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忐忑地看我一眼,继而投以目光于王世充道:“王大人,小女平日生龙活虎,今日定是见不惯大场面,才会撞倒了王贤侄,还请你多多体谅。”
王世充掸了惮身上的灰尘,玩笑道:“就当作是给新郎玩乐一回罢。”爹慢慢生起一丝苦笑。
入夜,景色缥缈,映入我心。天空是水一样流淌的云,半圆的月光时隐时现。院子周遭十分安详宁静,只有三两只虫子鸣唱。清辉洒满整个大地,夜风轻吹,吹进了我的衣裳内,像是个顽皮的孩童。
躲开了聒噪的人群,我自言自语道:“成亲真麻烦,老是祝福来祝福去。那若是死了人,也要这么祝福来祝福去么?”撇开烦怨,我呼吸着清新的空气。
顷刻,有一袭人影在后头猛然搂住了我。
我倒吸冷气,偏头看去,竟是王玄应。
我挣扎欲脱,他却双臂收紧,下颔贴住我的侧脸,略带酒气的嘴唇吐着气息。“沉冤,我中意你,我要娶你为妻。”
我猛然一吓,想道:“这是我从小到大听过的最滑稽的玩笑!”喝问道:“快放开我!”使劲挣脱,他出手钳制着我的双手,交叠放在他的手心。
我直觉厌恶,侧身悬踢一个劲腿。他笑,闪身避开。旋即扣住我的双腕,扭旋靠在他的腰上。我正要碰去他的胸膛,心下惶急。王玄应自幼习武,而我只是个三脚猫,只怕难以抵抗。加之男女力气悬殊,我得想法子,不能硬碰硬。忽的,我阖起了眼,跳起身用额头撞击他的额顶。他低呼,略有松脱了我的双腕。我使出右手,反手抄向他的臂腕,一张一弛,左掌击出,将他打开了一些距离。
王玄应稍退,胸中早有股子的闷气。脸上却仍旧的喜色,笑道:“原来你是个练家子,正好!我从未遇过会功夫的女子,现儿你就陪我打一场。若你败了,你就是我的娘子;若你赢了,我大不就放你回去。”轻薄的举止,戏谑的口吻。
我“啧”的喧道:“放屁!不管是赢是败,我都不是你娘子!”
王玄应笑道:“孰胜孰负,尚是未知之数。来罢,让我见识一下你的花拳绣腿。”
我极为不悦他的挑衅,眉头一弯,握拳攻去。他轻巧躲开,双手都毋须使用。我咬牙出击,每一招他都能精准躲避。我不禁想道:“只要他反守为攻,我必输无疑。”看来,智取胜于力敌。
站着不动,我等候对方进攻。
王玄应顿感惊奇,想道:“这丫头方才不是打得热烈,怎一会儿子就冷淡下来了?”
他见我不动,遂果真反守为攻。积聚在手里的少许内力,双掌齐发,朝我臂膀攻击。我侧闪,退后半步,左手抄去捉住他的手掌,反手一扭。他“咝”的吐气,少许内力提升,另一手擒住我握住他的手掌,尔后推力。我焦急,眼珠子瞄准了他手心的位置,三两下点中了他虎口旁的“合谷穴”。他吃痛一叫,脱手不得。我以一招“推波助澜”,将彼此的距离强行分开。他眼下大怒,从不晓得我的机智聪慧竟会使在阴招之上。可是我想过,对于这么些阴险人物,得必须这么做。
王玄应双足轻点,翻身扑来。我大幅度退开,等待他的攻击。他飞身抢进,趁我大意,一脚横踢在我肚子上。我脱离地面向后飞去,撞在了地上的花盆落地。扭曲着脸容,我咬紧双唇绝不认输。他走近,正欲将我提起。我连忙跳身而起,防御减弱大半。况且,我体内毫无内力,全然不是他的对手。
他扬着脸,威胁道:“你败了,段沉冤。”
我咬齿,反驳道:“毫不怜香惜玉,你胜之不武。”他冷笑无言。我隐隐觉得胸中有腔热流滚动,霍然抿唇将其吞回肚子里。我双膝弯曲,斜身横飞,准备扑向王玄应。他寒气加深,直觉我是多此一举。掌风运劲,聚力两指,朝我胸口“笃”的一点。我身形一僵,旋即骨头生硬。
王玄应见我无从用力、浑身虚绵,玩味地笑道:“娘子,败了就是败了,得愿赌服输!”
我“呸”的朝他吐口水,“混账东西!”
他听了我的激话,眼色里的寒怆转瞬为嘲谑。手指反转,将我“哑穴”点中。他近前,指腹抚摸着我的脸。我直觉鸡皮疙瘩涌现,强忍下来不发声。他笑了,“如今我封了你的小嘴,你还能砌词泼辣么?”
我心里急道:“他、他,想作甚?”
他见我表情惊了,遂笑得嚣张。“你这是害怕么?”我咬齿不语。
他将手从我的面颊滑落,渐渐落至了脖子。慢撕开我的衣衫,透露了点点锁骨。他看得心魂荡漾,眉尖张扬。顺势一带,挑开了我的衣带。我动不得、走不得,甚至也颤不得。
在他将近得逞时,一阵格外熟悉的声音从后传出。“这演的是哪出好戏啊!”
王玄应停下手,眼睛微眺,不过是一位身着华服的外宾。
外宾侧身让步,并非只有他一人,他的后边还有得雪与她那位气得周身哆嗦的爹。
王玄应惊出凉汗,手足无措。
爹挣开了得雪的搀扶,将我护在怀中。
我感受着从小熟悉的气味,也甚安心。
爹愤恨道:“你这混小子干的甚!”
得雪亦将我抱住,低声问道:“沉冤,你可有出事?”我眼睛一眨,以示安好。
“新娘在房里苦等春宵,新郎却在门外调戏丫头。这,夯实令在下糊涂了。”我的余光略扫,恰有怔呵。心里想道:“紫衣公子?”竟是那个混蛋。
紫衣公子对我施以一笑。我将眼角余光放回,不想见他。
爹恨不得上前抡他一拳,却见我一动不动,爹肯定王玄应确是对我作出什么不好之事。“你把我女儿怎么了?”怒气冲天,他发颤的身子几欲稳不住自己。
得雪朝王玄应冷道:“想不到这就是王阀的贵胄公子啊!”一语双关,既谩骂了王玄应,又间接指责王阀门第浅陋。
王玄应抬眉沉怒,无言以对。
紫衣公子道:“假若王大人知晓此事,会否祝福公子再度纳妾之喜?”
爹猛的低斥道:“你妄想娶我女儿!段氏儿女,一身傲骨,岂容你这宵小擅自侮辱!”
紫衣公子莫名笑道:“既然老丈人不许,公子与怕且是姑娘无缘的了。”
王玄应愤激不已,紧缩拳头。
紫衣公子之话,虽无嚣狂恶言,只一句温润就令人生火。
王玄应快然将右手提起,往我胸口点指两三下。
我忽觉松懈,手脚能动。喉咙无任何阻碍,遂臭骂道:“今日之辱,他日我必将十倍奉还!”咬紧双唇,我携爹和得雪恼怒离场。
紫衣公子轻笑无言,随后跟来。
回到破庙,得雪陪着爹睡下了,我便与紫衣公子在月光下言谈三四句。
“今晚多谢你出手相救。”抱拳相对,我对上他清澈的眼光。
他笑道:“如此一来,我们之间不存亏欠了。”我犹疑看他,深意未懂。他解释一番,“花船上你打我的一拳。”
我“哦”的干笑道:“原来如此。”可随后,我想道:“可是,他还推我下水啊!”脸色变黑,瞪住他不语。
他看我转变之快,不禁失笑。
我道:“有何好笑?”
他的举止儒雅,笑意如春。“总之,我们算是不打不相识。”
我心中念了念,觉得有理。姑且我并非小肚鸡肠之人,讲究的都是江湖义气。
他向我作揖,有礼道:“在下长孙无忌,字辅机,洛阳人氏。敢问姑娘芳名。”
我豪气干云道:“段沉冤!”想不到我们居然是乡亲邻里啊!不过,我在洛阳怎么从无见过他?
他稍有一怔,尔后微笑不言。
翌日,我从外回家。尚未踏入庙里,只见得雪正与一个男子欢声笑语。我侧头观察,是王世充。对此人我并无深究,反倒是看到了他、想起了王玄应。一阵痛恶之感传来,令我恨得无处发泄。
我先躲一旁,探查王世充此次来此的目的。
得雪与王世充走出庙外,她手里捧着药材,王世充看去灶头上的药罐,烟气白芒,熏得他老脸通红,活像猴子屁股。
得雪见他的手脚不灵活,忍俊不禁,笑颜如秋菊。
王世充只看她的笑意,一时三刻忘记了汤药已经滚烫。
得雪“哎呀”的低呼一声,引得王世充的回神。她打开药罐的盖子,赶忙将手中的药材投进去。
王世充道:“你每日皆是如此?”
得雪应道:“从我懂事起,我便要这么做,因为他是我爹啊!我虽习字念书不多,却也懂得孝悌之义。”
他看她的侧颜,问道:“可你不觉辛苦么?”
她扭头言笑,“比起沉冤,我的辛苦少之又少。”
我躲在柱子后头,心头一震。
得雪道:“我只是负责给爹看病熬药和日常照料,可她却担负着攒钱的重任。每日五更起,她就起身往外头走。她欺骗我们,说是去打杂。其实,她是替我们讨食。手里拿着钵子,向行路人乞讨。”
我绞着十指,不希望战栗从手上传来。
得雪眼中含泪,继续道:“不过这样的日子,到十二岁那年就停止了。”
王世充瞬时问道:“为何?”
她道:“因为爹不许,沉冤莫不奈何地放弃,然后替饭铺客栈做起打杂。而我也蒙受一位老娘子的青睐,她教导我习字念书、抚琴弄舞。每次我回来后,总想将我所学的都教给沉冤,可她却说‘我都一个小叫花子了,哪儿还用着这些女儿玩意’。我听着心痛,又觉对不住她。此后,我更加发愤图强地学习。”
我揪住衣襟,觉得胸中酸水上涌。眼睛湿湿的,有些矫情。
王世充猛然心跳,“那么说来,你可是会跳舞的?”
得雪“嗯”的点头,以示回答。
他喜道:“得雪,你、你还记得我么?”突地探出双手,将得雪的双肩扳过他的跟前。
此举吓着了得雪,她两眼不敢转动,狐疑看他。
他道:“三年前,你是否遇着一个贵人?”
我拉长耳朵,静听他们的对话。
得雪转眸,回忆,似有回事。
王世充道:“大业八年隆冬,你是否在洛阳街上乞讨,因故撞上了一架横冲直撞的马车?车上的贵人见是一个小叫花,眼带忿怨。可你却使尽浑身解数,以求他能施舍铜板给你。”
得雪骤然张大双目,直视他眼里的真实。
他激动道:“你在马车前,跳了一舞。贵人顿消怒气,给了你十两银子。”
得雪眼光透亮,终能忆起三年前的事情。嘴生起丝许结巴,说道:“你……是那位贵人?”
王世充兴奋难挡,笑道:“你终究是记得我。”
得雪亦笑,略显僵涩。良久,她才“噗嗤”的喷笑,眉眼如柳河弯。
我松下握着衣襟的手,不敢想象得雪与王世充竟有过一面之缘。歪头觑去,王世充看在我的眼里,当是有异。他眉飞色舞,只因得雪的记忆犹新。
我迈步出去,纵声咳嗽,方才引起二人的清醒。
得雪见是我,当即挣开王世充的双手,脸庞红润,不敢抬头望我。
我走前紧盯王世充,说道:“沉冤有失远迎,请大人莫要见怪。”
他颔首,下巴微扬。“怎会!”
我轻易将得雪拉至身后,问道:“方才传来的笑声,可是你们?”
王世充目视得雪,大方承认。
我心里压抑,面子上仍好意相迎。“既然你们要谈的,何不进内?这儿交给我便可!”
得雪看我一眼,随而看去王世充。
他道:“我看不必了。尚且有事,就不多逗留。”抱拳。
我笑道:“如此的话,那我不送了。”
得雪察觉我语言有失,遂扯了扯我的衣角。
王世充粲然一笑,顺了顺衣摆,提脚而走。
待人一走,得雪就道:“沉冤,你是怎么了?”
我松松脖子,不以为然道:“没事!”
她眉头拢起,“错的人是王玄应,与王大人无关。”一言以蔽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瞬息转移话题,“还是洗把脸好了,免得有人瞧着不舒心。”将双手交叠在后脑勺,学着无赖子的步伐进去。
得雪见我敷衍,务实无奈至极。
三月时晴时雨,红妆细裹,绿柳丝绦。
打杂回家,我怀着一抹好心情。
方踏入破烂的门槛,就见庙里充斥着红色的味道。礼品繁杂多样,珍串贝翠、玛瑙丽珠、银丝金缎、黄金百两,摆在各处角落。
爹和得雪互相扶持,爹气怒难消,胸膛起伏跌宕。
我四下张望,“发生何事?”
爹推离得雪的手,抖步走前。一怒之下,将叠放整齐的礼品扫落地面。
霎时间,“乒乒乓乓”的声音犹如雨水渗屋。
爹喘着气,娓娓跌在地上。
我与得雪同时大惊,前去扶他。
我焦急到:“爹,您怎么了?”
得雪道:“不久前,王家派人遣来嫁妆,说是王公子要迎娶你过门。”
我怔了怔,目视她。
她低着眸,沉气道:“爹已向他们说明实意,且还去了一趟王家别院找王公子。可是,家仆恐吓爹,状似还要打他。”
我登时缩了缩拳头,骤起起身。
她一惊,拉住我。“沉冤?”
我不想多说,往外正欲拔腿。
爹颤着喉咙,手巍巍地朝我伸来。“不许去,回来!”
我的眼光一投,望去外面。
爹道:“沉冤,回来。”
我手背上的青筋隐隐欲现,两只拳头握着生红。叹气数声,我恍然转身蹲下,掌心包裹他的手。
得雪道:“爹去了没用,你去了又有何用?”我顿眉未语。
爹抽出手,覆在我的手背上。“对不住!”
我摇摇头,心口晃荡。“与爹无关,是王玄应那个混账!他想强抢民女,我偏不遂他的愿!”
爹微微而笑,紧握我的手。
我们不再多语,一家人只需紧握双手,再大的难关也能闯过。
王世充知晓爹的事后,心中愧疚,皆整日走来看望。带同珍贵药材,亲手熬药。
爹不怪他,只求他能改变王玄应的决定。
王世充也说“这回,犬儿是从未有过的决心,想必他是真心中意沉冤的”。
爹只是摇头,没有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