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论一些和疾病相关的科学层面的问题、护理时的技术性问题,而不是情绪反应……这些看似无情的方法,只是为了不让眼前的悲剧对自己的情感造成过度的威胁和冲击。
看一场戏,如果认真地看、投入地看,心理还能承受;如果连续看、成年累月地看,起码心理上会疲惫不堪。于是我们有时走神,有时漠然。
但如果医生是观众的话,他面对的却是一个以生死为主题、悲剧居多的舞台,而作为演员的病人,每个人的身份独立而特别,但相同的是他们都脆弱、敏感、忧心忡忡,渴求着温暖感情的回应。一个温情的医生,每天要做至少8小时的观众,然后知道中间如何适度地配戏,以合适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情感。以每个普通人的经历,这样的悲情戏,一个月一次还算深刻,天天经历,可能就会渐渐麻木了。
医生为什么做不了合格的温情使者?并不是道德沦丧四个字这么简单。作为患者,我们每一个人都希望在我们上台的那一刻,他是全神贯注的,满腔人道主义的,配合戏分的,如此这般,我们作为患病的悲剧角色才能得到些许的回应。
为什么心理医生的同理心能做得比临床医生出色?一个真正的心理医生一个星期顶多看10个病人—充分的感情交流、不停的同理心体验,然后他们的专业训练还教会他们如何校正自己的心态回到正常,以避免患上心理障碍。
而一个内心过于敏感、细腻的人,并不适合做医生。据说达尔文在医学院学习时,麻醉药还没有问世,病人做手术是拿绳子五花大绑在手术台上,一刀割下去,手术室里发出阵阵嚎叫。内心细腻敏感的达尔文,无法忍受眼前的痛苦场景,逃出手术室,再也没回头,后来他投身到生物界。
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本能保护,医生可能被迫采取的退路是站得远一点—距离上远一点,感情疏离一点,像端详一架机器那样打量眼前出错的身体。但这时,不舒服的是病人:“我在生命的舞台上上演的是悲伤的戏,你居然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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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医院,小医师连载:医事作者:讴歌出版社:北京出版社一个小医生的成长史其实充满了辛劳,就算比做旧时代学徒,也不为过。作为凡人的医生,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从住院医算起,起码最初的五年生涯是没有自主权的、黯淡无光的,同时他还必须时刻记着给自己抹上润滑剂,成为医院这个大机器上一颗不碍手碍脚的螺丝钉。医生每天的主题不像我们想象的仅仅是面对病人这么简单,但是他们专业工作之外的烦恼和困扰,似乎从来就不在我们的关注范围之内。
在医学院时,同班的一位台湾同学强力建议我们看一本叫做《大医院小医师》的书,作者是台大医院麻醉科的一位叫侯文咏的主治医生。那时,我们已经开始穿着白大褂在医院开始了见习生活,多少算是真正进入了医院的现实社会,或多或少获得了自己认为最真实的医院感受。
《大医院小医师》读过之后,我们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菜鸟”、PMP、PMPMP这几个词,平时,大家也经常高频率地使用它们自嘲一下,或是互相开玩笑。
书里的“菜鸟”说的是大医院里的一帮实习或者住院医,在医院里没有地位。主治或者教授查房时吩咐做的事,他们要拿个小本一字不漏地记下,诸如哪床病人要催化验单,哪床要推到放射科拍片子,哪床要改医嘱……一般查完房下来,起码能记上两三页纸。一天下来,把做了的事按次序划上勾,直到勾满为止,活像一只按菜单办事的鸟。“菜鸟”这个词深得人心,因为它形象地形容了小医生在医院里拿着小本本,飞奔在各个楼层和科室之间的小人物形象。
PMP和PMPMP则是书里总结的小医生在大医院里的生存之道,PMP是“拍马屁”,PMPMP是“拼命拍马屁”。对于大医院这个等级制度森严的官僚小社会来说,掌握这两条生存之道是必要条件,没有它们不行,但仅仅有它们并不够。台湾同学的先生在新西兰也是学医的,正在大医院做住院医。她感慨说:“天下的医院其实差不多,我先生看了《大医院小医师》后也深受启发,活学活用PMP和PMPMP,当然,这依旧改变不了菜鸟的命运。”她补充一句:“所以他决定自己开业。”
我在轮转妇产科的时候,有一天因为科里同时开台的手术很多,助手不够,我就被临时排上了。主刀的是一个传闻中急脾气的女教授,我本以为做完一台手术就可以结束了,结果到了12点这位完全进入状态的专家,决定紧接着开第二台手术。可怜那天,菜鸟我没吃早饭也没吃午饭,站在台上饿得头晕眼花,时时觉得头重脚轻。突然,教授拿止血钳猛地敲了一下我的手,大声说:“发什么呆呢?”我才意识到拉钩的手稍稍动了一下,手被打得生疼。
其实,类似的菜鸟挨敲的事不在少数,可能是上级医生在面对性命攸关的情况时精神往往高度紧张,另外也是因为菜鸟经历的有限常常处事不够周全。那时在换台间隙我待在手术室闲得没事,有时也会假想一下自己的未来。我发现这个图画的模式简直是一定的。如果进了手术科室,我能围着手术台马上定位出工作前三年会待在拉钩的位置,再往下几年做个二把刀,然后熬着年头做主刀。等到了教授级别,便站到了曾用止血钳敲我手的那位老师的位置。这张未来职业的图画,真是一目了然,几乎没有任何意外和偏差。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最重要的估量就是,如果进入这张带有等级和官僚色彩的图画,将要付出多大多久的忍耐和坚持。
那些最终成为医生的人,不管自愿或是情非得已,最起码都经过了年轻时漫长的忍耐和坚持。经过了这样磨练的“菜鸟”,练就一身PMPMP功夫,日后才是我们见到的初见端倪、小有所成的中年医生。但即使到了中年,一些学术上虽有建树但行政上不能八面玲珑的医生,在医院受同事和病人冷落的,也不在少数。这情形,在中国和外国其实没什么不同。而这样的医生日常生活,如果不是《大医院小医师》这类的书,那些生活在医院这个小社会之外的人,可能永远也不会了解。
后来,台湾一位叫做王小棣的导演凭着敏锐的嗅觉,把《大医院小医师》改拍成了八点档电视剧,在台湾和内地热播。当时的受欢迎程度被形容是“当今偶像剧的开山始祖”,足以媲美日本青春偶像剧的精致质感,同时还不乏动人的生活化剧情。那时偶像明星蓝正龙就演其中的一位“小医师”。据说为了让演员们体验医院生活,电视剧的五位编剧还分成了内科、外科、急诊室等五组,带着演员分头到各大医院现场体验。导演回忆说:“有一次在医院里看到大医生臭骂小医生的场面,把演员们都吓坏了。一般人看到也会被吓一跳。”当然导演也不忘补加一句:“但那也是一种负责的表现,因为一点疏忽可能都是一条人命。”
《大医院小医师》的作者侯文咏,因为写了这本书声名大噪,仅在台湾就拥有了近30万读者。曾是麻醉科大夫的侯文咏,最终辞去了医生的工作,拿起笔专门写作,选择在文字中实现自己的梦想,最终成为畅销书排行榜常客,最近的小说《白色巨塔》再度畅销。这世界又少了个凡人医生,多了个文人。有人说他离开医生这个行当的原因是他经常和癌症晚期病人接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人世,也有人猜他觉得医生要面对的世界远不如文字世界那么简单。就像罗大佑、张洪量这些原先的医学生一样,离开医学奔向音乐,肯定都有一些来自医学生活的“一地鸡毛”的隐痛,医生生涯在他们看来肯定也并非最淋漓畅快的生存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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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脚在病房,一只脚在牢房(1)
连载:医事作者:讴歌出版社:北京出版社在读医科大学时,有许多人对我们说:在美国地位最高的是医生和律师,他们收入颇丰,受人尊敬。
但这个局面从20世纪90年代起,显然已经受到社会价值的冲击,开始发生变化。横在医生和病人之间的那堵墙除了让医生和病人从情感上疏离之外,也销蚀着医生的从业热情和安全感。
在美国做科研时,我的老板是个犹太人。他有个好玩的姓Poncz,谐音和汉语“胖子”近似,于是我们都叫他“胖子”,他也欣然接受了我们表达幽默的方式,我们也赫然在实验室手册上用中文写上“胖子实验室”。
看得出,胖子很以他的实验室为荣。他是名血液内科医生,教育背景上一路名校,一路辉煌。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念完本科之后,他读的是多年来一直在全美排名靠前的宾夕法尼亚医学院。但是在他四十多岁时,他却开始把更多的时间放到了实验室。每个星期他只有一两个上午,系着领带衣冠整齐地去看门诊。其余时间,则是穿着牛仔裤,后袋插着钳子之类的工具在实验室转悠,询问伙计们的试验结果,当然大部分是关于DNA和RNA。我们问过胖子,为什么把更多的时间放在科研上。他摸着为数不多的头发,颇感苦恼地说:“你们知道吗,现在在美国做医生很难,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很难处理,医生的压力确实很大,我得随时准备好—找律师。其实我很喜欢做医生,我父母当初从以色列的大屠杀逃来美国,艰难求生,多么希望我日后能做个体面的、受人尊敬的医生。”他无奈地双手一摊,描述着渐渐远离他的医生梦。
不光是胖子一个人,同系的几个胖子的好哥儿们几乎也是一样的感慨。我们实验室对面的一个老板,也是历经医学生的艰难困苦,希望自己日后能做个出色的、有地位的、受尊敬的医生。但他后来却中途撤出,辗转多个行业,试图找个待得比较舒服的位置。他做过医生,去过大型制药公司,咨询过药物专利,然后又折回了医学院,一心干起实验室科研。他也出于同样的原因—觉得美国的医生面临着巨大的压力,经常被病人告上法庭。每次聊起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他们都是一脸的麻烦表情。
进入民主社会后,作为“弱势群体”的病人,权利感开始觉醒。在《世界人权宣言》中写道:“健康权是一种基本的人权。”对于通常方法不能解决的权利,病人开始转而求助法律。“温暖的人情”,这一说法既在现实生活中难觅踪影,也在理论上被抛到脑后。
1999年,同样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发生了一起基因治疗的诉讼案,几乎在一夜之间轰动全美,甚至整个世界。事情发生时,正是基因治疗如日中天的时候。当时,基因治疗又有“分子外科”的美称,因为这种新的治疗方法如同给病人体内出错的基因做一次分子手术。我后来去宾大做的就是这一“分子外科”方面的课题,也在许多场合碰到了这场诉讼案的主角—詹姆斯。沃森教授。
我的同事指着他的背影,不无惋惜地告诉我,这位大腕下半辈子就这么给毁了,其实当年死的那个男孩,究竟是不是詹姆斯。沃森的错误,很难说,但他一直在基因治疗的风口浪尖上,所以肯定先拿他开刀。
宾大早在1993年就高薪引进了詹姆斯。沃森教授,意在让他领导基因治疗的研究,让宾大在这一热点领域引导世界潮流。此后,果然不负众望,宾大在基因治疗领域一直走在世界前列。1999年9月,一个叫杰西。盖尔辛格(Jesse Gelsinger)的18岁大学生,自愿参加了詹姆斯。沃森教授领导的血友病临床试验。这位男孩患有罕见的鸟氨酸甲酶基转移酶(OTC)缺乏症。在治疗四天后,男孩出现了全身多器官功能衰竭,最终死亡。
男孩的父母一开始也表示理解,但律师立即在第一时间找到他们,志在打赢这场官司。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为此专门开了三天的会,彻底调查这项临床试验。
曾经意气风发的詹姆斯。沃森教授和男孩的父母在法律上成了对手,他从此被取消了从事临床研究的权利。在好多次会议上,我常能看到这位教授的身影。从他的演讲中,我似乎还能捕捉到他曾经意气风发的影子,但现在的他,只能报道实验室结果,他深爱的临床事业则渐行渐远。
胖子不仅用自己的经历在说明着美国医生的困难处境,他女儿的选择似乎也在印证着美国年轻人职业选择的趋向。胖子的小女儿也在宾大上学,本科之后她追随当年父亲的足迹,上了宾大的医学院。但有一天,我们听胖子说,她又报了宾大著名的沃顿商学院。因为她已经感觉到在眼下的美国,医生的职业路途充满艰辛和压力,而那些从沃顿商学院出来的MBA起薪10万美元以上轻轻松松,还一人手里好几份工作OFFER。即使念个IT的学位,似乎也比当医生强。在美国,医生再也不是当年和律师齐名的最有地位的职业了,取而代之的是金融和IT。似乎医生的至尊地位受到如此巨大的冲击还不够,雪上加霜的是,美国有一拨专门从事医疗诉讼的律师会在第一时间联系病人,劝病人打官司,不放过任何一个打赢官司给自己挣钱的机会。2004年,默克公司自愿将名为“万络”的消炎止痛药从全球市场撤出。我在美国出差时,坐在出租车里,听到电台里传来的广告竟是:“如果你服过万络,来找我吧,我帮你打赢官司,你拿钱。请联系××律师事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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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脚在病房,一只脚在牢房(2)
连载:医事作者:讴歌出版社:北京出版社在这样窘迫的对峙局面下,医生面临的处境是—一只脚在病房,一只脚在牢房。胖子和他的医生朋友们,似乎更愿意回到和平世界。他们穿着牛仔裤待在清静的实验室,和那些不知道打官司的基因们安全无忧地对话,好歹能平安度过本就面临中年危机的岁月。就像一位才华横溢的音乐制作人在采访时说:“我最爱的是琴而不是人,你对它有多好,它就会对你有多好。这种关系比和人简单多了。”对胖子这样优秀的医生来说,“琴”换成“基因”,这句话也同样无奈地成立。
这样的情形不只发生在美国的胖子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