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并且又黑又黄。谢孤桐审视审视这套用具,那种诡秘的气息霎时间又弥漫开
来,向怀里一摸,这次现身的是一只更绚的羊脂玉杯:“用我这个?”
单昆无可无不可,看着她忙忙碌碌,从锡罐里撮出茶叶,玉杯冲水,殷勤捧
至,心中冷笑。哼,似他这等久经沙场的昂藏好汉,难道就是这么容易被毒死的
么!随手接过杯子,手腕不稳,溢出点茶水来。刚开的水,当然皮肉有点受苦,
但重要的是食中两指间夹着的银针沾水而湿,终于试出了颜色——光灿灿的比湿
之前更亮几分,应该是没有毒的罢。
既然不是毒药,其他种种,譬如迷药什么的,能忍受,便忍受了也罢。要不
依这丫头尚需“磨炼”的聪明才智,什么时候才能骗得倒他,才能顺理成章拍马
走人。当即捉起玉杯,大无畏地一饮而尽。果然未央山庄的独门秘药十分厉害,
立刻一股倦意袭人而来。勉强撑着眼皮,迷糊迷糊中,只见谢孤桐摇头晃脑:
“唉,龙井不是这么喝的,要慢慢品……”
原来迷药,也还要慢慢地去品?大约是一种配方极其精细的迷药罢,第二天
清晨醒来,并不头疼,也不脑热,躺在床上骨噜噜转了半天眼睛,忽然想起昨夜
正是谢孤桐值……忽拉一下跳起来,破门而出,冲上走廊,那院子里却一无异状。
货没问题,几十辆镖车好好地停在那里,车头镖旗与马帮的号旗迎风招展;再一
看,人也无恙,早起的镖客们已经在院子里三三两两活动开来。那新人磨炼了一
夜,这时候也在疏散筋骨,夹在人丛中伸腿弯腰,一转眼看见他,一个起跳翻将
过来,兴致勃勃地盯着他看:“现在休息好了?你昨天是太困,茶没喝完就睡着
了。”
单昆也只好这么认下:“是太困。夜来没什么事吧?”
“只怕有事,”谢孤桐愈加兴致了:“有人要劫我们的镖呢!”
“呵?”
“放心!都是我手下败将,看我不把他们给打得满地找牙!”
单昆奇道:“这劫镖的,你认识?”
谢孤桐也奇:“昆仑派我有什么不认识的?”
“昆……仑派?”
“是呵,一个张辉,一个王辽。两小子前年还跟他们师父到我家来过,那德
性,隔两道墙我也听不差!”
“隔两道墙?”
谢孤桐甚是得意:“两道墙又算什么?我的取音功夫,虽说千里万里有些夸
张,这一两道墙……不信你差人摸摸,他们就住前边院子里人字房,这当儿还没
走呢。”
“原来是千里取音,”单昆沉吟道:“那徐八、王六必不知道的了?”
谢孤桐一点头,见单昆撤步回房,跟屁股撵过来:“我想了一夜,现在有三
个办法可以对付:最上策,自然是就地解决,把两小子打个臭死,让他们一肚子
坏主意使不出来,这叫釜底抽薪;中策是趁他们纠集人马,我们也赶紧通知马帮
派人来接,这样大家旗鼓相当,昆仑派总也有些忌讳;至于下策,倒是我最最喜
欢的,这年头谁怕谁呵,不如跟他们在玉门关外明刀明枪大打一场,只是这样的
话,我们人手不足,功力又不够,就要先做准备……”
单昆不置可否,先哗啦啦地洗漱。洗漱毕早饭开出来,众人一哄而上,一时
人多口杂,谢孤桐倒不便再说什么了。单昆捉住这机会,一边啃馒头啜稀饭,一
边细细揣摩这丫头的深刻用意。怪不得昨日主动守夜,又那样子跟他无事殷勤,
如今终于明白,龙井茶倒未必是迷药,迷药真格地是下在这里了,让他这种三流
身手去跟昆仑弟子挑衅,真正是丧心病狂呵。自然她也知道他不至于那样白痴,
所以后面又紧紧安排下第二个陷阱,让他通知马帮来接。嘿嘿,一旦屁事没有,
这不又耍了马帮么?
思来想去,果然天下最毒妇人心。这丫头好在还不是妇人,所以毒虽毒,毕
竟历练不够,瞧编的啥故事呢,昆仑派要来拦路打抢?眼前随之浮现在洛阳武会
上见过的昆仑掌门陆文夫的模样,那样眼皮都不抬的肃穆人物,突然身披八卦道
袍,手执七星宝剑,率领众弟子,自玉门关外贼头贼脑跳将出来,大喝一声:此
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正想着,谢孤桐微笑的面孔俯过来,低声道:“瞧你这样开心,一定胸有成
竹了吧?不知是上中下哪一策,或是另有安排?”
单昆笑咪咪地看她,也低声回答:“镖行本分就是护镖,哪有去麻烦货主的
道理?再说,也没有个劫镖的还没动手,镖客先下手为强的道理。自然还是下策
的好,正好你也喜欢,咱们这就去做准备。”
说到做到,就在陕州轰轰烈烈地预备起将于玉门关外发生的“劫案”来。命
令即刻发下,除却几人看守镖车,其余人手全部出去采购。那要采购的东西却又
稀奇,并不是什么武器箭矢,倒是宣纸、硝石、硫磺之类,最奇特的是又专门腾
出一辆车,要装此地的一大特产黄土。一番布置,葛鹊占不由先行动问:“老单,
又买这些做什么?炸药我自然备的有。”
单昆轻咳一声:“你那些不够,敌人棘手得很,这些东西,多多益善。”
谢孤桐一边倒奇了:“炸药?葛大哥会做炸药?”
葛鹊占残缺的左手一动:“要不是作弄这些东西,也不至于……那么,黄土
可以不忙,便是前面出了陕西,一路上也还有。”
单昆也不过是虚张声势,自然顺水推舟:“那好,就是出了陕西再装。到了
西安府,最好还得多备强弓硬弩,只是这些东西,市面上却买不到,再找黑市交
易订做,人地生疏……”
“不要紧,这个归我办!”谢孤桐脸上放光,奋勇道:“陕西祝家跟我们是
世交,他们那庄院易守难攻,一向弛名,难道借几张弓弩,都没有?”
她倒也是说到做到,不几日到得西安,果然出门访友。近午时分,虎翼镖局
便接到西北商会头面人物祝允文发来的请柬。这与杭州府未央山庄留宴一样,对
于一个地方镖局来说,算是难得的殊荣,因此也就难得推辞,除了少许留守人员,
大家都去了。
宴席上祝允文并未多露面,其实是由他大公子祝琏接待。虽是世代商家,这
位大公子自小在昆仑学剑,锱珠必较的商人气不免被慷慨江湖气冲淡,而江湖上
名门弟子的清高气被“进门都是客”的商人味道一冲,也是所剩无几,因此满身
上尽是调和得当的挥洒与谦和,一时举杯劝酒,满座尽欢。
宴后祝琏亲自押着十张祝家庄特制的攻战利器千步弩送到客栈。瞅着谢孤桐
不在,跟单昆倒有几句掏心底的话说:“请单兄不必担心,这一路西去戈壁,我
家驼队也常走的,寻常并不怎么警备,毕竟有孔霹雳镇着,出不了什么事故。小
弟送这些物事来,不为别的,也只为三妹妹开了口,她年小贪玩,又是第一次走
这么远路,无外乎想威风威风,做哥哥的,要是连这点心思都体察不到……”
单昆喝过了酒,不免较往常稍失谨慎,闻言苦笑:“只怕你家三妹妹,可没
你说的这么有趣吧?”
祝琏察言观色,就知道那丫头肇祸不少,要待代为陪几句礼,行路匆匆,人
来人往,也不好深谈,只得收束话题,泛泛再交待两句,嘱咐将千步弩好生收藏,
毕竟是外头难见的利器,要防歹人觊觎,告辞去了。
这一下火药劲弩皆备,千步弩且还是借自昆仑弟子手中,将用来去射杀即将
来犯的昆仑派,真乃天下奇闻。单昆只怕自己装得太糊涂了,不能取信于人,不
免暗地里向谢孤桐究问一究问。哪知谢孤桐倒觉得他这一问才痴傻:“难道我跟
他借弩,还能说得那样清楚,是要射他师门?既然不是射他师门,他凭什么不借
给我!”
既如此,也就索性老老实实被骗到底。鉴于这次的敌手是与少林、武当齐名
的赫赫大派,如此这般威震江湖,新置的这些装备虽称强盛,毕竟都是远程武器,
一旦被突破过来近身搏击,只怕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双方在武艺上的天差地远。
因此走到陇西,换乘驼队之时,干脆又添置了一包生石灰。
出玉门前一日,众人便都忙碌起来。一些熟手跟着葛鹊占做炸药,除了信号
弹之外,大致是两种,一种轰天响,炸药上扯着引信,临敌时在手中点燃之后扔
出去;另一种就是震地雷,必须预先埋在地底,临阵之时,凡遇踩踏,机簧受力,
立即炸响。其他人帮不上忙,便有的试射千步弩,有的去对付那包生石灰,用宣
纸包成小包,人手数包,如果遇敌抵挡不住,挥手打出,白雾飞扬,迷人双目,
通常也能收到出奇制胜的效果。
种种手段一一施展,为了送走瘟神,也就顾不得暴露自己下三滥的本质。好
在谢孤桐天生就是那种名门中的败类,看着新鲜,也便虚怀若谷,与时俱进,跟
着大家满头是劲地一起赶制石灰包,顺便自己左右袖子里也各藏一包,暗自揣摩
该在何等适宜时机甩手掷出。一片忙乱中,倒是那些镖客不明就里,见单昆如临
大敌,布置得煞有介事,人人心头忐忑,不知道却是怎样一彪三头六臂的神仙鬼
怪,竟然太岁头上动土,敢来劫马帮的财货?
忐忑了好多天,玉门关早是抛在身后,道路一片荒芜,大戈壁上渺无人烟,
一派纵横砾石在阳光下寒光闪烁,显得广漠而又森冷,算来该是短路行劫的好地
方了,却又不见什么动静。再走十数天,驼道越过戈壁,蜿蜒进入沙漠,这便踏
入马帮地盘,东天山遥遥望去,密丛丛一片冷杉树林,仿佛处处都是马帮营寨,
众人这才松一口气,这晚在沙丘边宿营,便睡得踏实了许多。
第二天一早美美醒来,简直就没人还记得什么“劫镖”的破事,将要结束的
旅程让简陋的早餐焕发出不同寻常的滋味,一片愉快的咀嚼声中,大家轻松谈笑,
直到后来一声断喝——“看那边!”
扭头南望,便见那边雾气腾腾,搅得清晨的阳光都一片迷蒙了。远远天际,
正有一线沙尘摇漾而来。
第 5章沙丘边霎时一片静寂。单昆手搭凉篷一步跨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
尤其可以看出沙尘起得并不均匀,也不当风向,可以断定不是沙漠中常见的风暴。
那么该是一批马队了。南边不是驼道,来的自然不会是客商,因此最大的可能,
当是这块土地的主人马帮;或是真如谢孤桐所言,竟是昆仑派前来劫镖?
“那天晚上,你听见他们怎么说?”
谢孤桐紧张又兴奋:“当然是他们看不惯马帮跋扈,这些年经营大漠有声有
色,势头直逼昆仑山……”
“这么说,是昆仑派的年轻弟子?”
“那是自然,”谢孤桐大是奇怪:“难道昆仑掌门还能率队打劫?便是这些
人,也不专为行劫,肯定都蒙着脸,要被我们认出是昆仑门下,可丢人了。嘿嘿,
别人倒也罢了,王辽这小子最不是东西,上次去我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看我
这回把他捉住……”
单昆沉吟片刻,往地上一指,断然道:“挖坑!”
既有震地雷这样的炸药,挖坑的铲子自然是早备着的。几位趟子手闻声上前,
三下五除二,在他指点下的地方挖出个尺半浅坑,正要歇手,不提防单昆见他们
行动犹豫,早抄起一把铲子,一铲下去,那坑又深了一尺。葛鹊占在旁劝阻道:
“炸药粗制,不精密,再深下去,只怕引不发了。”
单昆不答,指着浅坑又道:“再挖下去,三丈深,两丈方圆。”
这就是个相当大的坑了。众人中除了葛鹊占不解何意,一起上来帮手。谢孤
桐尤其干得兴高采烈,不一会坑成,正眼巴巴地等着埋雷,不想单昆早从驼背上
掣下两部千步弩来,手一扬,迅快掷在坑内:“快,统统埋了!”
这回不独谢孤桐张大嘴巴,就是其余镖客也都一起错愕。然而规矩是不便多
问,何况单昆为人精细沉稳,在镖局中素有盛名,积威之下,便有几个奔过去,
拿了其余八张千步弩,并两大捆弩箭,一起扔在坑内。葛鹊占先回过味来,点头
道:“是呵,这弩是祝公子的,用来射杀他同门师兄弟,只怕要给他添麻烦。”
谢孤桐不免顿足:“什么麻不麻烦的!我们是在打强盗,又不是……这下只
好单用炸药了,快挖坑,快挖坑!”
单昆果然又吩咐挖了个坑,还是三丈深,两丈方圆。自然也不象埋雷用的,
倒也是埋雷,是让众镖客将所有制好的炸药拔去引信,扯去机关,一起埋入坑内。
这一下,便是谢孤桐再没有江湖经验,也了然了他的用意:“呀,你这是放弃抵
抗!你、你、你是不是要束手待缚!”
单昆倒是心平气和,一指远处沙丘:“你去那里藏好了,不要出来。”
谢孤桐简直气得没法:“我为什么要藏!我爹让我来学江湖经验,不是让我
遇事藏着!你们怕这帮浑小子,我可不怕!都闪开了,看我一个人去教训……”
单昆脸色一沉:“你嚷嚷什么?这里可不是杭州府,你大呼小叫的!这是昆
仑派跟马帮争地盘,与你江南谢家狗屁相干!你愿意搅进来就搅,反正日后是陆
文夫跟你爹翻脸,干我屁事!”
谢孤桐一怔,单昆愈加声色俱厉:“你听好!要不想给家里惹麻烦,不止现
在要藏好,将来也永远不要跟人提起,你曾经碰见过这么一档子事!”
谢孤桐气势一沮,呆看着他,竟被话里一种明显陌生的东西给震住了。那不
止是陌生的单昆,更陌生的,却是世事,完全没有她胡混了十六年的熟识,没有
无尘子的绿毛狗,也没有顾二公子的金丝翡翠,当然,更没有那个混蛋王辽送过
来的,来自昆仑山的那种叫作“变色龙”的奇异的高山蜥蜴……
那边单昆喝斥已毕,不再理她,自管分派人手迎敌。说是迎敌,倒先做好逃
跑的准备,跟安排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