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不够,我们说不了几话了,所以趁这会儿和你说最后一句话——不管怎么样,你记得,我们是在尽最大的努力帮助我父——耶路瓦塔尔的子民们。”
“……”
“……我父……耶路瓦塔尔……”在杜内丹人可以回答以前,身侧另一个较之术士轻灵不知多少的声音先接过了话头,“所以,你能在这里,帮助‘精灵’,是‘人类’让你来的了……”
被问话的对象仿佛该是申明“说最后一句话”的术士,但那双问话者的水蓝眸子望定的对象是黑色的发和黑色的眼。
“是。”
应该有很多话要说,作为一个解释,一个对违背信任了他的精灵的意愿的行事——或者老实说,背叛了黑森林之王这个精灵家族的盟约和朋友关系的行事——所做的解释。
但是张了张嘴以后,人类只吐出一个是字。
水蓝的眼睛凝望欲语,但忽然又转开了。
几颗过分巨大和过分尖利的落石突破术士慢慢衰弱魔法防御之罩砸下,他们果然说不了几句话。
人类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再次向精灵王子伸出手去要在落石间握住那纤细的身体上的纤细的手臂,象一个本能。
一下抓了一个空,在人类来不及对这个失落做出任何心理或身理的反应之前,纤细的手指却又突然迎上来贴进了他的掌心,他的掌心很热,那手指很凉,手指加上的力量让人类在一点点空隙里勉强去看他的同行者。
“跟我来。”
这次,换成应该是对卡都岩山更熟悉的精灵为他们带路。
这会儿,他们都还没有注意到蓝衣老者一点点黯淡的形体。
“永生——听上去很了不起的一件事。”
身后的身后的蓝衣人并不怎么在乎忽然转身的一半半精灵卫士相迎的弯刀和羽箭。
他故自地说着,语气悠闲地就象过去很多时光时那样,术士是黑森林的客人,坐在山毛榉前的绿荫下碧草上闲喝一盏红茶或一杯美酒,向森林的精灵王讲两三个趣闻。
“不过我想,永生确实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如果你真能做到的话。”
他甚至笑了笑,沧桑的皮肤上泛起更深的纹路。
“想想确实是可笑,虽然很多人会说那是可悲,你说是不是呢,瑟兰迪尔?——恩,瑟兰迪尔,这个不是你的‘本来的名字’吧。我对最早梵拉大人们在觉醒湖畔见到精灵的具体情况确实是所知有限,因为无论梵拉大人还是西渡的埃尔达们,他们对当年之事都没有很强烈的兴趣多言。而你,虽然你告诉了现在几个年青人有关过去的一些片章,结果你连自己的‘本名’是什么也没有说过——呵呵,但这应该不是我们现在主要关心的话题,啊——,真的是老人家就特别多嘴吗?”
“是的。”举刀凝着半空的精灵王一点一点垂下手臂,“不管怎么说,你总是仍旧比我老的。”
“是啊——最古老的那个精灵睁开他的美丽的眼睛望向无尽星空的时候,埃奴这种生物,就已经存在了连自己都记不清的岁月了啊!”
披着人类的年老外衣的蓝衣术士啧啧而叹。
然后他立刻接着说——
“所以对于年长这种东西即是睿智又是愚昧这种事,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其他任何生物比他们有发言权了,即使如你,瑟兰迪尔——我还是就这样叫你吧,毕竟叫了一千多年也算个习惯——有着比你的伪装更长无数的年龄的你,你也还不明白所谓‘活得太长的老不死’——呵呵,人类最爱这么说了——这个‘活得太长的老不死’是什么样的可悲复可笑的意义。”
“你在说我已经是昧于世事的老家伙了吗?——在今天的中州。”
精灵王没有回头,他的声音里倒是听不出惯常容易出现的怒意。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蓝衣术士一副不气死你不罢休的口气。
但是黑森林的精灵王,今天真是难得的好脾气。
“今天的中州……已经和过去不同了……”
他的喃喃自语平和得令人难以置信。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换来了蓝衣术士赞许的点头。
“没错没错——今天的中州,精灵已经不同了,他们衰落了;人类也不同了,他们活得更艰苦,却对古老的东西越来越没了敬意——这是我们早就知道的不同。而这会儿,我们简直是不愿意相信地发现,原来连魔鬼也和过去不同了——你看,你的不同的儿子,在相似的遭遇中已经出现了不同的……”
蓝衣术士的话音为完,背对着他的修长身形猛地一跳。
“莱戈拉斯!”一声惊唤,“不!对的!他还是莱戈拉斯!还是我的绿叶——不!我要马上去停止进攻的命令!!——我这就去——我的儿子——我——”
“你认为,这还来得及吗?”
严厉的,象是为精灵王和老者说话却失礼的大叫生气的声音骤然切断了精灵王待势欲发的动作。
“来……及……”
握住精灵长刀的把柄上的手再次指关节发白,忽然这片空间里寂静地只剩下精灵王面前的岩石阴影里粗重的喘息声。
暗哑的喉音——
“哈——哈哈,你该知道,‘父亲’,这两个老家伙——对,那边还有另一个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的——他们必定等到攻击的行动开始后才会出现。”
然后又是死一样的寂静,只有更加发白的指关节。
“然而选择只有你自己做出,你选择成为怎样的一个。”蓝衣术士的声音很无情,“在你决定做出选择的时候,你就该知道,即使今天你有机会不再做出选择,以后永生无尽的岁月里,你终有一天也会为同样的选择失去你的儿子——永生对你这种人,是最大的负担。”
精灵王无语。
术士并不停止。
“你不用担心,这一次。”他说,“阿那塔不在这儿,是的,我们两个商量好了,在我们预感到你也许会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的时候。我来见你,而他去带莱戈拉斯和阿拉贡和那些愿意为你效忠而死的卫士们出来。你以为,我们,会为几千年前觉醒湖边那些事,而任那个无辜的孩子还有那些无辜的生命悲惨地牺牲吗?那个孩子,这一千多年来,我们对他的爱也和他父亲一样深厚——至少是和他过去的那个父亲一样深厚,黑森林之王,瑟兰迪尔。”
精灵王猛地转过身——
“……莱戈拉斯……”
他喃喃地念出他的儿子的名字。
他的脸色,即使现在是最明丽的春阳照耀,也苍白地可怕。苍白得,仿佛那黄金的发也在一瞬间苍白了。
“是的,莱戈拉斯,你的儿子。”巨大的怜悯和悲哀一起浮现在术士的眼睛里,最后那四个字他已经尽量说得很轻,可还是让精灵王的身子一跳。
术士的声音更低柔了。
“你放心,阿那塔一定会把他们带出来的,你的儿子会回到你的身边,你不会失去他,也不应该失去你——当那孩子的母亲不得不和你分离的时候,你知道,她决定让那孩子留在你的身边而不是跟随母亲的身侧。因为她知道,你比她,远远比她,更需要这个孩子。你生命里剩下的东西,已经太少了。”
“她告诉你……”
精灵王又是一跳,但这次术士立刻对他摇头。
“不,她只说你比她更需要你们的儿子的陪伴,除此以外她半个字都没有多说——如果不是这一次这件事,我和阿那塔,我们还是完全不能真正明白她那轻轻几句话里所包含的东西。你该知道她绝不会拿你,或拿你们的孩子的命运冒一分半毫的险,哪怕她是那么清楚梵拉的仁慈和宽宏。”
精灵王的眼睛眨了眨。
“……梵拉的……仁慈和宽宏……”
“是。”术士开始严肃认真地点头了,“你不明白,是的,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明白。过去对于你,是深刻心间的记忆——而这就是永生最可怕的错误之一。我们很难摆脱岁月积淀的那些痛苦、误解和仇恨,就象过去的悲剧让你在不同的今天变得狠心一样。”
“然而梵拉又如何去摆脱岁月的积淀?——他们也同样的永生着,有着同样鲜明而深刻的过去的记忆——他们怎么忘记,摩尔寇在熊熊烈炎中对他们嘲笑的话语,嘲笑他们这些愚蠢的天真的可怜孩子,他们一心就只要一切都完美,一切都不失去,一切都不凋零。他们甚至连野兽会长出獠牙这种事都惊恐万分。可是世界之父却在哄着他们微笑的时候,早就安排好了缺陷、破败、毁灭也是这个世界的完美,死亡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公平的裁判官。他们这些可怜的东西,在做完最初的漫长工作后,就象失败的实验品一样被他们的造主抛弃,被扔到那个充满谎言的极边小岛到在他们自说自话的梦幻里苟延残喘。他们怎么能忘记这些,怎么能忘记那些违命的精灵,正是信及了摩尔寇的话语而拼死违抗他们,那些精灵,宁可流出大量他们宠爱的埃尔达的鲜血和自己的鲜血,宁可让觉醒湖畔违反他们意旨地布满痛苦的呻吟,也不愿意前往那个充满谎言的岛屿?!——他们,真的可以忘记这些吗?这些……”
“是。”
“这些……恩?……”
“是。”
“……”
“是的,他们已经忘记了。”
“……”
蓝衣术士再一次微笑起来,那笑中所有的,是超过了悲哀怜悯智慧和一切的一切的感情——那不是,假的感情——
“他们忘记……瑟兰迪尔,你明白,我没有骗你。梵拉大人们,还有我们,我们将在这中州尽我们最后绵薄之力的职责。而这件事上,在我们要求阿拉贡帮助的时候——请你千万不要怨恨他——他问我们到底想对你们做什么,他并没有背叛你们。我们的回答就是,我们要将远古的一切结束,我们只希望,永远消除过去留在你心中的那些阴影,那些把你一天天变成现在的瑟兰迪尔的阴影。我们——希望你能明白——阿那塔会救出莱戈拉斯,你的绿叶,你的儿子,你在这个世界上不多的最珍贵的亲人的一个——哪怕赔上他自己的‘性命’。”
精灵王的头猛地一抬,而老者微笑如故。
“至于我自己,我还是希望你能和你另一个可怜的孩子得到安宁——如果一切还真的不算太晚的话——”
在精灵王不由自主转身面向那片岩石下的阴影的时候,阴影里传来一声半咆哮的“不——”,但是,那之后,却没有进一步的话语。
精灵王凝视着阴影的目光一动不动,他整个身体,一动也不动。
“我还希望,我仍能象这一千年里那样称呼你——我的朋友——”老者在他旁边说道,“我只是想——‘我们’只是想——帮助你。”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身边已经再也看不到一个卡都人的踪影,他们并不清楚,就象他们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隆隆的岩石滚动声中已经没有了别的呻吟和惨呼一样。
实际上,这会儿,就连轰隆的声音都淡了下去。
他们前面的路,也一起消失在大量的石头下面。
后面,左,右,都是如此。
实际上,当前方无路的事实摆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借着魔法护罩的残余威力,努力用他们自己可以用得上手的一切工具让贯顶的岩石向四周而不是中间落下——简单的说,他们自己造出了这个石头的囚笼,而在看来这还是他们能面对的最幸运的一件事。
“也许我们该觉得很走运——”精灵王子忽然依在参差而摇摇欲坠的石头墙壁上笑起来,在术士杖头一颗小小魔法石头发出的白光下,他的笑在阴影里摇动,“沙漠里风果然很大,能把岩石山的根基变得不稳固,也能吹走岩面上每一粒细沙。所以这里全部是真正的岩石,如果是沙或土的话,这会儿就该流泻到岩石的缝隙里——那么我们现在早就连空气也没有了。”
在王子微笑的时候,他的属下也好,朋友也好,照例是会忍不住回以微笑的。可是,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这里离出口还有多远?”
现在忍不住的,是这样明知没有什么用处的问题。
问的是杜内丹人,他的表情在目前的情况下还算沉着。
“很远。”
精灵的回答一点儿希望都不给。
周围是一片默然。
连杜内丹人也低下了头。
“我们,都不该死在这个鬼地方。”
他的声音沉郁。
寂静。
良久。
“也许——”
忽然再次出现的声音又是精灵王子的,他一直没有低头,而是仰着头面对那比只有一个半人高度的变矮了许多的石顶。
“本来,沿着这条路下去不远,应该走到一个出口。而这里所有的出口都是修成这样的——就在进出处半天然半人工挖着坑道,上面搭着石桥供卡都人通行。这样的坑道的作用,我看,就和护城河差不多,只不过这是修在‘城门’内的。你们潜进来的那里坑道不算宽大,但这个方向上,因为本来就有一个天然的大地缝,所以坑道特别巨大。我们……离出口确实还远,但离那坑道不算太远……”
不只一双的眼睛亮了起来,深深的巨大坑道这种东西之前是很糟糕的,但——它应该能容纳更多坍塌的岩石吧——从那个出口算过来的岩山壁倒下了,是不是大部分都去填了那个大坑——这样的话……
就算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人,在看到可以求生的光芒的时候,也很难不动容呢!
而精灵王子还在继续。
“……我……讨厌这种地方……讨厌这种样的……山洞……”他的仰着的脸上的眼原来却是垂下的,“在这里面我什么都感觉不清楚……头有点儿疼……不过……我确定了这么久,我想应该不是错觉……”
精灵王子终于把头低了下来,但眼仍未张开。
“有气流,非常微弱的气流,从——这个方向传过来。”
修长的手臂,修长的手指,抬起,指着,右侧方。
那不是道路消失的方向,但是,山洞里本来就没有什么笔直大道。
深深吸一口气,杜内丹人上前一步,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他一下子就站在了精灵王子面前。
很大的人类的手掌抬起来,按在精灵王子额头上,拇指以不轻的力道压上太阳穴,却正好消褪了头顶一跳一跳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