叨叨、段志玄的冷眼旁观下,我也算明白了一丁点道理。我告诉他们我所想的,段志玄倒也舒展了冷脸,长孙无忌更是笑不拢嘴。
于是,我前往二公子的房间。
刚进门,二公子倚着软枕坐起,寒凉的眼神捕捉到我的心虚。
我煞是抖身,挺直腰板,跨步走去。
他的双腿掩在丝被当中,无法查实。
不过,我想到了昨夜长孙无忌的话。现儿,我确实知道他双腿的真实状况。
我忖量道:“虽不知晓他当初为何故作姿态,可如今他的腿也因我的怀疑,导致真的坐轮椅了。”故而,我倾身一弯,单腿跪地。
二公子眼帘一卷,瞟我所为。
我正色道:“段沉冤今日起誓,此生无悔无怨追随二公子。愿为二公子效犬马之劳,穷其一生亦要保护二公子。如若反悔,心死还生。”且后抱拳颔首。如此毒誓,即使一般人听后也会明白我有多忠诚了罢。何况,二公子不是“一般人”。
真正狠毒的誓言,不是经脉断尽而亡,而是心坏死还能继续残喘。
多可怕啊!
一个拳头,轻轻打去半臂内贴着的暖玉佩。我暗自念道:“玉佩为证,不离不弃。”除非玉佩自个儿裂开两半。
二公子淡淡的目光撩起了波光。
我瞄他一眼,心有不甘道:“听我这番话,居然还能无动于衷。看来,他果真不是‘一般人’!”
微末,他才道:“起罢。”
我先愣,后道谢一声,挺身站直。
他的眼睛瞥向外头。“进来罢。”外面有人。
我稍怔,随着他看去。
推门而进,一个约莫十二三的小姑娘。眉如翠羽,酡若红玉,仿佛眼前的都是虚幻不真,只有宋玉诗下的妙语生花方可绝配。“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看着她幼稚的身段,竟有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睛,就像二公子的一样。
奇了,怪了。
小姑娘俯首行礼,“息颜见过二公子。”
我吞了吞口水,这丫头年岁比我幼嫩,可话语却比我老成,仿若寒松蚀骨。
可怜的孩子,年纪轻轻就被二公子“控制”了。
二公子摆手,命她起身。然后挑眉看我,“从今起,息颜便会教你四书五经。”
我抿唇,思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