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玉镶犀角枕置在八尺象牙床上,银绣缘边毡上铺着五彩龙须席,这本是仙人也住得的房间,此刻却显得冷冷清清。
凤戏阳坐在妆镜前,神思恍惚,四天了,她一直没能见到夏静石一面。
白天他不是在议事就是陪着雪影的父亲弈棋练武,到了晚上,无论哪个时辰让人去请,得到的回答也都是同样的:殿下尚有事务未能处理完毕,请王妃先行休息。
那天看着他坚定地一步步走回车辇,大声命令队伍继续前行,可她总觉得好象有根丝粘在了他的身上,随着路程越来越远而扯得越来越细却始终没有断裂开来。
本以为,哪怕得不到他对一笑那样深沉如海的温柔,能天天对着他宁静的微笑也是好的,但——戏阳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是那么深刻地爱着他,他却根本无所谓。
从小,她是夙砂的明珠,只关心好看的裙子和适合戴的珍饰,然后认定了他,变成锦绣王朝镇南王妃,他的妻子。本以为这样就能和他幸福地过到老了,却忽然碰到了一堵看不见的高墙——自己带着富贵逼人的天真闯进了他的生活,若不是阴差阳错地听到了那些谈话,她根本不会知道,原来,这里的所有人都不欢迎她。
原来自己是那么的寂寞啊,身边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畅言心事的人,而人生碌碌,是否真如庄周梦蝶,但梦里的那只蝴蝶,要到何时才得偿所愿呢?
身边的空气忽然灼热起来,凤戏阳恍惚地回头,那绵绵纱幔起伏的门廊间,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株红得妖野的曼佗罗,风吹动着纱幔,散出涟漪一般的波纹,到处飘荡着曼佗罗的花瓣,散发着诱人的香——曼佗罗的花朵是如此的绝美……
那花树忽然动了,不,那不是花树,是付一笑!
帐幔翻飞间看不清她的面孔,但她每一声细微的喘息和满身散出仇恨的火焰,都一字一句的述说着,凤戏阳,你知道什么是绝望吗?那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凄凉的感受,它会轻轻地抚上你的手,慢慢地攀上你的肩,柔柔地抚着你的脸,渐渐地夺去你的每一寸希望,再狠狠地掐断你的每一丝呼吸,直到你将我的幸福还给我!!!!!!!!!!!!!!!!!!!
哀恸欲绝的尖叫裹着旋舞的血色花瓣呼啸着飞来,砸在凤戏阳的脑门上。
顿时天昏地暗。
“……饮食方面以清淡易消化的食物为主,只要安心静养,两三日便能康复。”凤戏阳醒来时,医官正垂着手向背对床榻的夏静石陈述着诊疗后的判断。
他终于来了,凤戏阳几乎想起身投进他怀里,将压抑数日的委屈和痛苦化成眼泪统统揩在他胸前,但忍了一忍,小心的收住泪水,又闭上眼睛。
留下几张调养的方子,医官便告退了,凤戏阳听着那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心中愈发紧张——他,不会也跟着离开吧。
很长时间的静默,她几乎忍不住要睁开眼的时候,一旁传来低低的叹息声,衣摆簌簌的摩擦声,投在她脸上的光线也暗了下来,床榻微微一动,夏静石坐在了她的身边,轻柔地扯过丝被,将她搁在外面的手盖上。
他淡淡的温柔萦绕在周围,凤戏阳再也忍不住泪水,睁开了眼,哽咽着唤道:“夫君。”
夏静石一怔,对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你刚才晕倒了,医官开了些滋补的方子,我这便叫人去……”
戏阳不及擦去泪水便急急拥被坐起,扯住他的衣服哀恳道:“药晚些再吃——夫君能陪戏阳一会儿吗?”,夏静石安慰地拍拍她手背:“你先躺下,我多陪你一会儿就是。”
她没有放开手,略有些不安的说:“夫君,是戏阳惹得你生气了吗?”夏静石唇角微微一动,宽慰道:“你不要乱想,近日是比较忙些,因为离开锦绣太久,积压了太多事务,过些日子便好了。”
凤戏阳心中安定下来,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刚想说话,忽然想起那扑面而来的曼陀罗花,蓦然紧张起来,下意识的朝门廊看去,空的。
《一笑》第三十一回(2)
连载:一笑(上) 作者:炽翼千羽 出版社:珠海出版社
夏静石顺着她的眼光向门廊看了一眼,疑惑道:“怎么了?”凤戏阳有些迟疑的问:“门口那株红色的曼陀罗,夫君派人抬走了?”
夏静石诧异的问:“红色的曼陀罗?”见她肯定的点头,他略一思索:“我到的时候门口便是空的,王城中也不会有这样的花,再说谁会将花木置在供人进出的门口呢,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凤戏阳缓缓吐出口气,强笑道:“大概是看错了——那时我看到一株红色的曼陀罗,还有付一笑。”说出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她的眼睛定定的望着他的。
夏静石的瞳孔一缩,瞬间凝结成冰刃,不等凤戏阳反应,睫毛一闪,眼中已是淡淡的笑意,仿佛刚才的冰冷只是错觉:“那应该是幻觉吧,一笑此刻远在千里之外,怎会出现在这里——医官说你是水土不服,还是早些把药抓上煎了吧。”他说着,轻且不容拒绝地抽出戏阳手中的衣料,便要站起。
戏阳见他要走,慌得扑上前揽住他的颈肩,胸腑猛烈的撞击之下,一滴温湿的眼泪从她眼眶溅出,落到他颈侧,顺着裸露出来的肌肤向下蜿蜒:“对不起,你不要生气……”夏静石轻轻拉下她的手臂将她推开,话音平静如水:“我没有生气,你不要乱想。”
见她神情黯然地慢慢收回手臂,夏静石略有不忍,放柔了声音道:“你尽快调养好身体,宁非成亲之后我们便启程去帝都朝觐圣帝,你还没有去过帝都吧……”
听他说到帝都,凤戏阳眼中耀出一丝光芒,眉目间也添了几分神采:“我去过的,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帝都。”夏静石很是意外:“什么时候?”
凤戏阳的眼已笑得弯弯的,却故意不回答他的问题:“你想不起来吗?”夏静石沉吟道:“确实想不起来了,我住在帝都的时间不多……是什么时候呢?”
“就是圣帝登基的当天,我忘了那天的天气,忘了周围有什么人,只是记得有你。”戏阳含笑轻轻地说,眼里盛着满满的回忆。“后来我也一直在想,是不是上天注定了我在那么多人中一眼就能看到你。”见他怔怔地听着,戏阳红着脸低下了头,“也注定我会在那天爱上你,但我真没想到我们竟然可以成为夫妻——夫君,戏阳不奢求你的全心全意,在夫君的心里,在一笑之外,能给戏阳留个角落吗?”
凤戏阳热切地注视着夏静石,而夏静石有些恍惚,目光也失去了焦距,戏阳咬了咬嘴唇,忽然前倾身子,抓住夏静石的衣领,吻了下去。
她全心地,本能地啜着他的唇,可能是震惊过度,夏静石并没有推开她,他的唇单薄而柔软,却一丝味道都没有,寡淡,如白水。
从心底涌上来的悲伤像幽静的深海一样包围着凤戏阳,海水冰冷刺骨,她却愿意就此沉下去,沉到底。
她的吻渐渐变成了乞求,变成了绝望地索取,仿佛试图通过吮吸,把他冰冷遥远的无情灵魂激出来。
夏静石忽然眼神一变,狠狠推开凤戏阳站了起来,带着极度厌恶的神情,绣着金的衣袖缓慢而用力地擦过微湿的嘴唇:“本王的心太小,此生给了她就再没有别人。”
《一笑》第三十二回(1)
连载:一笑(上) 作者:炽翼千羽 出版社:珠海出版社
凉意自脚底直窜头顶,剧痛从喉咙口一直烧灼到胃里,真是致命的一击,凤戏阳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厉喊道:“那你为何不娶她!”
夏静石也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眼中的烈火才慢慢地熄灭,苦涩地笑了一声:“很多时候,缘分就是那样,只有陪你一起经历过那些事的那个人,才能进驻到你的生命中,此后无论再有多少个人,错过了那些,就错过了一辈子。”说着,他渐渐平静下来:“这句话说出来可能真的很残忍,也很自私,但还是有必要让你知道——即使没有一笑,这样和亲式的婚姻也不会有幸福,但是本王可以保证,你会是这里唯一的女主人,一切吃穿用度,只要在本王能力范围之内,你可以尽管提。”
戏阳打了个冷颤,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若是为了那些,我何必嫁到锦绣来,若只是为了和亲,我可以嫁给圣帝的。”紧紧抠着床板的指甲断了,而这种疼痛轻微到忽略不计了,“难道太轻易得来的感情,就不值得你珍惜吗?”
“或许真的该问问你,为何坚持要嫁给本王。”夏静石声音越发冷淡,“在锦绣与夙砂的战事中,死在本王手下的夙砂士兵没有一万也有数千,本王帐下阵亡的将士更是数以万记,为何你那么确定本王会善待你,甚至爱上你呢?”
凤戏阳睁大了眼睛,她很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算了,你好好休息。”不给她出口挽留的余地,夏静石翩然转身向门口走去。
凤戏阳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扉合上之处,眼中盈满幽幽的雾气和被掏空般的失望,为什么?她只是单纯的想爱他而已。
她疲惫地合上眼。
原来,在这场名为爱情的追逐中,谁先说出了爱,便先输掉了心,而还未开始,她已输的体无完肤,却——甘之如饴。
雨声激溅,浅色的花朵被廊檐上的水柱冲离了枝头,笼中的金丝鸟在潮湿的空气中不安地跃动着,静立在走廊上看着雨景的付一笑裙裾随风飘摆,目光深远而苍茫。
婚典之后她便住在了凤随歌的皇子府,这里各式建筑鳞次栉比,有隽美的竹屋水榭和亭台楼阁,与秀巧的水绘园风格窘异,却少了许多自在舒适的感觉。
凤随歌有几日未曾露面了,下人们也在背后议论纷纷地猜测皇子为何会在新婚第二天就冷落了她,夜夜流连在旧时相好的歌舞姬身边,就连在婚典上闹事的云翳也仅是受了一番斥责,便又成日大大方方地在皇子府里进进出出。
可冷落归冷落,撇开婚典当日凤随歌当众说出的那番警告的话不谈,付一笑能从阶下囚虏一跃成为皇子侧妃,凤随歌在她身上花的心思并不比用在国事方面的少,而她近日不得宠不代表她永远没机会翻身,所以皇子府中的下人没有一个敢在她面前露出嚣张之态。
一阵风吹来,吹乱了雨丝和廊檐下的璎珞,付一笑微微退后几步,避开飘到身前的雨滴,双唇突然启开,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从来都不知道在屋檐下看雨是一件那么美的事情,漫天雨丝都带着绝望的呻吟,纷纷攘攘地落到地上,然后消失不见。
若人的烦恼也能随着雨丝一起被土壤全数吸纳干净,该多好。
因为下雨,凤随歌没有出门,此刻他正站在书楼半掩的窗边,远远地注视着她。
他已经连续数日没有踏入新房了,白天总是议政巡营,夜里又继续把酒寻欢。是的,一刻都不能消停,一有空暇,脑中便充满了她的冷言冷语:“……这只是一场游戏,和感情没有关系!”
听到这句话时他几乎懵了,或许是他说错话在先,但看着一笑冰冷带刺的眼神,无力感忽然充满了他的全身,难道情感就是这样,如果对方不喜欢你,无论你多么用心良苦,她都不会接受你,一想到自己多少的轻怜柔情都换不来她一个真心笑容,凤随歌终于失了耐性,转身就走。
一道电光闪过,滚磨般轰隆作响的雷声仿佛打在凤随歌的心坎上一般,一下一下,那么的清晰——为什么没办法用平常心对待她?不仅头脑不能冷静,心里也是闷到痛。
他恨那个站在廊下的女人,恨她总是左右自己的情绪,让他无法有片刻安宁,真想亲手把她毁掉,然后……没有然后,那个时候恐怕连他自己也跟着一起毁掉了。
那天他没说错,她就是一朵毒花,璀璨,奇异,却危险,那样万恶的毒性,彻底的腐蚀了他的心,纵然无情,也教他欲罢不能。
忽然,凤随歌的眼睛锐利地眯起,只看了片刻,便匆匆地向门口走去。
隐约的存在感鼓荡着她于战时养成的警觉,付一笑收起散漫的神思,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那个转角。
又是她。
见她那么快便发现了自己,云翳有些吃惊,但仍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慢慢走了过去。
显然在来之前刻意地打扮过,云翳戴着八宝攒珠的额饰,又穿了一件五彩刻丝的平纹春绸长裙,裙边系着绦丝佩玉,举手投足间珠鸣玉振,神情倨傲得好像她就是金牒玉册的皇子妃。
“姐姐近日好像憔悴了些。”云翳停在一笑身边,故作姿态地打量了她一番,“皇子也真是,都已经是夫妻了,有什么可怄气的,夜间他再去云翳那里的时候,云翳定帮姐姐……”
“你叫我什么?”一笑傲然睨她,“有谁特许你见到我可以不行礼吗?”
云翳顿时气结,她脸色数变,终于忍气吞声地跪了下去:“妾身云翳,见过皇子妃。”
一笑却不忙让她起来,淡淡道:“我不是皇子妃,我只是一个还在新婚就失了宠的侧妃罢了。”
云翳只得重新行了一礼:“妾身云翳,见过侧妃。”
“起来吧。”一笑牵了牵嘴角,但没有笑出温度,“你刚才在说什么,继续说吧。”
云翳咬着牙站起,冷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担心侧妃记恨着从前被云翳抽的那两鞭子,便想着过来看看,顺便问个安,不过,侧妃如此高高在上,定不会与云翳计较旧事吧!”
一笑轻轻地笑了,出手如电,重重地给了云翳一耳光,云翳没料到她会突然动手,来不及闪避,顿时被这一掌打了个趔趄,退了好几步才站住了脚,左颊上已经浮起深深的指印。
仿佛沾到了脏物一般,一笑挽起裙摆擦了擦手心,才抬头微笑道:“你应该早就知道,我不是什么贵人出身,这账我本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