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作家研究丛书]第四卷吴浊流:面对新语境 作者:石一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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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作家研究丛书]第四卷吴浊流:面对新语境 作者:石一宁-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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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在台湾和日本,这时的胡太明对殖民者的优越地位和物质生活所发出的只是一种由衷的欣羡,并由此对自己血缘的“低劣”而深深自卑。他虽然赞叹殖民者如此这般的生活,“无限地倾慕”属于殖民者阶层的久子这样“白璧无瑕的理想女性”,并渴望娶其为妻,但他的思想中尚未产生“占据”殖民者位置的明显意识。他对从事革命活动的蓝和詹不以为然,刻意与他们保持距离。但这并不能解决内心的烦恼。一方面他认为“如果所有的青年都投身政治而不从事学问,台湾的学术园地无疑地将会荒芜”;另一方面他也无法否认蓝所说的有一定道理:“如果台湾青年做任何事业的先决条件,必须先解脱他们自身的政治束缚,那么台湾青年所能走的路,也就只有政治一途了。”《亚细亚的孤儿》,(台北)草根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1年8月初版第11刷,第90、91页。在日本,他也切身体会到作为一个台湾人的复杂处境和自尊心经常受到的伤害:对日本人,不能暴露自己来自台湾;在中国大陆留学生面前,也不能堂堂正正地说出自己是台湾人。他不像蓝和詹那样具有清醒的民族意识,能认识到这是日本帝国主义对海峡两岸人民的离间政策造成的毒害。因此他对中国同学会主办的演讲会无动于衷。当广东留学生陈和会场里的人因他是台湾人而怀疑他是间谍时,他的自尊心再次受到打击,对自己的身份也更加迷惘了。 
  留日毕业回到台湾的胡太明,经历了一连串的挫折和失望。求职受挫、爷爷气死、农场衰落,尤其是母亲被糖业公司的日本监工殴打,在他心头烙下了深刻的创伤。他开始憧憬祖国大陆。然而,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大陆显然并不是一片乐土,虽然上海女学生的美丽令他迷醉,但更震动他的是乱七八糟的现实景象: 
   
  有口衔烟斗的妄自尊大的西洋人,有庸俗而略带小聪明的日本人,有盲目崇拜西洋的女人,也有叫化子和路边的病丐……此外还有体躯壮硕但已完全去势的印度人,他们腰间挂着“盒子炮”,神气活现地守望在银行、公司和工厂的门口,如今这些人除了乖乖地替别人当忠实的“看门狗”以外,再也没有其他的生路了。不过,印度人虽然还算驯良,但那挂在腰间发着黑光的钢铁杀人武器——“盒子炮”——太明因为看不顺眼,总觉得有些不舒服。《亚细亚的孤儿》,(台北)草根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1年8月初版第11刷,第148页。 
   
  南京人的泡澡、打牌,在胡太明看来也是一种麻痹精神的不良嗜好。游览了这座六朝古都的名胜古迹之后,他的心得是“领悟到人世间所有的努力,到头来仍不免落得空无所有”,“像以前那样整天为国家、社会的问题而忧心,该是多么愚蠢的事”。他腹诽孔子、孟子、释迦牟尼和耶稣基督等这些圣贤“太过自负”,认为“人总应该有人的生活”,他下了这样的结论:“人生的幸福就是健康,以及和志趣相投的可爱女性过着和平的生活。”同①,第162页。如果是在太平岁月,这样的信条也许是正常的,但在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一个知识分子怀着这样的人生宗旨,无论如何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出于这样的人生宗旨,以及对大陆女性理想化的爱慕,使胡太明匆匆忙忙地与在火车邂逅的淑春恋爱结婚。婚后才发现两人志趣和性格并不相投,淑春其实是一个虚荣和轻佻的女人。胡太明对恋爱婚姻的美好理想至此实际上已破灭。 
  日本加紧侵略中国的步骤使得时势变得紧张,胡太明的台湾人身份给他惹来牢狱之灾。他在学生帮助下越狱,从上海乘船回台时,发出无限感慨:“再会吧!大陆!以后不知几时再来了!”《亚细亚的孤儿》,(台北)草根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1年8月初版第11刷,第213页。不难理解,此时此刻这一感慨其实含着“以后再不来了”之意。大陆之行并没能使胡太明寻找到身份认同,反而是再次体会到处于夹缝中的孤儿的苦楚。 
  从大陆回台的胡太明,复陷入从留日归来时的种种痛苦和愤怒之中。如果说有所不同,那么就是警察、特务的频频光顾和跟踪。七七事变之后,抗日战争全面暴发,殖民当局对台湾的统治更加高压和严厉。胡太明亲历了“皇民化”运动。他当保正的哥哥志刚按日式改造房子,认为红色“太中国化”,因此把家中墙壁都漆成“日本风味的颜色”,连厕所也改为日式的。家里设了神龛,夫妇二人穿着和服去参拜“神社”,一切言行都模仿日本人的样子,甚至吃的也是“日本饭”。而街上的男女青年,都不约而同地穿起“国民服”和“战时装”,台湾装和汉服则被视为“敌性”服装……所谓“皇民化”,亦即从文化上“去中国化”。这就是法侬所指出的“殖民主义不会简单地满足于把它的统治强加于被统治国家的现在和未来,……殖民主义不会仅仅满足于把一个民族藏于手掌心并掏空该民族大脑里的所有的形式和内容,相反,它依一种乖张的逻辑转向并歪曲、诋毁和破坏被压迫民族的过去。”[法]弗朗兹·法侬:《地球上不幸的人们》;转引自罗钢、刘象愚主编:《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中之《论民族文化》(马海良、吴成年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4月初版,第277页。民族文化是民族历史的凝聚和积淀,文化既是民族的现实,也是“民族的过去”。“皇民化”运动所要摧毁的就是中华民族的“现在”和“过去”。胡太明反感“皇民化”运动,与周围卷入运动狂热的群众保持距离。他读《墨子》,思索老子、庄子和陶渊明这些古贤的人生哲学。但他又觉得这些哲学面对今天的现实也派不上用场。他感到无比的孤独。其实这孤独是他的民族意识觉醒的前奏。而随后的被征入伍派遣到广州充当随军翻译,耳闻目睹日军对大陆人民的奸淫掳掠和残忍杀戮,同时亦见证大陆爱国青年英勇对敌慷慨就义的悲壮场面,胡太明的民族情感终于真正被唤醒,他开始为自己所担任的角色难堪和痛苦,在顽强不屈的抗日志士面前感到“莫大的威胁”——这是因为对方精神上的强大而产生的战栗,他的灵魂被深深地震撼,良心遭受极大的谴责。刑场上的昏厥,正是他觉醒和脱胎换骨的开始。 
  胡太明被从广州遣送回台后,虽然表面上与往日无异,但内心世界已改天换地。两次不同的大陆经历,使得一种新的宽广的精神视野已经悄悄地扩展了他的胸怀。历史意识与民族背景在他的心目中已不再虚无飘渺,而是真实清晰地呈现,具体可感地为他所拥有。他明确地意识到,“皇民化”运动到头来只能是一出人间活剧。他还看到,绝大多数的台湾人民仍保存着健全的民族精神,目前的局势只是黎明前的黑暗。他萌生了重回大陆“寻求没有矛盾的生活”的念头,并以无花果和台湾连翘的顽强精神自励。在纳入协会,他敢于驳斥已“皇民化”的同事对中国的攻击。在台北,看到靠写投机文章混世的“文学奉公会”会员的丑态,他立志不为名利而写作。他还认识到,台湾大学的日本教授们的学术精神早已灭亡,“他们惟一的使命,就是为当局政策担任开路工作,也就是挂了‘学府’的招牌,以达成‘思想侵略’的目的。”《亚细亚的孤儿》,(台北)草根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1年8月初版第11刷,第310页。他教育想从大学退学参加“特种志愿兵”的侄子达雄不应为日本殖民者卖命。 
  但胡太明的情感火山仍处在能量积蓄的阶段,尚未达到爆发的临界点。即使母亲被为“皇民化”积极效力的志刚气死,他也只是体会到一种在黑暗现实面前的无力感。重返大陆的念头也因战争的隔绝而只得暂时打消。直至弟弟志南被强征去“劳动服务队”劳动,因极度劳累和折磨而死去。胡太明在悲恸之中隐约看到弟弟的死并不是最后的悲剧,死亡的厄运将会降临到自己所有亲人的头上。他对自己迄今为止消极的人生产生了悔恨,各种反省和自谴的念头在心中此起彼伏,导致了他一生备受压抑的情感的总爆发。压抑的沉重和情感的激烈聚变而成的巨大能量,使得爆发是以发狂的方式释放出来。“志为天下士,岂甘作贱民?击暴椎何在?英雄入梦频。汉魂终不灭,断然舍此身!狸兮狸兮!(日人骂台湾人语)意如何?奴隶生涯抱恨多,横暴蛮威奈若何?同心来复旧山河,六百万民齐蹶起,誓将热血为义死!”《亚细亚的孤儿》,(台北)草根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1年8月初版第11刷,第325、326页。这首题于胡家大厅墙壁上的“反诗”,标志着胡太明的最终觉醒。小说的结尾,胡太明偷渡大陆,投身中国人民争取民族解放的伟大的抗日战争之中,则是其反抗精神的完美升华,也是其孤儿意识的彻底克服,是其文化身份与民族认同的重新确立。小说的双重主题至此同时完成。 
  《亚细亚的孤儿》勾勒了一段惊心动魄的历史进程,摹绘出一幅无比壮丽的历史画卷,也表现了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强大生命力和永不屈服的坚强民族魂。小说所表现的台湾知识分子(曾和胡太明)最终在祖国大陆参加抗日斗争,以血肉之躯投入中华民族抵御外侮的浴血奋斗的故事,是有事实背景的。1937年中国抗日战争爆发后,爱国的台湾同胞纷纷回祖国大陆加入抗战的行列。这一时期先后从岛内及海外赴大陆的台湾同胞达五万多人。他们有的加入共产党,有的加入国民党,也有的组织了抗战团体,如台湾革命青年大同盟、台湾革命民族总同盟、台湾独立革命党、台湾国民党、台湾青年党、复土血魂团等。此外还有台湾义勇队、少年团、医疗队、战地服务队等等。其中台北县籍的抗日英雄李友邦领导的台湾义勇队和台湾少年团是台胞的抗日武装,为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建立了卓著的功勋。安然:《台湾民众抗日史》,台海出版社2003年9月初版,第319—334页。《亚细亚的孤儿》在一定意义上也是为赴祖国大陆参战的台湾抗日志士树碑立传。 
  《亚细亚的孤儿》不仅是中国民族主义文学文本,而且小说的写作本身,也是一种“用利笔做刀剑,和日本压迫者做面对面的战斗”。陈映真:《试评〈亚细亚的孤儿〉》,吴浊流著、张良泽编:《亚细亚的孤儿》,(台北)远景出版事业公司1980年3月初版,第61页。吴浊流曾经谈到这部小说的写作过程:“当时笔者所住的房子,前面是台北警察署的官舍,一连排着十数间,其中也有熟悉的特高两三人。在这环境下,要写这篇小说的第四篇、第五篇是不大方便的,因之有点儿畏缩感。可是,谚云‘灯台下照不到亮光’,出其不意,反而安全,这样想着就没有迁居了。但也不能不防万一,于是写好就藏在厨房的炭笼下面,有了一些数目就疏开到乡下的故乡去。……如果被发现的话,不问事属好坏,马上被认为叛逆或是反战者来论罪,命必休也。”吴浊流:《〈亚细亚的孤儿〉(日文版)自序》,张良泽编:《吴浊流作品集·台湾文艺与我》,(台北)远行出版社1980年2月再版,第179页。只有联系近现代中国历史和中国人民反对帝国主义的民族解放事业,只有联系中国人民寻求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历史性奋斗,才能对《亚细亚的孤儿》这部小说进行完整的解读和释义。 
  从世界文学的范围来看,《亚细亚的孤儿》又是表现殖民地经验的一个文本,从而成为殖民地人民反抗殖民主义统治的文学的一个组成部分。台湾半个世纪的沦亡经历,使得这种“殖民统治社会的反面史话”与第三世界国家的历史创伤有着某种一致性。 
  然而,《亚细亚的孤儿》的抵抗主题固然是奠定其在台湾文学史乃至整个中国文学史上的经典地位的要素,它另一表现台湾知识分子寻找自我文化身份与民族认同的主题,其重要意义同样不可低估。从这一角度来考察,我们甚至可以认为这是作者吴浊流的一部“心灵自传”。在某种程度上,它比作者另外两部自传体小说《无花果》和《台湾连翘》更真实地映现了吴浊流的内心历程。 
  认同(Identity,又译“同一性”)理论是美国精神分析学家埃里克·H·埃里克森(Erik·H·Erikson)于20世纪50年代提出的。所谓认同,就是人们对于自我身份的“确认”,是回答和解决诸如“我是谁?我曾经是谁?我想成为谁?人们认为我是谁?”等一系列问题。亦即说,认同是对自己与社会的关系的定位。埃里克森认为:“在人类生存的社会丛林中,没有同一感也就没有生存感”,[美]埃里克·H·埃里克森:《同一性:青少年与危机》,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12月版;转引自何言宏:《中国书写——当代知识分子写作与现代性问题》,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5月初版,第75页。因此,每个生命个体一生中的每一个时期都在寻求认同,以获得自身切实的生存感。埃克里森将人的生命周期划分为八个阶段。埃里克森对人的生命周期划分的八个阶段及对每个阶段认同问题的研究是:1。 
          婴儿期与互相确认;2。 儿童早期与表现自主的意志;3。 儿童期与角色预期;4。 学龄期与任务的自居作用;5。 青年期;6。 成年初期;7。 
          成年期;8。 成熟期。其中他将第六至第八阶段统一称为“超出同一性”时期:“‘超出同一性’指的是青年期以后的生命和同一性的应用,以及同一性的某些形式在生命的后面几个阶段中的回复。”转引自何言宏:《中国书写——当代知识分子写作与现代性问题》,同①,第77页。他认为,在每个人不同的生命阶段,同一感呈现着明显的差异。而青年时期是一个最关键的时期。这一时期的主要心理状态是“认同/认同混乱”,生命个体的“认同危机”往往在此时出现。因为青年是个体的生理和心理基本成熟的时期,青年人为了体验整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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