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泄露先生行踪给雷严不正是期盼他能达到囚禁先生的目的?你如今对我坦诚相告不正是希望我以一个同样遭遇的可怜人身份去劝慰他吗?然而在他看来,无非就是他最敬重的家人又无缘无故地背叛他,你这样岂不是在逼他?”
“……不,不是这样的。你不能这样说……”寂桐紧闭双目,痛苦得掩面,连连摇头。
“公主,抱歉,我,我失言了。”施定闲见到寂桐简直难以承受的悲怆,有些自责,她又有多少资格对他们夫妻的事指手画脚,自己都是自顾不暇。她上前一步,握住寂桐的手,诚恳地说道,“说到底,我也只是个外人,很多事只有你自己想通了,才能解决。公主,你是个善良的好人,从来都没有变过,所以,你才这样痛苦……”
“……不,”寂桐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反握住施定闲的手握了一下,又松了开,“这样看来,我何尝不是这样……的确,有些事,我,需要好好想想……但是,我还是希望……”
“我不过是个过客,”施定闲打断她,“不过我有一事想要请教。”
“……请说。”
“方才你说到先生渡魂?意思是他的魂魄无法入轮回,只有靠着抢占其他活人的身体延续下去?而且已经过了好多世了?”
“是。”寂桐有点疑惑,看这架势,仿佛施定闲根本没有察觉欧阳少恭是谁。
“!!”施定闲倒抽一口凉气,“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脑中纷乱如麻,匆匆向寂桐告辞,没有返回她要走的地方,反而是朝北方,琴川的地方走去。
先生就是那个魂魄?!那个生生世世没有变过的奇怪的魂魄?!那个她一厢情愿自觉亲切的魂魄?!那个她在这个世间颠沛流离除了名字唯一剩下的坚持的羁绊?!
说起来,在始皇陵的时候,她的确有感知到两魂三魄,只是她专注于叶家散魂,只道是玉横炼化所致,竟是半分没有察觉到那个熟悉的气息……
有些事,连串起来,就想通了,就明白了……她一心要逃离的大反派竟是她累世不敢轻易碰触的最重要的人……
施定闲心神俱乱,失魂落魄游荡在山林,毫无方向目的。
等月上梢头,鸟宁蝉噪之时,从远处连滚带爬跑来数人,慌不择路,转个弯就跟施定闲来了个对撞,两边都跌倒了。
“你瞎啦?!!”那大汉恶声恶气地吼道,待见到是个面色苍白的小姑娘,就懒得计较了,赶紧爬起来拍拍衣裤,打算开溜。
“等等!大叔,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去呀?”施定闲右眼皮狂跳。
“干什么去?”另一个大婶抱着孩子,“逃命去啊!江南一带开始盛行瘟疫啦!那东西可厉害了,琴川连着那几镇都要封城了!!”
瘟疫?!!怎么会?!她明明……
施定闲不及多想,看着琴川的方向就拔足飞驰而去。
“喂!喂!”大叔纳闷怎么会有人还往那地方死命地钻,想不通,还是赶紧带着妻儿跑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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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鸟语花香,安静祥和的琴川,如今成了一座死城,到处充满了腐朽的尸体的臭气。阴霾密布,惨雾愁云笼罩着这座水乡小镇,不见生灵活息。草席裹尸,累放在道旁等着火化,那露出的半截手臂上皆是腐烂的疮疤。一息尚存的病人在被隔离的院落里声声凄厉,不管昼夜,嚎叫不断,每天都有新的尸体被抬出来,恸哭声不绝于耳,但是渐渐地,哭声都没有了,变成了麻木的死寂,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轮到自己。
城中一时之间人人自危,有几人绝望地要从城中掏出都被守城兵士打回,被打得皮开肉绽走不动路了也想着爬出这座城,施定闲有一日帮着许家药铺免费发放药剂,就见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士,带着铁制面具,眨眼间,拉弓射杀了刚刚逃出城数十步的流浪汉,当他转过头时,杀意凌厉的眼神激得施定闲再也不敢多看一眼,埋头就走。
在这个危机的时刻,琴川几大家都联合起来,有药材的供药材,有钱的给钱,有人的出人,施定闲把存在钱庄里的钱全都捐了出来,不过,于这场始料未及的大患仍是杯水车薪,所幸,情况恶化不再深入,有被控制下来的趋势。
施定闲曾多方打听,对这瘟疫的来源仍是不甚明了,刚开始大家都没有注意,等发现了已经晚了,瘟疫盛行,是成千上百人的噩梦,后来就有青玉坛的人来领人,可惜有的没福气没被选上。
福气?
施定闲正在整理药材的手一抖,深吸了一口气,想着这会儿还有很多事要忙,先没空想那些。
“闺,闺女?!”一个沙哑粗砺的声音颤抖着传来。
施定闲转头,“大婶?!!”赶紧放下簸箕,跑过去扶着大婶,等走近了才发现大婶裹着被单露出的手背上已然出现了溃烂,“您怎么会在这里?”
“别,别提了,咳咳,闺女你离我远点,我,我逃出来就是,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找到人……”大婶缩了缩身体,尽量不碰着施定闲。
“喂喂喂,这大妈在这里,”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过来,扯起大婶手上的绳子就往回拽,没有碰到她,就像是不想碰一堆腐烂的肉一样,“大妈,你行行好,快别跑出来了,哥几个可担不起这罪!”
“几位兵大哥,请等一等,”施定闲掏出一些钱要交到他们手上,“她只是和我说几句话。”
“别,小姑娘你可别这样。”那士兵推过了钱,“这疫病可厉害,我们虽是粗人,也分得清轻重,得~要说几句,就赶紧的。”
“闺女,我家那老头子和幺女儿都还在江都,我……我这样子,是,是不成了,”大婶喘了几口气,“就请闺女,到时候,到时候,帮我去看看……他们,捎个信……”最后几个字低不可闻,啜泣不已。
那几个士兵也是听着于心不忍,叹口气,拉着大婶回去了隔离院落。
“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带到!”施定闲冲着大婶的方向大声回道,蹲下身,抓起簸箕,微微发颤,指尖泛白。
后来有一位名为姜离的女大夫不顾守城将士的劝阻执意来到琴川医治病人,虽不说是对人人都是药到病除,但也是行之有效之法。
又过了几天,疫情明显有了好转,不久,琴川就解禁了,将士们都撤回了。
施定闲和几位琴川药堂的大夫道了别,就出发去了江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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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那位大叔和那个女子都还平安。
当他们听到了噩耗时,嚎啕大哭。
施定闲则静静地离开了。
她想了很多,想到关于百里屠苏的梦境,想到和他们的相处,想到和先生的相处,想到她这几世心心念念的那个魂魄,想到自闲山庄,想到最近的恶梦,想到,在船上大婶的音容笑貌和那日最后一面的凄惨绝望……
她说巽芳公主懦弱,她又何尝不是自以为是的伪善者?
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她,这一次,想要阻止这一切,亲自去阻止这一切,不论如何……她不想再看到明知道会发生的悲剧重演,也不想看到他一步步走向死地……
第16章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施定闲在江都客栈租下了一间房,委托客栈店小二若有百里屠苏他们那样一群形貌的人来到这里请告知她。
因为,无论是快马加鞭还是轻功加持,恐怕都赶不及青玉坛或者是中皇山了,施定闲思量再三还是留在了江都。
目前看来,她既没能阻止先生被抓走也没法阻止琴川的瘟疫,那么,他们与先生在青玉坛的对决想必也是在所难免。如果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发生,那么接下来……她依稀记得百里屠苏和风晴雪他们是在这间客栈里决定要前往风晴雪的故乡必经之路中皇山。
咚咚。
“请进。”
“姑娘,方才楼下来了一群人来投宿,看样子像是你说过的。”客店小二颇有些讨好的意味。
施定闲站起身,走过去,递给小二一些钱,“多谢小二哥告知。”
“嘿嘿,姑娘哪儿的话,有什么尽管吩咐就是了~~”小二喜滋滋地揣好了钱,“对了,他们住在三号房,就在旁边两间。”
施定闲道了谢,整理了一下衣着,走出房门,穿过走廊,来到店小二所说的房间门口,隐约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似是还提到了“少恭”,施定闲定神,抬手敲门。
“谁呀?”方兰生在里面问话。
“施定闲。”
“……”方兰生开门,并无平日聒噪之态,反而头一次细细打量着施定闲,欲言又止:“你……”
“猴儿,堵在门口作甚,还不让定闲妹妹进来。”
“定闲,嗯,真巧啊,你也来了。”襄铃率先打了招呼,想要靠前却不知为何止步,抿嘴似是有些苦恼,扯着辫子,还是开了口,“定闲……那个……给的屠苏哥哥的……药……”
施定闲环顾众人,百里屠苏坐在榻上,风晴雪守在一旁,尹千觞不见了,而他们来到这里,也不见那只海东青,看样子毫无转机了,而于那仙芝淑魂丹一事先生也定是有所提及。
“定闲曾……曾经历过一些事情,前日所说,与先生分歧之处也源于此,定闲,也是后来才察觉的……但,到底是……所以,才出此下策,看样子也是于事无补,定闲早该……”施定闲不敢说出全部事实,只好语焉不详。
“施姑娘不必内疚,先生于施姑娘有救命之恩,再说当日我们皆是对他全然信任,即使……”百里屠苏停顿了一下,牙关一咬,“何况,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万万怨不得姑娘。”
“哼!”方兰生愤愤不平,“还叫他先生!!我真是瞎了眼,认他这样的朋友!!对琴川的那些乡亲们他毫不手软,二姐遇害,他不仅……竟也想做出同样那般丧心病狂的事——”
“遇害?”施定闲心头剧震,“兰生,你二姐怎么了?”
方兰生闻言气愤至极,狠狠捶了下桌子,“那些混账可恶至极!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畜生,诓骗我二姐去安陆找我,结果,结果……”他垂头丧气地坐在了椅子上,双手掩面,“我二姐他们回来的时候被山贼打劫,等我回去的时候,二姐,二姐已经就剩最后一口气了……还有,还有缝着一半的新郎官的红袍子……”
“呆瓜……”襄铃在旁边有些难过。
施定闲暗地里握拳,“……请节哀。”转过身朝百里屠苏抱拳,“定闲有一事想要求诸少侠。”
“请说。”
“请应允定闲一起前往中皇山。”
“这……”百里屠苏沉吟,“此事还须过问晴雪的意思。”
“我不会进山,就在入口处,完成一桩夙愿。”施定闲鞠躬,“还请晴雪姐成全。”
“没事没事,这有何难,我答应便是。”
众人商定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发去中皇山,便各自回房休息了。
而出发前的这一夜,施定闲就抱着剑坐在床头一整夜,发愣。
方兰生的咒骂之词言犹在耳,琴川瘟疫的惨状还历历在目,这数日以来,她噩梦不断,皆是心中惶恐之事,现实与梦境的惨烈交织在一起,她都快要分不清她到底是还在做梦还是活在噩梦中了。
迄今为止,所有的尝试都失败了,一切回到了原点,看样子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她逃不掉,他们也逃不了。
可是,她还是想要豪赌一把……
还有,等到了中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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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势蜿蜒,峰峦高耸,白皑皑的冰雪覆盖了整片山脉,风雪不断,却仍是碧空万里。
“定闲当真不与我们一同前往?”风晴雪很是不解,在这山口冻着干什么。
“嗯。定闲心意已决。”
“哦。那我们可走了~?”方兰生挠挠后脑勺,一边走一边回头,经过一夜的调整,他的心情似乎有了好转。
“……兰生,”施定闲叫住了方兰生,“其实……那诓骗你二姐的畜生便是我。是我使计让你二姐离开琴川的。”
“……”众人诧异。
方兰生没有转身,只是再问一遍,很是犹疑,“你……说什么?”
“我,没有骗你,”施定闲闭上眼不敢直视方兰生,“是我揭的仁义榜,是我告诉你二姐你在安陆惹了大祸,是我害死你二姐……你姐夫定然告诉过你,那揭榜的是个身材矮小面容俱毁的穷小子,那便是我乔装打……”
“我要杀了你!!!我……”方兰生嗔目而视,目眦欲裂,恨不得即刻冲过来报仇雪恨。
“不可!”刚迈出一步就被百里屠苏拦下,“此事另有蹊跷,何不听施姑娘解释清楚。”
“……兰生,你要杀我,无可厚非,不论原因为何,终究是我的愚蠢害死了你的二姐…只是请容我了却一桩夙愿…”
“真是的!定闲,你怎么什么都不说清楚!”襄铃急得跺脚。
“……你,”方兰生喘着粗气,挣扎着躲不开百里屠苏的辖制,索性也不再费劲,慢慢站直了身体,“你是不是还是恨我上辈子杀了你全家,所以,你就这样报复我?”眼睛里有种可怕的利芒,“好好好!你赢了,我现在很痛苦,很后悔,你赢了……”
“不是。不是这个原因,绝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方兰生根本不会理会施定闲的否认,哑着嗓子嚎叫,“我二姐是无辜的呀!!你何不杀了我,杀呀!杀了我为你上辈子那家人报仇!!”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方兰生踉跄着转身,“我方兰生何德何能,这辈子竟是认识了这样两个朋友,欧阳少恭是这样,你施定闲也是这样……”
“……待此间事毕,我,会去你二姐坟前谢罪……”
“不不不,”方兰生摇头,语气冰冷,“你不用去了,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了,我永远都不想再看到你了,永远……”说着,率先前行,不再回头。
“定闲妹妹,真相如何,还请你日后说个究竟才好。”红玉临走前看着垂眸不语的施定闲无奈地摇摇头。
“……”
在这冰天雪地里待了大半日,即使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还是抵不过风起雪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