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还不想死啊!
忽觉脚跟处触到了一丝温凉,我仰起脖子观察。
一名短袖的男子,后面背着一个小竹篓,脚穿草鞋,两腿都是湿漉漉的泥土,估计是刚完成收割耕作的农夫。
他拥有一双又大又厚的手,粗豪的茧子满布手心,触着我的脚跟是磕碜皮肉的。
我不自已地低吟了声,令他恍神。
半晌后,那人徜徉着一抹笑意,说道:“姑娘你还好么?”
我四肢虚软,连带声调也变。“……我若好的就不会躺在这儿。”在心里翻白眼。
见我被蛇咬了还能说出不留情的话,那人也不恼,脸色恬静宽容,笑了笑道:“姑娘放心,蛇没有毒。”双眼眯得弯如明月,使我一悸。“不过也怪,你纵然被没有毒的蛇咬,也不该这般倒在地上啊……”话语未完,他迳自又笑。
淡淡的笑,不含嘲弄。只是,他的笑容别出雅致,文雅中成熟,静穆中稳重。
尽管那人穿的不怎样,却也是一派谦谦君子。
我硬着声道:“干你何事啊!”中气十足,不似被蛇咬到。
我怕蛇不行么!
他温润如玉的脸若银盘,腆着脸笑道:“不打紧!每凡遇着生人,也该是有丝提防之意的。”
被他这么说,好似一点怪罪之意都无。
他徐徐一笑,“我先替姑娘包扎伤口罢。”
我还未说甚,他便脱下我的靴子,缓缓地运行动作。回头说了句“冒犯”,已经露出了我白白的脚。
我的脸迅速烧起,想着自己虽然不会斤斤计较男女之礼,却也从未被二公子之外的男人碰过。不时,我叫嚷道:“你、你、你放开我!”脸愈发红着,脚想动也动不了。
他怎会听我的,仔细地查看被蛇咬到的口子。他放下了小背篓,从内拣择了一些药草,将其放在嘴里咬烂,敷在我的脚跟处。
顿时,一阵清凉从脚蔓延。不会儿子,全身通达舒适。
他弯弯眼睛,“这些药草能帮助你止痛,回头你得请郎中再瞧瞧你的伤势。”
我冲口问道:“你不是郎中么?”
他扭扭头,眉眼青涩。“我只是中意医药罢了。”
我鼻子朝天努了努,“自作主张!”言语中自带一语双关。
他听得懂,但不回应。眼睛闪闪的,如众星捧月的珍贵。“既然得罪姑娘一次,也不怕得罪第二次了。”说完凑近我。
我想到他要抱我,当下打住他的手。吼向他,故作凶神恶煞。“你干么!”
他眼中无轻薄的意思,只想尽乐于助人的责任。
我怒责道:“难道你不知道男女有别么?我看你也是个谦顺的人,真想不到只是空有皮囊啊!”还处于慌乱之中,声音变调了。
他“呵”的轻笑出声,双手交叠,朝我作揖。“姑娘误会了,我自当明白男女之礼,只是看见姑娘双腿发软,声调也懦,遂就想带姑娘回去查究清楚你的伤口。况且我方才从姑娘的言辞当中,便可得知你并非在意名节之人。既然如此,我也才敢说出那些话呢。”
我一下愣住,未言。
他以为我不信,顺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地方。“那儿便是我的屋子。”
你不信就跟我来啊!
我撇撇手,撑地站起。颤颤巍巍的腿不似刚才那样麻痹,只是心魂还是处于惶悚的状况中。“我得回去了,我师父会担心我的。”
他虚扶我,在我身侧站立。“我送你回去可好?”
我吞了吞口水,打住他的步伐。“不必了,我先在此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了。”话音刚落,我拽着一条腿,一崴一崴地慢慢拖回去。
他在我后头,亮丽的双目泛起浓浓的笑意,头也不自觉地摇了摇。
回去后,李靖便以“师父”的姿态稍稍斥责了我一番。
岭南一带多蛇出没,虽然这回没有中毒,也还是不能大意。
他替我疗伤之后,便带我出门。
我陪同他来到了湖畔,湖色山光天地一堂,河面没有结冰,触碰一下,竟有丝丝的温意。
问过他,我们来此作甚。
他说,钓鱼。
我愕然地看他拿出两条鱼竿,一条自己,一条给我。他坐在湖边草地上,在鱼竿上系好鱼饵,遂翻竿下湖。
我坐在他旁边,“师父您今日心情很好?”
“尚且不错。”他性情沉厚,不擅表达心情。
我把鱼钩扔进湖里,问道:“师父怎的来钓鱼呐?”
他看向我,眼角带笑。“学习姜尚。”
我“啊”的叫嚷,心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他道:“你的心态不平静,遂得以此抚慰你的种种不安。”
我不明白地看他。
他道:“你最近可还有心焦?”
我飞快地扭头,笑得皎洁。
他也笑,“胡诌!”转瞬,“上回饮宴,你不是嚎啕大哭了么。”很肯定!
我一滞,问道:“您怎知道?”
不是只有我和段志玄?
他稍摆动鱼竿,眼看远山。“我与殿下都看到了。”
我抖落了一身激灵,眼神直视他。“真的?”
他道:“真的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是怎样想的。”
“师父,其实那时我的心真的比平时更痛。”我偷偷地把手覆上心口,愀然地呢喃。
他转眼睇住我,“因为你着实在意他啊。”
我被他的话惹得脸红,口是心非地撇头。“是么?”
“你若不想他担心的,便记住我的话。”他凝重的面色淌着一层微醺的霜,“切忌大喜大悲。”
我点了脑袋,“我明白了。”
不为自己,也为他。
“钓鱼不仅能够平静心性,还可从旁学习。”他忽转话题,瞧了瞧鱼竿的动静。
我“咦”地发出声道:“若您要学姜太公,为何还要放鱼饵?”
他笑道:“直的鱼钩只为等待周文王,带鱼饵的鱼钩只为让你明白一些道理。”
我道:“甚道理?”
“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任势者,其战人也,如转木石。木石之性,安则静,危则动,方则止,圆则行。故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他念道。
我摇头,“不明白。”
他详细分析,“善于作战的将军,总会从劣势中找寻取胜之机,而不苛求部属,因而能恰当选择人才,巧妙运用态势。”
我问道:“可若是这‘劣势’表现不明,我如何去寻?”
他道:“木石之特性,放在平坦的地方就静止,放在险陡的地方就滚动;方的静止,圆的灵活。”
我醍醐灌顶道:“就像钓鱼一样,‘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无论是直钩还是弯钩,只要有自投罗网的鱼儿,便是好鱼儿。”
他莞尔,“将军不仅要善于利用劣势,还得运用‘势’。”顿了顿,“所谓‘势’,就得通过将军之手来制造。造一个有利的态势,宛如千山下滚落圆的木石这般。”
我“哈哈”轻笑,觉得趣味盎然。“《孙子兵法》曰:‘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是故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以近待远,以佚待劳,以饱待饥,此治力者也。无邀正正之旗,无击堂堂之阵,此治变者也’无非也便是这个道理罢?”
他吃吃一笑,觉得我恔恔机灵。
善于用兵之人,总是避开敌人的锐气,攻击懈怠欲归之敌。
如此一来,士气自当运筹帷幄。
就像钓鱼,放的鱼饵多了,便有多些的鱼中计;放少了,自然就少。
“不过——”他婉转提醒,“你若想成为这样的将军,还须多加努力。”
我懂道:“你们常说我任性莽撞、冲动妄为,如我要成为这样的大将军,须得平静我的心。”马上想到了儒学所说,“要学习孔子‘温、良、恭、俭、让’的态度,‘吾日三省吾身’以求得‘尽心知性’。如此方可在领兵打仗时,冷静果锐,避就利害。”
他嘉善道:“孺子可教也!”话音刚落,他兀自大笑起来。
开迈的笑声传遍丘陵平原间,撼动了山河壮阔。
天高海阔,鱼鸟踊跃。
李靖带着我,从这日起连下九十六州,赏得民心,百姓归顺六十余万。
到了十二月,岭南悉平。
李渊闻讯,遂下诏劳勉李靖。授其为岭南道抚慰大使,检校桂州总管。
而我也因在其中获益良多,李渊深感宽慰。
李靖认为,南方来穷乡僻壤,距长安遥远。自隋末大乱以来,岭南百姓未受朝廷蛛丝恩惠,若果“不遵以礼乐,兼示兵威,无以变其风俗”。
遂李靖打算从桂州出发南巡,以察民情。
不过,他不会再带上我。
我开头不明白,后来他说这个月里已经让我学习了很多新鲜的东西已经足够了,叫我回去休养生息。
况且这次二公子召唤我前往天策府。
最后,我与李靖分道扬镳。
岭南到北国,寒风唿哨,白茫茫的雪几欲覆盖了去洛阳的路。
至洛阳天策府,已是几日后的入夜。
独钓江雪,半窗寒烛。
几个武将引领我前行,顺着石子小径抄过一道朱雀拱楼门院、两道鸾凤壁画走廊,穿过结了冰的荷花池塘,揽走匆匆的风,行至几座分布别致的院落后,再经九曲十弯的朗星月桥,终于发现了一抹新颖的景致。
半月雾影,依稀可见青衫乘风胡旋,吸风饮露,天地转山色。其神凝,使物不疵疠。
我刹那惊住,眼若木鸡地观看。
二公子的姿态从容,跟随节拍而行。
阴影跳跃的音符是跃跃欲试的异域风情,青衫之外,团坐三三两两的人。衣着随性,有男有女。
我略微察觉,尉迟恭挑着琵琶的手灵巧如他手中挥洒的黑鞭,疾厉激昂地弹奏着。
萧韶之乐,金石丝竹,顾盼生辉、倾城花容的是些异族女子,称之胡姬。伴着琵琶音调,或翩跹起舞伴行青衣,或拨动雅乐解读情调。
南楚编钟,潇湘梅笛,燕乐羯鼓,上古横琴,缓缓敲响。花丛中央,胡姬眉目如画,舞艺风情万种。
尉迟恭撩拨琴弦,弦弦掩抑声声情,随着二公子的步伐,流水如年。
二公子随动而舞,丝毫没有女子扭捏乖柔之态,清逸间透着刚强的柔性,与异族之舞合二为一。
我看得发呆,眼前之人是我闻所未闻。
在我眼中,二公子或冷漠,或热忱,或柔情,或刚需。
今日,懂舞、赏舞、跳舞的二公子都是我头一回见。
音调轻快妖娆,引领着我的步伐,我不禁迈开脚步,迎前就去。
二公子见到了我,驻足。
尉迟恭也看我,却不想停下手里的琵琶。弹拨的声音依旧婉转,杂糅着羯鼓的刚猛,浑然使人陷入纸醉金迷的境地,不能自拔。
我痴迷地笑,一个月未见,竟是一辈子的漫长。
二公子的眉间情真,笑意盈盈,映出了酒涡。他两步上前,已将我纳入怀中,用尽力气地将我锁住,围绕着彼此间熟悉的味道。
我回抱着他,“二公子,我回来了。”
他不言不语,只双臂收紧,箍住我的腰肢,似要将我融入他的骨血之中。
调子渐而远去,尉迟恭与众多胡姬已是退下。
登时,我觉得有些奇异。
他的身上,似乎缺了那一抹隐逸的海棠香。
我抬头看向他,问道:“你……”
他却垂下头,撞上了我的额头。“段傻子,你回来便好。”
我的眼神闪了闪,把方才的狐疑都消去。承受着额头的微痛,我揽羞地笑而不语。
鸡啼破晓,披着蓑衣的打更者,默默无闻地归家安宁。一对寒鸦迎面落在府内的梅树上,翘着双翼叽喳地叫。香寒东篱,千树万树,红梅似海棠。
一早,众人趁着雪化的时候去遛马。
二公子从秦王府带来了拳毛騧,言说我有日终必骑上。
我口是心非,谁想骑这匹无可救药的蠢马!
从马厩牵过拳毛騧,它仿佛上百年未见我,马头立即蹭在我的脸上,撒娇似的。
我笑骂它,它乌亮的眼眸熠熠生辉,鼻孔呼出连续的白气,虚心接受我的“训话”。
我抚顺了拳毛騧蜷曲的毛发,遂睬住马镫,一跃上马。
罗士信与尔月共骑一马,正朝我的方向来。
我观察他们,心里不解。
为何尔月总是坐在罗士信的跟前,二人亲密调笑,耳鬓厮磨间净是悱恻的暧昧。
程咬金经过我身旁,一掌拍向我的肩头,吓醒了我。他好笑道:“你怎么自顾观着士信与尔月啊?”
我被这疑惑冲昏了脑,遂看向程咬金,问道:“咬金,尔月是否不会骑马?”
他“啊”的张开了嘴,双眉绞紧。用手搔了搔脸庞,他为难道:“这我不知道啊!”
你身为她的主子,你自个儿不知道么!
我道:“罗士信这么做,不正是令尔月吃亏么?”前言不搭后语。
他糊涂地转转眼睛。
忽而,罗士信与尔月骑马而来。
“在说甚呢?”他的笑颜衬着日光而雅,却又痞趣得很。“莫非是我们?”
尔月飞霞扑脸,羞得只管低头。
我白他一眼,翻身跳下马。“我们正说你为何总是让尔月吃亏呢。”
他“噢”了声,饶有兴致。“我何时让尔月吃亏?”
我瞪他,“你有!”说不出理由。
他笑望着我,揶揄道:“你说的可是现在么?”
我羞赧而恼地撇过头,被他猜中了心思。
尔月的耳尖红润得生出了亮,双手直直地胶着衣角。
程咬金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罗士信轻轻搂过尔月下马,英姿飒爽,又添几分尔雅。
我气得啐道:“你他娘的登徒子!”
他笑得激灵,松开了搂尔月的手。
尔月绕到我旁侧,拉拉我的手。“姑娘!”她细声地唤我,赧然不啻。
片刻后,他也笑够。“若非亲密,怎敢轻薄!”他双手抱臂,笑脸殷殷。
我恨他大胆的话语,不过却是激醒了我。
把拳毛騧丢给程咬金后,我借故离开了马厩。
七拐八弯,我来到了二公子的住处坐飞阁。
坐飞阁镂花雕栊,对临碧渚,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