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本可逍遥自在……”
未等我轻轻说完这句话,马车停下,外面传来变态的声音:“到了,卓爷。”
卓敬炀掀开锦帘,下车,回身看我,没有一丝表情。
我知道自己到了哪儿,光是空气中弥漫的冰冷气息就让人够受的了,定了定神,起身,扶着他的右臂下车。
重又走入朱红正门,我明白从今以后又是孤身一人了,但人不自由并不代表心不自由,我决不会就此屈死在紫禁城里的。傅新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想到傅新,我心头一热,仿佛什么都能对付了,加快脚步跟上去。
走入三进的正殿范围,迎上来一个小太监,和卓敬炀嘀咕了两句,就在前面引路,往东厢偏殿过去。我偷眼看向那间灯火通明的屋子,如果没记错,这里正是弘历的御用书房。到了门口,小顺子笑着迎了上来,道:“莫姑娘路上辛苦了,多日不见清减许多。爷说太晚了,今儿就不见了,”回头对卓敬炀,“爷有事儿找你,你进去吧。”
正说着,屋内打帘子出来一个旗装女子,见了我“呀”了一声。我一看,不是哲哲却又是谁?
小顺子一甩手上拂尘,笑说:“也好,就让哲哲姑娘领您休息去罢,还是原来那屋子吧?”
哲哲闻言露出笑容,上来挽我的手,轻声道:“好了,你可回来了,走罢。”
我苦笑不答,我这就算回来么?回来他却又不见我,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跟着哲哲来到西侧屋子,确实还是原来那间,趁她点灯,我四处看看。
“我说呢!前几日就让我们仔细打扫了一遍,还以为爷打算请哪位侧妃住到三进来,”哲哲一边松褥子一边转身笑道,“却原来仍是为了你,你呀你,叫我怎么说才明白呢?”
我小声说:“我都明白,可你不明白我,哲哲,我现在才知道每个人心里都很矛盾,很多难言之隐。”
哲哲听了仿佛愣了一下,轻叹道:“是啊”,又回头继续点香炉了。
我走到书架前,发觉从前随手翻的史记和烈女传仍在上面,许多书都按照类别排好了,心想哲哲果然是有心。
“好了,等下会有人送热水来给你沐浴的,我就先走了哦,明儿一早有许多话说呢!”哲哲走到我身后说道,看到我正翻书,又笑,“其实你和爷是同一种人,他来这儿也喜欢翻书,偶尔拿本书就这么坐个半天,不过我们都猜他没看呢,睹物思人。”
我心中一动,问道:“他……也来这儿?”
“怎么?不能来么?唉,太晚了,我得走了,你也别太晚睡了。”
很快就有另一个宫女送来了热水,既然这样,我就暂时安下,洗个澡,早早入睡吧。坐在木桶里,心里却不时想到哲哲说的。确实,她们都不识几个字,如何分类书籍?也许真的是弘历摆的,他对我的心,我真的明白,也知道我们之间的那些个默契。然而,他却并不是那个能让我觉得安心舒服的人,被爱应该是觉得感激的,然而有些爱对人来说是一种束缚,我不想亏欠谁,尤其是他,我怕真的还不清。
翌日,我醒得特别早,起身换上昨日他们准备好的旗装,趴在窗沿上发呆。紫禁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偏偏将我困住,又偏偏困住我的还有一段情。不禁笑话自己,昨夜要是以死相逼,宁死不屈呢?终究没这个勇气,也不愿意放弃任何希望。
脚步声渐近,是熟悉的花盆底走路的声音。果然,伴随着推门声还有莺儿那标志性的笑声,“我前两日还说寂寞,今日就抓住你了,看你以后还要不要一声不吭就那么走了。”
“叫你莺儿却也没错,这聒噪没人能比了。”我转头说道。
“哼!你这丫头,自己走个逍遥自在,爷尽拿我们出气了,伤了又不肯治伤。整日里摔碗砸盆的,差点就闹去皇上那儿了。你这可怎么说,今儿我拿你问问,你嘴里再文绉绉都没用!”说着便要上前来抓我,我连忙跳起与她在屋里闹了一阵,哲哲最后将我们拉下,两人却都已经笑得花枝乱颤,人仰马翻了,只一头倒在长塌上喘气。
“闹吧闹吧,真是疯丫头!”
哲哲走过来,伸手拉起我,给我挽挽头发,道:“但我却有一件事儿必须求你。”
我看着她有些急躁的眼神,好奇起来:“求我?我求你还来不及呢!关在这里,没个底。”
“爷他,他昨日不见你,是因为病了。而且,我也是昨晚上才知道的,弄了个人仰马翻,把你带来,也不是他的意思。”她就这么吞吞吐吐,却说出了这样一段石破天惊的话来。
“什么?不是他的意思?那我?是谁?”
莺儿忍不住插进来说道:“还不是那个女人!害得卓大哥也被她连累,昨儿爷把他骂得狗血喷头的。哲哲姐姐,你说她是不是有些不正常,自己的男人不看牢,却还要……”
“别说了!”没等她说完,哲哲就厉声喝住了她。
我一吓,转头看哲哲,反抓住她袖口,“怎么回事儿?我有点糊涂了。”
“嘘,她说的是兰主子,”她见我惊愕,又继续说:“爷端午那日出去看赛舟,谁知道手和腿都伤着了,回来一声不吭。太医院看了几回,给了药他却不上心用,也不吃,我们总要糊弄了才能维持着。这伤也是拖了许久,一个多月,也没好利索,前两日偏又着了凉,身子更不好了。兰主子入宫一个月,也担心着爷,时常来看,定说只有你才有法子,所以才……”
我静静听着哲哲的叙述,兰主子,如果没猜错,她应该就是傅兰了。对啊,她已经入了宫,不日就将与弘历大婚。如今,她是病急乱投医么?还是……?为什么偏偏用这种方式将我抓进了宫来?心里烦乱,反而理不出个头绪,却发现她二人好像满怀期待地看着我似的。
“要我做什么?”
“劝劝爷,哪怕骗骗他也是好的。”
于是我就被同情蒙了眼,一路跟着她们到了毓庆宫后殿,四阿哥的屋子就在这里,日上三竿,他还没到书房,可见确实病得不清了。
到了门口,哲哲嘱咐我:“他腿没好,不能走动,凡事你迁就他些罢,我们就不进去了。”说罢递给我一个托盘,盛了一碗白粥一些小菜,还有一盅药。
我推开吱呀作响的勾栏门,就隐约听到里面有两三声咳嗽,“得了,我不用早膳,别一而再再而三的问了。”嗓音可能是因为生病嘶哑,语气不耐烦。
有那么一秒我觉得自己的心要跳出来了,真想夺门而逃,下一秒只得安慰自己,镇定下来。
“就算您这会儿要传,也只有午膳了。”
他一人躺在榻上,听到我这么说,惊讶地把注意力从书本上挪到我脸上。我们就这么对视了差不多半分钟的时间,直到我露出笑容。他却猛地把头一回,怒道:“你是看我笑话么?看够了就回去吧,该回哪儿回哪儿,带你来不是我的意思。”
“来看你也不是我的意思,自然是有心人做的一切”,我将托盘在桌上一放,“可要我念书给你听?还是咱们去院子里晒晒太阳?要不然先吃了再去吧?”
这回他连头也没抬,冷冷扔出一句:“我的话你是不懂么?我是叫你走。”
我知道自己有点死皮赖脸了,但是仍旧回他:“要我走可以,你吃完了我就能走了,要不然你也知道我什么都做得出。”
他把书一扔,狠狠看我,“好,我吃完了你就再也不要出现!”说罢就挣扎起身要来拿碗,我连忙上前挡住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很犟啊?每次我看到你,总是伤痕累累的?快坐回去吧,这样怎么吃东西?”
我端起碗,细心地喂他喝粥。
“卓敬炀一直是你的人,上次也许不是你们计划好的,却是他歪打正着,洞悉了许多天地会的秘密。”他开始喝药了,我试探地问道。
“你不是天地会的人,知道太多对你不好。”他又回复了那个儒雅冷淡的四阿哥,“雪冰的事,我知道对你无法补救,但请你相信,那不是我的本意。”
我敏感地抬头看他,放下已经喝完的药盅,说道:“你们血洗了天地会,甚至,甚至可能还伤害了离开京城的人,你们……”想到小桃他们生死未卜我就有些哽咽,心里暗骂自己,怎么能在他面前示弱。
不知何时,我的手已经被他握住:“对不起,那个小女孩还活着,习远山逃脱了追杀。”我抽出手来,仿佛没有听到他说的,“我收拾了这些去”,便快步走出了房门。
刚一出门,就遇见似乎等候许久的傅兰,也许是以为还未大婚,她仍旧是日常的旗人打扮,眉目间难掩高兴的神色。
“我知道姐姐最有办法!都吃完了?”
我将她拉到一边,小声问:“你知道我是……”
“自然知道,你就别管了。我还怕姐姐怪我,昨日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要不是新哥哥那么喜欢您,我也愿学那娥皇女英……”还没等她说完,我就打断了:
“说什么呢!你这样快吓死我了,哪有替自己老公找情妇的?”
她听我说出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来,虽然没理解,却笑盈盈递给我一张折起来的纸筏,“看看吧,新哥哥我一早就派人通知了,怕他急死,这是他写给你的。”
我伸手接过,虽然旁边有人,却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上面只有八个字:
万事珍重,不日相见。
这算什么啊?再抬头看傅兰,她笑说:“高兴么?”
我气得白她一眼,高兴?哪门子的高兴?进城容易出城难,你虽然是未来的皇后,但是离登基还早呢!
第四十三章 浮云散
第一天就在我的悲喜交加中度过了,傅兰不知是不是为了多看未来夫君一眼硬是粘了我一个下午,好不容易胡乱吃了晚饭,打发走了这位闹事的,才能静下心来。
取出《左传》来看,随手一翻,落出一页薄薄的宣纸。展开来有两个巴掌那么大,竟是一个“翠”字,再翻,还有另一张,同样大小的“居”字。又看,没错,虽然“居”字已经有些残破,但确实是我那时兴起写了挂在王府院子里的,难道说,抄家后又……不,这,怎么会?
就当我瞪着这两个大字发呆的时候,却被突然的推门声惊动了,一下将书合上,进来的人却被我的一惊一乍逗笑了。
“不就是一本书么?在咱们这儿,看书的最得爷的喜欢,可惜我从小不识几个汉字。”哲哲边说边上前挑亮了灯,“别伤了眼睛。”
我也笑自己紧张,起身就想接她手里的茶盏,却突然觉得腹部一阵绞痛,忍不住扶住桌子。
“怎么了?”
“可能我吃饭太快了,肚子有些痛。”
“那快别喝茶了,我煮些姜茶给你喝罢,你先洗个澡,恐怕是昨晚上吹了风,别看这天气,晚上也是顶顶凉的。”
等我洗澡的时候才发现内衣上的点点血迹,整个人却有点懵了。回到这里一年的时间,免去了快12次麻烦,它怎么又在今时今日回来了呢?这时哲哲端了姜茶进来,我连忙支支吾吾,极尽扭捏地问她该怎么办。
“恭喜姑娘!第一次吧?瞧你那么瘦,也是正常,”她说这个的时候我已经觉得无地自容了,明明已经是老菜皮了,“没事儿,我那里有许多现成的月事带,给你拿些来就可以用了,看来我这姜茶是煮对了。”
在我用上了她所谓的月事带以后,感觉好像还可以,顺便打探出了宫里的做法与外面的很不一样。用的都是容易吸水的棉布,包棉花和草木灰。化学课就学过草木灰能消毒,古人其实也真是聪明,实践出真知了。
我坐在床上,喝完放了红糖的姜茶,挽着哲哲的手说:“还好有你。”
她笑着拢我的发:“没事儿的,好好休息几天便是了。”
不知道是不是子宫刚刚恢复的缘故,这次的月事比我想得要折磨些,再加上暑气上来了,我益发整个人都不想动了。就这么恹恹地过了两天,直到第五天才好些,出到院子里,帮着哲哲他们整理书目,晒晒藏书。
直到此刻,我才发现古代的线装书可以把人弄得发疯。别说不认字的哲哲他们,就连我这个21世纪的新女性都变成了白丁。为了防止放回去的顺序弄乱,晒书的次序要按照种类、平仄、甚至装订大小来排,不能弄错。忙了半天众人已经汗湿了衣裳,都回去休息去了,我也不管不顾,随手抄起一本坐着翻了起来。
晒着太阳,靠坐在回廊边,素青缎子的衣裳穿在身上特别舒服,手上的书是《黄帝内经》,看了一会就被穴道药理弄得头昏脑胀。索性头枕在手臂上躺下,还摆了个最最二流子的翘脚姿势,捧着书就开始哼小调了,这以后的很长时间,我都不敢再哼这首歌:
那一夜你抽着烟
一只手放在腰带上面
和朋友在聊着天
等待下一场表演
她穿着无袖t…shirt
头发一直披在背后面
带着淡淡的香味
牵引了你的视线
你试着靠近一点
好让她发觉你的出现
也试着和她擦肩
彼此都互望了对方一眼
就在这零乱无序的画面
两个人都找到了焦点
这一秒开始都有了好感觉
你试着接近一点
又怕她发觉你的腼腆
又试着和她并肩
彼此可以轻松一些
正自我陶醉得不行的时候,就像空袭一样,从书外面降落一张男人的面孔,似笑非笑地问我:
“舒服吗?”
“妈呀!”在我震耳欲聋的惊呼中,人也一下子摔到了硬硬的石板地上,痛得眼冒金星,眦牙咧嘴地边揉背边抓住肇事者伸出的手站起来,他的手和天气一样温暖,见我起来也立刻松了力气。
右手还缠着绷带的四阿哥已经坐在刚才我躺的地方,道:“找到方子治你自己的病了么?哲哲说你只是风寒,不需要请太医,可我也没见你吃药啊。”
我拍拍身上的土,赌气道:“我吃没吃药爷怎么知道啊?难不成偷看来着?”
“你……”他气结,“现在可是全好了?说话也带刺儿了?”
我笑着看他:“爷精神也好多了,手劲儿大了。”我努力不再想那天和他见面时的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