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着看他:“爷精神也好多了,手劲儿大了。”我努力不再想那天和他见面时的针锋相对。
他偏头示意右手边的位置,说:“坐吧,站着不累么?”
见我不动,又说:“在毓庆宫里可以,过来坐着。”
我才慢吞吞过去坐着,和他保持一定警戒距离,他不理,盯着前面一地的书册,说,“一开始我以为你真的走了,我说的那话不是真心的,”他试探着扭头看我,“我当时坐在床上,那样的情状,要人服侍,只是不要你同情我。”
我低头看自己脚尖儿,心里想,怎么那么像电视剧的情节啊。一般我是不是要说,“我不是同情你”?但是我确实是有同情啊,其它的,是关心?
他见我不说话,突然急了,抓住我一只手,“莫言,莫言,我不愿意再见你,不愿意再让你为了怜悯我留下来,但却总是为你忧心忡忡,怎么样才能解脱这一切?”
他这两声莫言喊得我心里一颤,又见他眼睛里都是期盼的神色,还是第一次看四阿哥这样没有风度。忍不住说道:“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有很多弱点缺点,很懒惰很自私,你说的没错,我是同情你。看你为了什么小事,就变成这样?那个从容淡然的四爷去了哪里?你心中有宏图伟略,又何苦为这些小事所羁绊?”
他听了只是失望地看着我,“你错了,我没有把你想得多好,我只是觉得喜欢和你在一起,你有许多的优点,勇敢坚强,冷静睿智,还有点神秘,对我来说,”说到这里,他尴尬地笑了一下,加重了手上的力量,“如果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那样也许我们根本无法相遇了,”脱口而出这句,才意识到有些过了,我抽出手,“人与人之间的际遇真的很奇妙,撇开对错,与你的友情,我很珍惜。”
某些东西从他的眼睛里消失了,说,“谢谢你能这么说,若是闷了,便与哲哲说,随时送你出宫。”然后起身,我看他慢慢走远,背影清。
随风而来一阵衣带檀香味,耳后也响起轻轻叹息,便知身后站的是傅兰。
“来了多久了?”
“一会儿了,”她顿了顿,“从前我不信,他傲气临人,却也终有过不了的关。”
我回头看她紧锁的眉头,道:“每个人都有一时过不去的关,那也只是一时而已。”
她看我一眼,那眼里却好像说着另一层意思,我突然有些不安起来。傅兰也是女人,她肯定是爱四阿哥这个未来的夫君的,接我进宫,是情急,也许根本就已经后悔。
“姐姐,还记得那日我在王府醉倒,是恨自己无法选择,”她轻轻说道,“现在我发现自己也有了自己想要的。”说到一半,她看我,并不说下去。
“四阿哥值得你这么做,放心吧,快做福晋了,能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努力试着去安慰她,心里却好像不是滋味,原来她仍旧是在提防着我,“我打算明日就回去了,可惜不能看你成为最幸福的人了。”
傅兰一听这话上前挽我的手道:“姐姐要回去了?明儿是乞巧节,本来还想和姐姐一块儿过呢!”
“乞巧?”我脑子里第一个反应是儿童节目七巧板之类的东西。
她好笑地看我,说:“姐姐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七月初七是女子求天上的织女赐巧手的日子啊!”
“啊!原来是情人节啊!”待我说出这话换傅兰愣住了,我连忙傻笑改口道:“我不懂的,还是兰妹妹代我求个巧吧!好不好?”
得知我要走,哲哲和莺儿一晚上都在我耳边唠叨,待到后来莺儿乏了先回去睡了,哲哲又取来一只包袱给我。
“怪不得今儿下午爷叫我收拾这些给你,说是你要是要走,就都带了去罢。另外还有些我和莺儿的衣裳发带,若真认我们相识一场,你也不要嫌弃。”
我谢过打开包袱,一件第一回进宫时穿的衣裳、未用完的粉盒、还有块破布,隐约透着些浆洗的痕迹,我举起这块绸布,左看右看楞是不明白是什么。
哲哲见我发呆,忍不住拿过去说道:“开始我也纳闷爷怎么给了我这个,后来才想起来,那日你们在长城遇见贼人,是姑娘给他包扎的伤口吧?”
我接了话茬:“这就是……”
“没错。”
我轻轻叹气;又看向最后一只盒子,四方大小,素色缎装。打开象牙搭扣,一只细白无暇的镯子正衬在红锦上,另外还有一只荷包,没认错的话包里应该是另外一只已经碎的羊脂白玉镯。
我看着这对久别重逢的朋友,想起一路的过往,却好像都是命中注定。我来来回回,机缘倒转,也都因这对镯子。而现在,它们只是静静躺在这里,散发着凝脂般的微光。
抬头看哲哲,她也惊异地瞧着这只惊世的珍品。
我取下那只荷包,挂在身上,又伸手取出玉镯,戴在哲哲手腕上,不大不小,正好适用。
“不,不,姑娘您……”她连忙想要取下来。
我拦住,握住她的手说:“你若是真认我们相识一场,也不要嫌弃这样礼物,这也是我唯一能拿来回报你的。它本不属于我,是时候找一个新的主人了。”
见她收下,我又走回书架,取下那本《左传》,“下回要是爷再来这屋子,就对他说,我取走了叫《左传》的这本书,也劝他不用再来。”
第四十四章 圆明园
翌日一早,我正想准备出宫,却遇上了皇后和熹贵妃驾临毓庆宫,宫内宫外排场极大,一时半会却出不去了。心里有点担心得了消息的翡翠他们会不会着急,傅兰却又来找我了。
见了我就笑说:“这也是巧了,皇后娘娘说今儿乞巧节,一早就请我一齐来这里玩,还说晚上要一同乞巧呢!正好你也别急在今日回去,咱们女儿家一同过节不是很好。”
我淡淡笑道:“皇后娘娘与你婆媳二人的事与我何干啊?倒是你,不陪着皇后阿哥说话,到我这里来闹些什么?当心坏了我出宫的好事!”
她头一别,嘴一撅,气道:“我还不是要来通知你先别出去的事儿!要见我新哥哥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我看你们每日都鸿雁传书,好不亲热呢!”
我气结,再不理她,只走到窗前浇刚开的牵牛花去了。回头见她还在原地看我,似乎等我去哄她才好,没办法,对她说道:“日子定了么?没几日就是做福晋的人了,可不是小女孩了,对四阿哥耍脾气,看看他理你不?”
她听了这话却红了眼睛,我连忙拉她坐下,“好端端却又哭了,莫不是我说的话太重了?”
“好姐姐,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的事情我知道,你就不恨他?他又怎么独独对你有笑声?”
“兰儿,今日我还能如此叫你,他日也许不能了,”我柔声安慰道,“你与他日后是夫妻,自然是相敬如宾,恩爱无限的。四阿哥又不是顽石,只要细心真心相待,一定会幸福。要问我为什么不恨他,肯定恨过,只是一切都过去了。谁都有错,如果世界上的人真的要争个对错,那死的人总是不够的。我见过,经历过,也只求化解。”
她似懂非懂,只是点点头。
“其实那天我情急让小卓,哦不,卓护卫带你进宫,真是对不起。我太傻了,曾想如果你在我身边,也许情势就不同。可后来,后来又觉得……”
“我知道,只是我也要劝你一句,你与卓敬炀不该也不能走得太近,何苦给他希望又辜负呢?”
她看我,哑然无声,不一会儿又被皇后派人叫过去了。
傅兰走后,我开始有些不安,如果不知道这一切的结果,也许我会劝她选另一条路,不该和她说与谁不该与谁不能,可是,若是我自己,也许必然要争一争的。
又是胡乱吃了饭,心里总七上八下的,一会托腮看会儿书,一会看着花儿发呆。莺儿却急急闯进来了:“莫言莫言,晚上我们一起乞巧吧,听说皇后他们一干人都要去圆明园,咱们也可以去园子里玩了。”
“圆明园?”我惊讶地问她:“乞巧要弄得那么隆重么?”
“女子乞巧,男子也要乞求文治武功啊!从前皇上只是设宴而已,可独独今年特别,听说皇上最爱在圆明园议事,那园子可美啦……”
“咱们也能去么?”
“怎么不能?爷说了愿意去的都带了去呢!晚上还有穿彩线的比赛,哲哲姐姐往年都是数一数二的。”
果然,傅兰临走前又嘱咐我晚上一定在圆明园见,这么一闹,我对这节日也平添了许多期待起来。能够见着清代最威严的皇帝,见着为后人无法瞻仰的园林,虽是晚上,恐怕也此生无憾了吧。
圆明园位于西北郊,一路过去也不少的时间,我和莺儿等人在一车上,哲哲伺候着四阿哥在一车上。一路上就听莺儿喊饿,我们直笑她馋虫转世来的。还好我带有几块萨其玛,大家分了吃了,到了园子恐怕也要先伺候主子吃饭才有宫女们休息吃饭的时间。
一路进了园子,黄昏时景致甚好,山水玲珑,草木生辉。到了山高水长楼,众人下车步行入席,莺儿看到卓敬炀也随侍弘历身旁,立刻不再声响。
只见已摆好斗巧台,彩线环绕,夕阳下竟美得决然,身后人早已走远,我也连忙加紧脚步跟上。却见四阿哥正回头,目光对上,却觉得十分尴尬。谁知他也不走,让我上前也不是,回头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踱过去。
“从没来过这儿吧?”
我点头再点头。
“皇上对园子的名字有自个的解释,说“圆明”二字的含义是:圆而入神,君子之时中也;明而普照,达人之睿智也。”他慢慢走着,有心又似乎无意地提起这句。
我想了想,“这就是为什么皇上最爱在这里处理政事的原因么?”
“有他心中抱负,但也因园中景色。圆明园因水成趣,可怀天下至极水景于内。”
“是否至极我就不知道了,但我读过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远眺仿的桃花源景,“如此美景,确实是胜过紫禁城无数了。”
他笑而颌首,再也不语。
此时宴席已上,众人坐定,我躲在小顺子身后的阴影处,为的是不引起注意。难说席中有人或认得温妍也不可知,远处傅兰看见我却傻笑,不知道使了些什么眼色,我只能抬头看天。皇上没有在席,坐在正中的是皇后及众妃嫔,离我们也有好一段距离,只觉得各处钗环裙鬓,争奇斗艳。好不容易等主子们用好了晚膳,开始喝茶吃果子了,伺候的人才能换一拨。对面台上斗巧也开始了,拜仙之后,姑娘们手执彩线对着灯影将线穿过针孔,如一口气能穿七枚针孔者叫得巧,被称为巧手,穿不到七个针孔的叫输巧。我只知道哲哲正在那里,看了一场也无心再看,趁人不注意,下去吃饭去了。
谁知道我又忘记了自己是路盲的这件事情,明明看到刚才还有人走过,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河边,这里恐怕就是高台上看到的桃源,恰逢桃花盛开,花色粉白圆润,落到地上河里,行走其中,香气宜人,竟忘了肚饿,沿着河畔欣赏。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隐约传来吟颂之声,抬眼望去,对岸有一男子正隔河相望,清风掀起白色衣衫,桃树下沿河岸走来: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一首唐伯虎的《桃花庵歌》吟完,他人已走近我身前。见我呆在原地,又笑说:“在下桃花坞小仙,给这位美丽仙子行礼了。”说罢就欠身向我行礼。
我反应过来,用手敲了一下他的后脑勺,笑道:“你这风流浑人,好不害臊,要冒充桃花仙,我问你,你可是酒后发癫?”
他边揉脑袋边矮身向我耳侧道:“被你借走了心神,只得在此守候,等你……”
傅新温热耳语间,似乎也有桃花香气,我问道:“你也来赴宴的?席上用的是桃花酒么?”
“正是,”他拉我坐在石凳上,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个食盒来,“纵使要成仙悟道也不能饿了肚子。”
好奇他怎么知道我没吃饭,又觉得没有问的必要,取出一块糕饼吃起来,问他:“你不吃么?”
他笑着摇头,眉宇间却都是欢喜。
我被看得不好意思,嗔他道:“可是傻了?”
他托腮看我:“我在店里等了你一日,你却没有回来,宫里日子是不是会比较快乐?”
我一惊,才想到,没通知他们的事情早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摆手道:“不是不是,今儿皇后娘娘来看四阿哥了,找不到时间脱身,索性想等过了节再……”
他笑着猛得抓住我乱摆的手,好一会才皱眉说:“好凉,你愿意回来便好,我是病急乱投医,跟着额娘来园子,心想也许能见着你。”
我默默不言,只是伸手握他另一只手,如此,隔着石桌对望。见有花瓣飘落他发端,我伸手去拣,他也恰好伸手过来,相视一笑。于是两人互相帮对方拣了发上衣上的花瓣,方才起身回去。
“呀,今晚天上星星这么多,明天一定晴朗。”我边走边看头上一望无际的夜空,灯红酒绿的城市中哪里能见到这样的星罗棋布。
手被傅新牵住,“这么看星星也不怕摔跤。”
“你看你看,”我拉起他手指向黑黑的天空,“就这颗最亮!哎,你说那么多星星,哪颗是牛郎,哪颗是织女啊?”
“他们两个这会躲在一边甜言蜜语,还能给你看到啊?”
“……”
“喜欢这园子么?”
“喜欢,只是可惜今日只得匆匆一瞥。”可惜这千秋的夏宫,终究要湮灭在历史悲哀的洪流中。
他笑道:“有何可惜,园子里这些个景也都是仿制,以后咱们可以四处游历,拜访真景,不是更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