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在吗?”云靖一上了楼,就放声喊了一句。
“是那位公子么?”一阵轻柔的女声响起,紧随其后,一位妙龄女子倚着门框走了出来,那女子正是她,花魁姑娘。她一袭粉衣,乌云般的发髻盘着,插了一根颤巍巍的玉步摇,“冒然相邀,还望公子见谅!”
“我也是为姑娘的琴声迷住,姑娘还不让我进去坐坐么?”云靖在京数年,已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见了花魁姑娘,语调不由自主地顿时调皮了几分,丝毫不见方才的拘谨。
“请吧!”花魁掩嘴一笑,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云靖进屋后,将潇竹苑上下打量了一番。干净素雅,正面的墙上挂了一把古琴,一个侧面墙上满是书法。有的是清秀的小楷,有的是遒劲的行草,笔画多变,让人感到主人胸中的丘壑。
“公子请坐!”
“多谢。我看姑娘满腹韬略,小生也好舞弄些文墨,偏是有些臭味相投啦!”
“公子太谦虚了,不知怎么称呼公子?”那姑娘说着端来茶水,随着茶水“汩汩”地流下,屋子里顿时氤氲一片。
“我姓云。”
“云?”那女子先是一怔,忽又恢复了平静,纳了个万福道,“云公子。”然而心里却沉了下去,这姑娘并不是别人,正是被官卖的苏氏女眷,苏琅的女儿。普天之下姓云的,又是在这京城里……
“你咧?”
“笙玉。南唐后主有词云,‘小楼吹彻玉笙寒。’”
“笙玉……呵呵,好名字!”云靖喝了一口茶,心里满是疑问,却不好想问——这么一位知书达礼的女子,已不是豆蔻年华,何以沦落青楼?只是初次相见,又不便想问,只得暂且按下。
之后一来一往久了,云靖便对这姑娘坦白了自己的身份,然而笙玉却并没有云靖原想的那样表现出攀附之意,诧异之下,云靖真心地把笙玉当做了一位红颜知己。
这一日,云靖来万花楼小坐。
当云靖抬头望望酒楼窗外,才发现月已至中天。
近来北面战事紧迫,圣上脾气很是不好,太子殿下日子也不好过,动辄是错,三番两次无缘无故一进御书房,披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太子党们也是人人自危,不太忠心的已是若即若离,准备随时抱上别人的粗腿了。唯有几个亲信的时常在东宫走动,比如伴读宁策、礼部尚书万晟安和兵部尚书苏琅。云靖去了几回,却被太子以结党意图不轨给轰了出去,心里好不郁闷。事后宁策来找他方解释清楚,云靖也明白,云端是保护自己,可他怎么也不愿为了自保就和云端划得干干净净。
云靖闲得无趣,就一个人来酒楼喝闷酒。这万花楼云靖常来,做的是吴菜,很是地到。云靖叫了几个秦淮来的歌妓,边喝边听。
云靖和宁策不一样,虽然都是大家公子,宁策向来洁身自好,甚至对女子都不会动动心,以至云靖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而云靖不同,他熟悉长安城章台路上的每一家青楼,和每个花魁姑娘不多时就能混熟。虽然他二十六了却没有大婚,虽然他认识的女孩从青楼歌女到官宦千金都不少,然而她们对他不是真心,他自然也就没有真心待过谁。
听着听着,曲儿腻了,挥挥手打发歌姬们退下。
然而过了一会儿,一抬头,有一个女子仍抱着琴坐在那里。云靖毕竟有心事,几杯杜康下肚便已经醉了,“不是让你走吗?要钱是不是,给,给!赶紧给爷滚出去!”云靖摸出一张银票拍在桌子上,吼道,“滚啊!”
“云公子喝多了。”那女子看也没看钱,放下琴,起身倒了杯茶端到桌前。
谁知云靖却是一下歪在她身上,二十六岁的大小伙子,着实把那女子压了个够呛。那女子二十多岁,已不是五陵年少争缠头的年纪,却独有一段端庄姿态,又不似寻常青楼女子。
“叫我什么?”云靖喘着酒气,眼神飘忽地望着那女子。酒楼的人都喊他靖爷,没人知道他姓云。
“云公子,我知道你喝多了。你还记不记的兵部苏琅大人?”
“苏?你是?”云靖一惊,醒了几分醉意。
“我是笙玉啊!”那女子终于哭了出来。
“别哭别哭,我看一下。”云靖眯起眼睛,仔细地对着这张脸看了一遍,“难不成是苏大人的女公子?”见笙玉点点头,又喃喃自语道,“你告诉我,你怎么会沦落青楼?”
一个时辰后,京城吴王府。
月至中天,明晃晃的月光静静地投在吴王府的院子里,静候着来人。果然不多时,不远处响起了脚步声,只是有些混乱。几个人影从暗处走来,映着月光才看清是云靖和管家陈六。
云靖被几人架着进了屋,一头倒在床上,没有片刻,“哇——”的一声吐了。
浑浑噩噩地,云靖吐了一地,整间屋子里都弥漫着熏人的酒气,陈六掩着口鼻站在一边,叫来几个小丫鬟开始收拾起来。
“醒酒汤来了!”门外,笙玉说完端着汤碗进来了。原来云靖竟把她带了回来。
“扶世子起来。”陈六鄙夷地看看笙玉,不过是寻常一样,世子常带些歌姬回来,有中原的,有吴地的瘦马,还有过一个胡姬。笙玉没在意,扶起云靖开始喂给他灌醒酒汤。
又过了一会儿,云靖睡稳了,陈六嘱咐过笙玉才带着下人们悄悄离开了。
“云公子醒醒!”笙玉跟到门口见下人们着实离开了才又返回来在云靖的床边坐下。
云靖张开了眼,“走了么?”
“嗯。”
云靖忙合了衣坐起来,按了按太阳穴,“苏大人出事之后的事,你对我说说。”
笙玉眼圈一红,便把父亲被告私通契丹,在狱中自尽、兄弟尽数充军、姐妹四下发卖、家产尽抄都对云靖说了出来。
虽说云靖和苏笙玉不熟,但因为太子的缘故,和苏琅是熟的。苏琅是太子代天巡牧那年从金陵提拔到京城的。原来只是兵部的主管,因工作认真,原尚书告老后,由圣上钦点,升任兵部尚书。
折腾了一夜,云靖起身走过去打开房门,看见外面几个小厮正摆着早饭,云靖走过去坐下,确实没什么胃口,吃了两个金丝小馒头,喝了一小碗牛奶,便抹嘴作罢了。他端了盘子进屋,让笙玉吃了。
“我赎你出来吧。你有什么打算?”太子党人四下离散,苏琅仍忠心于太子,云靖不相信他的罪名——私通敌国——是真的。他看了看笙玉,隐隐有些动容。
“多谢云公子相助。不瞒公子,小女子欲为父报仇。”
“报仇?”虽猜苏琅有冤,但到底是云靖自己的猜想,没想到竟真的有冤情!
“齐王与太子的矛盾不是一两天了,齐王欲削太子羽翼,我父亲不过是他扎的筏子罢了。”
“不会是齐王吧?他加冠后就去了封地,手能伸这么长?会不会是别的什么人?”
“不会的。老尚书告老后,齐王本想安排他的表兄白少东接任兵部尚书,圣上任命我父亲,他定然怀恨在心。”
“我劝你还是先不要管,齐王如今正得圣宠,你一个弱女子,先自保要紧!”
“亏的太子殿下拿您当作兄弟,齐王还没做储君,你这就已经替他说起话来!我明知家父有冤,仍苟且偷生,与孝道相悖且不论,人,是没有这么做的!笙玉虽是女子,胸中还有口正气在。多谢世子美意,还请寻车送我回万花楼吧!”
“你要回去?”云靖见她怒目圆睁,横眉冷对,胸脯一起一伏,倒别有一番风韵。
“尘世腌臜,到不如青楼风骨!”笙玉柳眉倒竖,背过身去不再言语。
送笙玉出了王府,云靖站了一会儿,忽然对她的背影道:“你留下吧,或许,我能帮你。”
笙玉冷笑,“殿下好意小女子心领,改日殿下得闲,来万花楼坐坐。”说完上车去了。
云靖站在原地,这女子高傲得竟像是一株秋菊,迎着风雪怒放,无畏严寒。云靖有一丝丝心酸,不知是内疚、是自愧不如,还是别的什么。云靖少年的时候遇到过不少女子,她们中不乏年轻貌美的,也不乏才艺超群的,但越是这样,他越只是与她们逢场做戏罢了。自遇到了笙玉后,他却觉得自己变了。
但云靖不是爱上了她,或许只是因为两颗孤独的心的彼此惺惺相吸的缘故吧!但正是她的傲唤醒了他沉睡的灵魂,就此改变了他人生的航向,这才有了几日前云靖的请旨随军。
又过了几天。
京城吴王府。
京城的吴王府是吴王云正皓大婚前先帝下旨敕造的。里头一派皇家气概。云靖来长安,便住进父亲成亲前的那个院子。三进三出,后头有个小小的花廊,蔓藤植株沿着墙爬的满园都是。透过叶间缝隙,阳光斑驳地投在地上,很是静谧安详。
然而空旷便注定了孤单。二十余岁的青年独自住着,身边的人从上到下都是宫里打点下来的,也不知谁是真正的仆人,谁又是上头派来的密探。云靖只索性把自己包起来,拒绝和一切人交流。
只有一个例外,那边是宁策。
云靖转了转,索然无味,便喊来陈六——也是上头安排的管家。
“爷要出门,和你说一声。”
“爷去哪儿?”陈六却是十分警惕地问道。
“怎么,爷去哪儿也得跟你报备不成?”
“是,小的给爷备马。”陈六低了头,躬身退了下去。
出了府门,云靖没有直接去找宁策,在街上兜了几个圈子,确认没有人跟着方拍马去了宁府。
其实宁府和吴王府离得并不远,很快便到了。那门房认得云靖,老远就跑来牵马。
“你家二公子在不?”
正与门房打听着,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子平!”(云靖表字子平)
云靖听闻抬起头,可不是宁策。
“圣上旨意已下,明天小弟就要随军去潼关了,今日做东请宁兄换换口味。”
宁策虽是纨绔,只是幼时在西北长大,对京里那些公子哥儿的喜好并不上心,唯独爱吃。一听云靖说有地方尝鲜,顿时喜上眉梢。
云靖掩口笑了笑,“宁兄随我来!”
正是万花楼。打进门小二便热络地迎了上来,口道,“靖爷来了!您的雅间已经按您吩咐用香熏好了。楼上请!”
“笙玉姑娘可到了?”云靖故意落在宁策后头,轻声问小二。
“笙玉姑娘在楼上早等好了,爷快上去吧!”
果然一上楼,拨开轻纱,幽幽的琴声从里头传出来。宁策一顿,望过去,正是一个妙人抱着琴,用那双如水的明眸婉转地望向自己。
“子平,这……这是怎么回事?”
“宁兄坐,这是笙玉姑娘。姑娘,这便是我说的宁二公子。宁兄,笙玉姑娘虽以卖唱为生,可也颇晓词令,与我臭味相投,况姑娘一身傲骨着实令我等须眉敬佩!”
“怎么讲?”酒菜上桌,宁策给自己和云靖满上。
“宁兄可知京城有户苏姓官员?”云靖呷了一口酒,凝视着酒盏,不住地把玩,似忽醉翁之意全在酒上。
琴声颤了一下,宁策瞥了一眼抱琴的姑娘,可是无心喝酒,搬着凳子凑了过来,“苏?可是兵部苏琅苏大人?”
“苏大人被告投敌,在狱中自尽,可你我都晓得有冤。可他满门男丁充军,女眷也卖到各处离散,笙玉姑娘便是苏大人之女,宁兄大可信我。”
宁策先是一震,望向苏笙玉,多了几分怜惜,“可怜弱女子为家事连累,竟流落烟花之地……可苏大人的案子不是有书信为证,板上钉钉了么?”
“证据?你可记的上任京兆府尹任上推翻了多少铁案?只可惜被贬到瘴蛮之地,竟落个客死他乡!”云靖说着高亢起来,一扬酒盏,只觉通体发烫,不由叹道,“好酒!”
宁策见他给自己亮着空空的酒盏,明白了话已至此,此地并不是论事之处,便无话,陪了几杯。
几杯下肚,二人又各怀心事,都有些醉意。
这时门外有人进来,正是宁策家的门房,“二公子,老爷来信了,怕是有急事,夫人叫您快回去!”
宁策看看门房,不似作伪,惊得就醒了大半,“子平,怕真有急事,愚兄失陪,等贤弟凯旋,咱们一醉方休!”
☆、国之蠹虫
宁府。
宁策读了来信,愣了半响,望向宁夫人,“娘,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原来,宁乔信上说,宁筹带兵偷袭敌人押送粮草的队伍,在城郊遇伏,宁筹战死。
那是一个月前。通州府衙。
“这么多粮草必然会引起敌方注意,依我看,将军还是主持大军转移吧。”门突然打开,进来一个年轻的将领。他是瑾瑜,正是契丹大汗的长子。
“殿下,我的士兵押送粮草赶了五天,该休息了!”押送粮草的德比耶古头往藤椅上靠了靠,从地上捡起一张毡子。遮住了脸,并无起身之意。
“可前线缺粮也不止五天了!我们一路南下,好不容易占领了幽州,如今潼关易守难攻,人困马乏,况且大批粮草只会引火上身!”
“不必劝了……”
“我以太子身份……”
“战场上无君臣,我的殿下,请吧!”
“好,好,德比耶古,既然你执意留下,那你便一人在此吧!我不奉陪了!”
“殿下请便吧!”
瑾瑜大怒,夺门而出。他并未多想,转到马房,解了战马,一气之下出了城。
几乎同时,潼关。
“父帅,我听说敌人从北方押送一批粮草秘密抵达通州。我料他们定然疲惫,不如一举出袭,夺了粮草,断了德何钦的粮道!这样,无须多日,他们定会不攻自溃的。”说话的是宁筹,他三十五六的年纪,生的人高马大,立在军帐里活像一座小山。
“你有多大把握?”宁乔听闻,眸子闪过一丝希冀。
“如若夺不来粮草,我便在通州毁了它。”
“慢,毁?如何毁?”
“自然是一把大火烧了干净!”宁筹笑笑,仿佛毫不在意。
“不可不可,那一城百姓如何?”
“管不了那许多了。我这军队里,战死的也有小万人了,若下了地府算帐,全算我头上便是!”
“杀伐过重,圣人不取啊!”宁乔攥紧了一只拳头,沉吟了片刻,松了口道,“也罢,成败之举便依你了。切记,不到万一,不可纵火!”
“父帅放心吧,我有数。”
夜幕降临,宁乔登城远望。茫茫黑夜,宁筹的人马已投入丛林不见了踪迹,只是宁乔似有心事一般,迟迟不愿下城去。
宁筹出发多时,赶了一夜,终于到了通州城外。
“宁将军,找到了!粮草驻在通州府衙。还有,德比耶古也在。”先行入城的士兵回报。
“是他?那似乎不太好对付了……”宁筹暗暗思忖着,“粮草有多少?”
“八十车。”
“这么多?三十人跟我进城,余下的接应。”
宁筹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