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亦同样无可幸免。目睹此景,又有谁甘愿礼拜基督?将呼告耶稣的人付之一炬,这岂不比撒旦的所作所为更邪恶?”
因此,这可敬的人道主义者觉得,该适时地破除人们的错觉,以为那些殉道身死的人,单因为在智力层面与当时的统治者们有所不同。他看到统治者们总是滥用权力,而他孑然一身,势单力薄,却惟有他支持那些遭受迫害与追捕的人们的事业;于是绝望之余,便放开声音,以一首充满同情的乐章结束自己的吁告:
“哦造物主,世界之王!你是否看见了这些?莫非你变到如此地步,如此残忍,如此悖离你的本性?你活在世间的时候,无人能比你更温和,更仁慈,更能够忍受伤害。当你遭鞭打,受唾弃,挨嘲弄,戴荆冠,夹在两个强盗之间钉上十字架,身受如此屈辱,你还要替那些在你身上行恶事的人祷告。莫非你变到如此地步?我以圣父之名恳求你:这真是你的意志?将不懂你教训之伟大的人以水溺死,鞭打得遍体鳞伤,伤口上撒盐,以利剑肢解,以文火烤杀,折磨至死的手段,残忍到无所不用其极——如此种种,是你下了命令,是你做了首肯,哦基督?那般组织如此屠杀的人,那般将你的子民剥皮剁碎的人,真的是你的仆人?目睹这些暴行时人们高呼你的圣名,一如你渴望以人肉为食——此时你真的君临其上?如果你,基督,真下令做了这一切,撒旦将何所为?宣称你会下令做撒旦的恶事,这是何其可怕的渎神!那些事情,惟通过魔鬼的意志和炮制方能够实现,那般人们却将其归诸基督之手,这是何其卑下的狂傲!”
只要塞巴斯蒂安?卡斯特利奥仅仅写了《论异端(De haereticis)》一书的序言,或在这篇序言当中只写了这一页,他的名字也能永垂人类的历史。因他的声音如此寂寞;这世界以武器的铿锵压倒了话语的声音,这世界最后的解决手段惟战争一端,像这样的世界,他的祈求要找到知音,几乎是绝无希望。纵使宗教导师和圣者一再申说,对健忘的人类而言,最人道的要求依然必是恢复他们的记忆。卡斯特利奥为人谦逊,他接下去说:“毫无疑问,我绝未讲过前人未曾讲过的话。然而将真理和正义重复宣讲,俾使人们能有所认识,这并不至于多余。”因在每一时代,暴力总会改换面貌重行出现,则坚持精神事业的人们,也必得不断改变与之斗争的方式。他们绝不可借口敌对势力过于强大,转而寻求避难。因需要讲出的话绝不嫌讲得太多,宣示真理也不会徒劳无益。纵然上帝的话语未曾得胜,却毕竟晓示了其永恒的存在;谁在这样的时刻礼拜它,便成了一个光辉的例证,证明恐怖绝不能够控制自由的精神;即便在至为残酷的世纪,人道的声音仍然占有一席之地。
第七章、良心对抗暴力
大凡企图残酷压制他人见解的人,对反对的意见总是过分敏感。因此,当世界竟敢普遍讨论对塞尔维特的处决,且不将它视为最取悦全能上帝的虔诚之举而热情首肯,加尔文便觉得这样的反应未免太不正当。此人甚是古板,单因为一个同志和他意见不同,便将他烤死;而他竟希望休要同情那个牺牲者,而该对他表示同情。“若你知道我领受的谩骂攻击的哪怕十分之一,”他给一个朋友写信道,“必会对我可悲的处境寄以同情。恶狗们从四面八方向我狂吠;种种难以想象的咒骂劈面而来。那般与我同一阵营的人满心嫉恨,他们对我的攻击,比之天主教敌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加尔文发现,他尽可从《圣经》当中寻章摘句,吵嚷着替自己辩解;可塞尔维特遇害以后,他总无法不受挑战,蒙混过关,这叫他大为恼怒。他良心不安,这叫他神经也紧张兮兮;于是,了解到卡斯特利奥与巴塞尔的其他人正准备着向他攻讦,他自会立时加倍地恐慌。
不论是谁,只要其性情独裁专断,其头一个想法准是压制住跟他不同的观点。刚听到巴塞尔的消息,还未及读到《论异端》一书,加尔文便坐到桌旁,告诫瑞士各宗教会议,禁止此书的发行。除此之外,必须停止继续的争论。日内瓦已经讲过,“Genava locuta est”;不论是谁,若还要执迷于塞尔维特事件,依据基本的原则,便会给判为错误,荒谬,欺骗,异端,渎神——因这便意味着反对加尔文。他的笔急急工作不辍;在一五五四年三月二十八日,他便写信给布林格,说巴塞尔出了本书,扉页上用了假名;在书里卡斯特利奥和库里奥努力论证,异端不该以强力予以清除。这样的观点绝不应听任传播,因其“恶意要求宽厚待人,暗示着异端和渎神不应视为当受惩罚的罪戾”。快些,快些,将宗教宽容的倡议压制掉!“纵然已经迟误,我们教会的牧师依然可使这一谬见不至流传,此毕竟或可取悦上帝。”吁请了一次,他还嫌不够;于是次日,他的心腹泰奥多里?德?贝采,又写了封更加急切的信:“你们会发现扉页上已经标明,该书出版地点为马德堡;然而依我之见,这个马德堡必在莱茵河畔,许多此类的丑事皆源于此。我只能问自己,若人们‘宽容’这异端在序言当中满嘴胡唚,基督教又何能完好无损?”
然而这样的抗议,倒还做得公平。在着手谴责之前,先要对谬误进行批驳。待到第一本样书送到日内瓦,愤怒便火山一样爆发了起来。什么?真有人企图将人道凌驾于教规之上?那些人观点如此邪恶,竟还能以兄弟之心温文以待,而不送到火刑柱上付之一炬?难道能听任每个基督徒随心所欲解释《圣经》,而不将这特权委诸日内瓦的宗教法庭?对教会(自然加尔文这是指他自己的教会)而言这不啻致命的危险。于是一声令下,日内瓦便大嚷起来:“异端!出了个新异端!”人们一片声乱嚷;这是个顶顶危险的异端,“贝里乌斯派”。自此以后很久,这成了信仰事务方面倡导宽容的代名词,它本是源自马蒂努斯?贝里乌斯这书著名的署名——其实便是卡斯特利奥的化名。“趁着地狱之火尚未燎原,我们务必将其扑灭,”提及这首度公开发表的宽容要求,德?贝采暴跳如雷,“自从基督的王国建立那天,这世上还没听说过如此丑事。”
日内瓦召开了战时会议。是否该回答这项攻击?茨温利的后继者名叫布林格,日内瓦人就曾急急恳求过他,要他立即把那书禁掉;如今他从苏黎世发来一封信,老谋深算地讲,若不对此书大张挞伐,用不多久它便会给人忘到脑后,因此顶好的办法,是对它置之不理。然而法里尔跟加尔文总是急不可耐,坚持进行公开的反驳。既然加尔文近来的行动颇不顺利,他宁愿谨慎行事,躲到幕后,而安排自己的年轻门徒泰奥多里?德?贝采干那神学马刺的角色。这位德?贝采因曾对“恶魔般的”宽容学说大肆攻击,而颇得那独裁者的好感。
总起来说,这位泰奥多里?德?贝采还算公正虔敬,他多年来对加尔文忠诚不贰,终可以适时地接了主子的班。他极端仇视任何的精神自由气息,甚至比加尔文有过之而无不及——奴性的精神,总归会超过创造性的精神么。他讲过许多骇人听闻的话,从而在思想史上颇带了些邪恶的光彩。用他的话讲,“libertas conscientiae diabolicum dogma”——这是说,良心自由纯属恶魔般的原则。自由必须消灭干净。谁染上了可恶的独立思想,顶好用烈火利剑斩尽杀绝;“纵然残酷,暴政可是更妙,”德?贝采宣称,“比叫所有人随心所欲来得妙。……说不该惩罚异端,其荒谬可比肩于说弑父杀母不该处死;因异端的罪行更能邪恶一千倍。”由此一斑,我们自能窥见这小册子对“贝里乌斯派”的口诛笔伐,已沦于何其残忍愚蠢的地步。怎么?竟能按照他们的要求,以人道对待那般“monstres déguisés en hommes(人面怪物)”?绝不能;教义必得居于首位,人道云者只能靠边站。教义的命运存亡攸关,任哪个领袖都不能听任倡导仁慈;因这会是“charité diabolique et non chrétienne(魔鬼的而非基督徒的仁慈)”。于是,我们就在此遇见了这战斗理论,按这种理论,人道乃是种“crudelis humanitas(残酷的人道)”——德?贝采便是这样讲,而且这样的理论绝非最后一次出现。据他讲,人道乃是对人类的罪行,因为惟有通过钢铁的教规和无情的要求,方能引领人类走上意识形态的目标。“绝不能宽容那几条饿狼,除非我们准备着将全体良善基督徒投畀它们的利齿。……这种所谓的仁慈可羞可耻,因实际上它就是极端的残酷。”这样,德?贝采狂热地决计根除贝里乌斯派,他继续恳求当局,“de frapper vertueusement de ce glaive(以道德利剑予以打击)”。
卡斯特利奥满怀悲天悯人的情感,他向仁慈的上帝放声呼告,祈求这野蛮的屠杀终有个尽头。而今这日内瓦的牧师,满心激荡的仇恨,其热切绝不稍逊于卡斯特利奥的同情心;他竟至于向同一个上帝求告,祈求这屠杀绝无止息,“并且充分赐予信奉基督的王侯以高尚和坚定,将那般恶贯满盈的家伙剿灭干净。”然而即便这样的剿灭,依然无法满足德?贝采的复仇欲望。异端不仅该当处死,处刑的过程必得尽力缓慢而痛苦。他以虔诚的感叹,替每种想象得到的折磨手段预先做了辩解:“若是根据他们犯罪的程度施以惩罚,我认为就绝难找到什么折磨的方法,配得上惩罚他们可恨之极的罪行。”这种辩护神圣恐怖的赞歌,这种申明野蛮行为的残酷论证,任谁读到,都不免感到作呕。然而此时,新教世界正听任自己受日内瓦的仇恨与狂热驱使,建成个新式的宗教法庭,从而面临着严重的危机;与此同时,那些有思想的人不惜为宗教宽容拼将生命孤注一掷,其冒险行为极其大胆——虑及这些,对德?贝采的言行我们倒还能忍受。这德?贝采在那诽谤的文章当中还要求,为挫败这可怕的宽容思想,自此以后,必得把每个拥护这学说的人,每个替“贝里乌斯派”辩护的人,全当成“基督教的敌人”对待——必得当成异端,活活烧死。“对他们个人,我们必教以我所论及的每一观点,那便是无神论者与异端必得由行政当局予以惩罚。”不用说,卡斯特利奥及其战友们该绝无怀疑,若他们受良心的驱策,继续为塞尔维特之类可怜虫进行辩护,会有什么等待着他们——德?贝采笃定,假造的著者名字和出版地点,也无法叫他们逃得过迫害。“任何人都清楚你们姓甚名谁,清楚你们的计划所在。……我警告你们,贝里乌斯、蒙特福德及其一小撮人,时犹未晚!”
单从表面看来,德?贝采的小册子不过意在进行学术方面的争论,然而我们征引的威胁,却道出了它的真正意义。那些捍卫思想自由的人们终于晓得,只要他们要求人道的对待,他们的性命便处于严重的危险之中。德?贝采要引得“贝里乌斯派”的领袖塞巴斯蒂安?卡斯特利奥轻率行事,情急之下,便责骂卡斯特利奥胆小怕事。这日内瓦的牧师讲起话来满带着嘲笑:“别的方面他倒是够勇敢,像这书里那样大讲什么同情啦仁慈啦;然而他如此胆小怕事,竟先拿面具遮住脸,才敢伸出头来!”或许这作者是希望卡斯特利奥为他的警告,变得小心谨慎,缩回幕后;也或许他就是想叫卡斯特利奥暴露了自己。无论如何,卡斯特利奥迅速起而迎战。而今日内瓦的正教推行着自己的教条,并将这可憎的行径正式实施;卡斯特利奥纵然狂热地热爱和平,这样的事实依然迫使他公开宣战。他看得出,决定性的时刻已经来临。纵然塞尔维特已经身死,然而若不将他犯下的罪行诉诸所有的基督徒裁断,这第一次的火刑之火,势必用来烧死成百上千同样的人。这再不是一次孤立的谋杀行径,而将僵化为一个原则。于是卡斯特利奥暂时中断了自己的学术劳作,致力于写作当时最重要的起诉书——控告约翰?加尔文以宗教的名义,犯下在商培尔谋杀了塞尔维特的罪行。这篇公开的诉状名为《驳加尔文书》;虽则它主要针对一个个人,借由其道德活力,却表明它实在是亘古以来最为灿烂的一篇檄文——旨在于反对以法律压制言论,反对以教条扼杀思想,反对以无限卑鄙的强力消灭无限自由的良心。
一年又一年,卡斯特利奥认清了他的对手,也熟悉了他的策略。他清楚,加尔文会将对他个人的进攻,转变为对教义,对真正的宗教,甚至对上帝的进攻。因此在《驳加尔文书》的开篇,卡斯特利奥便要摆明,对米圭尔?塞尔维特的观点他既不赞同亦不谴责,同时也不建议对宗教及解经的问题进行任何的判断,而只是针对那一个人,针对约翰?加尔文,做谋杀的指控。他决计不叫诡辩的歪曲引他离开自己的目的,以杰出律师精确的风格,为他要辩护的案件进行了陈述。“今天约翰?加尔文享有重权,而我希望,比起我对他的了解,他的性情还要更温和。然而他最后一次重要的公开活动,却是一次血腥的死刑,而后便是对大批虔诚人士进行的威胁。正是因此,我本来厌恶流血(岂非整个世界都是如此?),也要依靠上帝的帮助,将加尔文的居心昭示天下,至少将他引入歧途的人带回正路来。
“一五五三年十月二十七日,西班牙人米圭尔?塞尔维特因其宗教信念的缘故,在日内瓦被烧死。煽动这次火刑的便是加尔文,该城大教堂的牧师。这次处决,特别在意大利和法国,引发了大量抗议活动。为回答这些抗议,加尔文刚出了本书,显然经过了最巧妙的着色处理。作者的目的,在于为自己辩解,在于攻击塞尔维特,也在于证明塞尔维特其罪当诛。我建议,对此书来一次批判性的考察。根据加尔文往日里喜好争论的态度,或许他会将我说成个塞尔维特的门徒,然而我希望没有人因此误入歧途。我并不为塞尔维特的观点做辩护,而单是批判加尔文的错误观点。我绝不想讨论受洗,三位一体,以及诸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