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就是法。心缘起地造作一切法是方便说,若圆说则一念心即是一切法。性具,即法性即具诸法,法性即是中道圆实谛。法性具一切法,表明不思议涅槃佛境即具宇宙一切诸法。由于无明即法性,法性即无明,所以无明心造的三千法,与法性本具的三千法是同一三千法。前者是相对的经验现象界,后者则是绝对的涅槃界。相对即绝对,彼此不二。心造三干法是方便说;性具三千法是圆实说。无明即法性,方便即显圆实。此谓开权显实,发迹显本。也正因为如此,才可说无明法性生一切法是圆教的方便教相。
天台宗的“一念三千”学说完满地体现大乘佛教生死即涅槃的思想,成功地将生死与涅槃圆融于众生一念心。在天台宗那里,法性所指向的正是涅槃妙有,而并非单指空性。《金光明经疏》说:“今经法性无量意同,当知法性广大无涯收法界遍无所隔,故以达义释体也。二引证者,序品云:如来游于无量甚深法性。二文既云深法性,即知简异二乘菩萨所得法性也。……悉会人法性,法是轨则,性是不变,不变故常一。此常一法性诸佛轨则,故云法性为此经体”又说:“法性者,所游之法也。诸佛所轨名之为法,常、乐、我、净不迁不变名之为性。非是二乘以尽无生智所照之理为法性也。”又说:“法性常故诸佛亦常,法常佛常,寿命亦常,常故无量,……法性四德即体义。”法性即具常、乐、我、净四德,不迁不灭,故圣者证见法性即得大涅槃妙有常住法。而涅槃所具之常、乐、我、净之妙相,并非脱离世间法而别有妙相可得,实际上就是即着宇宙一切法,也就是即具着三千法而当体翻转成涅槃界的妙相存在。这是对世间法存在价值的超升与转化,是将相对的经验世界当体点化其无性而超升成绝对界的存在。其理论基础仍是一念心中无明即法性,法性即无明的同体相即说。
二、三谛圆融的实相之境
天台宗还进一步提出“三谛圆融”的实相理论来说明涅槃境界的妙有相状及其与世间不二的特点。智者在《法华玄义》中说:
何等是实相?谓菩萨入于一相,知无量相;知无量
相,又入一相;二乘但入一相,不知无量相;别教虽入一
相,又入无量相,不能更入一相;利根菩萨即空故入一相,
即假故知无量相,即中故更入一相。如此菩萨深求智度
大海,一心即三,是真实相体也。山
一相,即是空;无量相,即是假;更入一相,即是中。二乘但知空相,不知假;别教菩萨知空相,又知假相,但人假之后不能返回一相,故不知中;唯有圆教既知空、假,又能由空假人中,此即三谛圆融,一即具三,三即具一。天台宗认为,众生一念心即空即假即中,这即是真实相体,也即实相。此如天台宗所说:“当知一念,即空即假即中。”“约如明空,一空一切空;点如明相,一假一切假;就是论中,一中一切中。非一二三而一二三,不纵不横,名为实相。”“即空即中,虽三而一,虽一而三,不相妨碍。三种皆空空,言思道断故;三种皆假者,但有名字故;三种皆中者,即是实相故。”
三谛圆融乃是对佛所证不思议实相境界的本质描述,对三谛圆融的内涵,不能徒以三谛圆融互具之文字相而试图获得合理的解释,我们尚须对它作哲学层面上的深度阐释。我们知道天台宗非常重视语言的教化作用,天台宗的宗经《法华经》中就说:“吾从成佛以来,种种因缘、种种譬喻,广演言教,无数方便引导众生,令离诸著。”天台宗由此提出四悉檀说,即世界悉檀、众生悉檀、对治悉檀、第一义悉檀,认为佛以此四种悉檀说法遍施一切众生。四悉檀中,前三种是佛的方便教化,当机而用,指涉的是语言概念所构造的经验世界,而第一义悉檀虽也称作说法,但根本不是指涉经验世界的语言概念,而只是一种隐喻,或者说是象征性、启示性的语言,它指向不可言说、不可思议的实相涅槃之境。而前三种悉檀是佛的方便权说,若于方便权说不执有定性相,不起分别识念,则即权即实,即方便即真实,于前三种悉檀当下人于第一义悉檀。而与此同时,语言概念指涉的经验世界也当体超升人不思议实相涅槃之境。
天台宗所说空假中三谛,首先是一种语言概念,三者之间包含着对立、统一,同时论谓对象。这是在人的思想上对同一对象加以分割,分别形成的三种观法,是出于人的语言概念的构造。实际上对象自身的本质是不思议的,无此三种分别可说。这就是说,三谛作为语言概念是借以证人实相涅槃的方便言教,它分别指向三种存在相状。空指向缘起法的性空本质,假指向缘起法的假相,中则方便指向非空非假的实相。既然是语言概念,故不可对之起分别识念,生定性执相。如果起分别识念、定性执相,则三谛不能互人互具,所以有小乘但空不能假中,大乘别教但空,但假,而不能即中。而只有天台圆教才能于三谛不起分别识心、定性执相,所以于此三谛互具互人,圆融不二,而于相对的语言相当体点化成隐喻性的语言,导人非语言相的不思议实相涅槃。
当然,天台宗并不排斥语言概念所指涉的经验世界,三谛圆融的另一层含义即是指人实相谛是即具空、假的,也就是说是即具着无性的缘起世间的。这又回到了天台宗所说佛出世的本怀,即是普度众生,“为实施权”,于众生开示悟入佛之知见。天台宗肯定了言教的存在价值,同时也肯定了言教所指涉的经验世界具有相对的存在意义。同时强调于方便言教中点化出佛陀真义,于经验世界(假名世界)中开出真实存在,于相对中开出绝对。而这正是天台宗作为圆教之所以为圆教也。
天台宗自称其学说缘自印度中观般若学,但中观学唯在观诸法性空,意在荡相遣执,由此而于相对界悟人绝对界,虽然也说生死与涅槃不二,但过分地强调诸法毕竟空,而于经验世界缺乏相对肯定性的建构,所以具有以毕竟空的绝对界来消融和吞没相对的缘起世界的倾向。而天台宗三谛圆融互具之说,则在生死与涅槃,相对与绝对之间立体地笼罩,上下回互,即权即实,彼此相即不二,从而既肯定现实,又肯定超越,泯除了横亘在现实与理想,世间与涅槃之间的界限,实现了二者之间的圆融不二。这种不消解现实而能开出高明之境的学说,正与以“极高明而道中庸”为精神实质的中国文化相通,是天台宗人受中国文化影响而不自觉地作出的理论抉择。
三、缘理断九:对别教涅槃的简别
智者依由一念三千不思议境所诠释的实相涅槃思想,是在简别教心识及涅槃思想的基础上提出的。所谓别教,是智者判教学说中所列之化法四教中的第三教。智者在《四教义》中,将佛说教法分为四类,即藏、通、别、圆。藏教,即小乘教;通教,即般若教;别教,则是指南北朝地论学派与摄论学派,其特点是“正明因缘假名无量四圣谛理”,而不明中道实相理;圆教则是指天台宗,讲三谛圆融不思议中道实相理,主张生死即涅槃。
天台宗认为,别教之所以为别的根本原因在于对心识与诸法的关系产生自性(定性)执著,认为心识能生起诸法,所以不能就心识及缘起法当体证人实相涅槃,而是以断灭诸法,别缘法性实相为得涅槃。这也就是别教缘理断九,断生死而得涅槃之说。换句话说,别教不能正确处理无明心与法性的关系,不能正确地看待相对与绝对的圆融不二。对心与法存在着自性实有的妄念分别,所以不能即无明心当体见法性,不能于相对界当体点化出绝对界,所以在解脱的问题上导致了将生死与涅槃的割裂为二的错误,未能体现大乘佛教即世间即出世间的圆融旨趣。
地论师主张法性依持之说,认为存在着先天超越的真心,它是现象世界得以存在的本体依据。在地论师看来,法性即真心或清净心,所以法性依持也就是真心依持。结合八识来讲,真心即第八阿赖耶识,而前七识则构成无明妄识诸心意识。地论师认为真心本具恒沙佛法功德,解脱的过程就体现为息妄归真,断除前七识而反归真心。智者就曾指出:“地人言,六识是分别识,七识是智障波浪识,八识是真常识,智识是缘修,八识若显七识即灭,八识名真修,任运体融常寂。”智者认为,地论师于无明生死法外求法性真心,所以是缘起断九,断生死而得涅槃,而不知圆教不思议中道实相理。
摄论师则主张黎耶依持说,认为现象法生成的根源在于第八阿赖耶识,此识是无记无明识,摄藏生死流转法的种子,起现生死流转法。此外,阿赖耶识中亦寄藏正闻熏习所生的清净无漏种,转识成智后,无漏种现行而起现清净还灭法。摄论师安立第九阿摩罗识,并认为此识是清净心(或法性),是转识成智后所显的道后真如。摄论师的解脱过程,就体现为转灭无明识以及阿赖耶识而生起清净有为法,证得道后真如。按智者的说法,这也是缘理断九,断生死而得涅槃,而不知圆教不思议中道实相理。
地论师、摄论师虽然在现象法生成的根源上有不同的主张,但却有着共同的特点,即都有性执之偏见,执一心法缘生三千法,不能体会到一念三千不思议之境。所以在法性与无明的问题上,割裂了法性与无明之间同体相即之圆融关系。在解脱问题上,二师都不能体现生死即涅槃的圆融旨趣。智者大师在《摩诃止观》中对二师批评道:
若从地师,则心具一切法;若从摄师,则缘具一切法;
此两师各据一边。若法性生一切法者,法性非心非缘,非
心故而心生一切法者,非缘故亦应缘生一切法,何得独言
法性是真妄依持耶?若言法性非依持,黎耶是依持,离法
性外别有黎耶依持,则不关法性;若法性不离黎耶,黎耶
依持,即是法性依持,何得独言黎耶是依持?
智者本着“若得此意(作者注:指一念三千不思议境),俱不可说,俱可说。若随便宜,应言无明法性生一切法”的宗旨,对二师之说的错误进行了纠正。他认为,黎耶依持即是法性依持,黎耶即无明心,无明心无自性当体即法性,黎耶与法性同体相即,不可割裂为二。黎耶依持维持着现象界的存在,法性依持则维持着涅槃界的实在。前者可称为无明心摄持的存在,也即虚幻的假名世界,后者则可称为清净心摄持的存在,也即实相涅槃之境。虚幻假名与涅槃境界,关联着众生与佛的迷悟之别。众生迷执故有无明心;佛断无明,解心无染故是清净心。无明心即具三干法,此称为迷染三千;清净心亦即具三千法,此称为觉了三千。迷悟有别而三千法不异。也就是说,无明心与清净心所涉指的理境是同一的,但开显的意义是不同的。无明心与清净心都不是实体,而是境界化的无明心与清净心。在此,智者采用和合的模式将无明心与清净心(法性)统合成一念心,而不再是指割裂为二的单独的无明心或单独的清净心。智者由此就将生死世间与涅槃境界统合于众生一念心中,认为一念心妄,则涅槃即生死;一念心净,则生死即涅槃,从而彻底地弥合了世间与出世间,相对与绝对之间的界限,实现了生死与涅槃圆融不二。
四、不纵不横的涅槃三德
天台宗认为,由“一念三干”开出的不思议的涅槃境界,是由法身、般若、解脱三德共同构成。所谓的法身,是指佛所证显之实相理境,是规范众生成佛的一个目的性概念。智者大师对法身概念解释道:“法者法名可轨,诸佛可轨之而得成佛。故经言诸佛所师所谓法也。身者聚也,一法具一切法无有缺减,故名为身。”山法者诸佛所轨名之法,它是成佛的理则,此理则并非抽象的概念,而是具有常乐我净不迁不变之性,所以是一种绝对,是宇宙的本体,又称法性。法身者,乃是以宇宙间一切法(三千法)而为身,“一法具一切法无有缺减”,就是说,法身是即具着一切相对法而为绝对,法身是诸法之真实体性,从相对的角度看是渚法,从绝对的角度看,则是法身。法性与法身,虽同是指向绝对的宇宙本体,但所表达的侧重点不同。法性是就客观的法理而说的宇宙本体,而法身则是侧重于主观实践地开显意义上的宇宙本体,二者之间是隐与显的关系,如智者说:“诸佛果智冥于法性,法性得显名为法身。”所谓的般若德,也就是体证本体的直觉智慧,它使众生自身成为觉者(佛),主体在成为佛的同时,也使一切法超升为本体界的存在,也即将一切相对的存在点化成绝对,如智者说:“般若者,觉了诸法集散非集非散,即是觉了三谛之法。”所谓的解脱德,即是“于渚法无染无住名为解脱”。这是圣者体证绝对后,于相对的世界无所染执的心灵境界。天台宗认为,涅槃三德即三而一,即一而三,“虽有三名而无三体”,三德相冥,共成一不思议法界。
三德之中,不仅法身德具足诸法而成一宇宙大全(绝对),而且般若德、解脱德亦具足诸法。智者说:“云何为德?一一法皆具足常乐我净名为德。”这就是说,般若德、解脱德皆是具足三千法而为般若、解脱。三千法的整体构成法身,般若、解脱则是即于三千法整体而为般若、解脱。若结合体用关系来讲,法身是体,般若、解脱是用。智者曾讲“实相是体,智即是用”,此即以法身为体,般若是用,而解脱是智满常照,随机即应,体缚即脱,故亦当属用。灌顶则以体、宗、用来概括涅槃三德,“法身德摄一切法,不纵不横,以当其体;般若摄一切法,以当其宗;解脱摄一切法,如三点伊,以当其用”。宗者,修行之要。以般若为宗,即以般若智为因地修行之功,以显法身本体。用者,依法身本体,体缚即脱,调伏众生。宗、用,皆以法身体为体,离体则无宗、用,而体中又具宗、用。体、宗、用皆摄一切法,并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