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迟疑地望了望我:“她还不到十岁呢,你的病终会好起来的,何必着急?”
母后敛目:“皇上是不答应啰?”
父皇摇头:“我答应,我答应。但……入选的孩子都不错,我也不知道选哪个好。”
母后浅笑:“那让臣妾看一眼可好?快到七夕节了,把他们都召集到御苑好吗?”
他们说得我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父皇,母后,你们说什么呀?”
母后笑道:“给你找个人做伴,好不好?”
“好是好,但我想鉴容哥哥。”我直直地说。
父皇一愣,略带尴尬。母后沉默良久,说:“慧儿,鉴容的母亲临终前说,不要让她的孩子一辈子在这宫中,所以他是不能天天陪你了。你还小,有些事情不会明白的。”这好像是我母后病后最显清醒的一天,我也不敢再多问了。
回东宫后,似懂非懂的我把父母的话转述给了韦娘,她很吃惊:“殿下,这都是真的吗?”
“嗯。我就不明白,为什么非得找个陌生人给我做伴呢?要说玩伴,东宫的侍女就够了;要说朋友,也只有金鱼好。”我嘟着嘴。
韦娘神色凝然,悠悠地说:“我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可是怎么如此着急呢?难道皇后对自己的病有不祥的预感?”
“阿姆,你在说什么呀?”我在韦娘面前撒娇。
“殿下,别淘气。”她有些牵强地笑,抓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我看皇后是要给殿下找丈夫了。”
我恍然大悟,不知道是吃惊还是害羞,只觉得耳根子都发烫。丈夫,听上去是神秘而亲切的称呼。
“我不要,韦娘。谁要什么丈夫。”我咕哝着。
虽然我对婚姻这种事情有点概念,但本质上却是模糊的。
七夕节这天,父皇和母后在御花园举行赏月会。滑稽的是,这种事情我却没有资格露面。共有四十个少年和自己的父亲一起应邀出席,我站在东宫的高台上眺望,暮色里,少年们庄重地行走于宫巷之间。也许是有些漂亮的人物吧,至少远远看去,他们的姿态都相当优美。但对我来说,他们都是陌生的。我好奇地盯着他们走向西面的御花园,在那里我的母后会坐在帘子后面赏鉴这些千挑万选出来的精英们。
聚会虽然惠风和畅、丝竹悦耳,但气氛之拘谨,肯定是前所未有的。毕竟一旦入选,就可以从一个普通的贵族少年一跃成为全国最炙手可热的臣子。
我看得眼睛酸疼,就下了土坡,和几个亲信侍女一起吃糕点去了。她们都是母后挑选出来的伶俐女孩,最小的也有十二岁了。这天晚上,她们都特别兴奋,放肆地谈论着国内出名的美少年。本来韦娘是不许他们谈论此种话题的,但今夜她却在旁边饶有兴趣地听着,于是我便暗自庆幸没有出席御花园的那场赏月会。
“不管你们怎么说,我都不相信会有比华公子更好看的人。”最小的侍女阿松说,瓜子脸涨得通红。
“那可不一定,你除了华公子,还见过多少年轻的男人?”其他人打趣她。
紫兰说:“我听说现在都城最风靡的是王尚书的次子——秘书郎王览。我表哥在秘书省当差,他说王公子真的美如神仙,连他一个男人都要心动了。”
阿松吐了吐舌头:“你那个表哥说什么你都信。再说了,他眼神不济,有一次还把我认作你呢。我一出宫门,隔着老远听见他酥酥地叫我一声,兰兰,差点没有把我吓死。”
众人哂笑不已,我记得鉴容告诉过我,他在曲水流觞会上结识了一个少年名叫王览,就是这个人吗?“风仪与秋月齐明,音徽与春云等润”的人,就是鉴容评价的王览吧?
韦娘插嘴说:“这些丫头真没规矩,就会对这些没正经的事情上心。”她带着笑又说,“王尚书的次子吗?他现在的确出名,连我都听说过好几回,只是从未见过。不过很久以前我倒是见过王尚书的长子王珏,真是十分整齐。”
“阿姆,是不是你在吴王那里的时候?”我问。我不认识传说中英俊干练的吴王,我只认识我的另一个叔叔,扬州刺史淮王炎杰。他长着酒糟鼻,碌碌无为。但父皇却选择这个无才无貌的弟弟,也许因为淮王和父皇是一母所生吧。
韦娘好像没有介意,她点点头,对侍女们说:“百年来,琅玡王氏在我朝一枝独秀,只有谢家可以媲美。可惜谢家与华家一样人丁稀少,势力上终究单薄了。”
紫兰说:“可能就是因为琅玡王氏强盛。近百年来,还没有公主下嫁到王家的例子呢。难道姑姑认为王览并不可能?”
韦娘摇头笑道:“我不过说了几句实话,哪里就敢乱猜。你这丫头过于机灵了些!”我笑着拉拉紫兰,今天大家活泼而多嘴,可是不寻常的。
不一会儿,伺候我的少年宦官陆凯送进来个锦盒,说是华公子托人带进宫送我的。我高兴得跳了起来,迫不及待地要打开,却听到父皇驾到的宣令。
父皇今天神清气爽,母后则容光焕发,他们一起对我盈盈而笑,但对七夕宴会却一字不提。侍女们连带韦娘,全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却心不在焉,一直想着鉴容的锦盒。
《女皇神慧》 第一部分第二章 荷塘秀影(2)
终于盼到父皇说:“是不是太晚了?孩子有点困了。”他端详着盛装打扮,与昔日风采仿佛的母后,“皇后你也不要累着了,回宫如何?”
母后光滑的鹅蛋脸上浮出甜美的笑容:“陛下,臣妾满心欢喜,怎么会累?”但她还是跟着父皇起身,才走出几步,突然又回头抱住我亲了一下。“我的好孩子,你一定会高兴的。”母后轻轻地说。
一送走了他们,我等不及梳洗,马上就抱着锦盒坐到床上。
“哎哟,什么好东西?那么着急。”韦娘嗔怪地说,眼神却很是复杂。
我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了,盒中是一个水晶制成的六角宫灯,每个棱面上都刻了花纹。有一边是个憨态可掬的大阿福娃娃,一边是几条栩栩如生的金鱼。还刻有两行行书:阿福金鱼看七夕,光华绽放水晶夜。灯的中间,没有蜡烛,而是好几只萤火虫在飞舞。
我拍手大笑:“太妙了!是不是,韦娘?”
“是啊。”她好像并不高兴,专心致志地给我叠着衣服。
我踮起脚,把那盏灯挂在了床角。隔着朦胧的帐子,微弱的光亮如梦似幻。阿福和金鱼的七夕,就这样巧妙地联系在了一起。那夜我美美地睡了一觉,连梦都没有。
三天以后,父皇下了一道轰动全国的圣旨:户部尚书王铭,升任中书令;他的次子,年仅十八岁的秘书郎王览,担任吏部尚书兼侍中。侍中等于“准宰相”的资格,这就等于宣布,王览是帝后选中的人。东宫的人除了我自己,都沸腾了,据说琅玡王氏的门槛都快被络绎不绝的祝贺者踏破。
我不认识那个人,也并不欢迎一个比我大十岁的陌生人和我做伴。还年幼的我,已经隐约意识到婚姻的含义。它太高深,超出了我的理解。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昭阳殿。炎热的午后,我玩绒球玩出了一身大汗,母后突然要我去见她。我跑进昭阳殿,却遇上从母后房中出来的韦娘,韦娘推了我一把:“殿下,去荷塘那边看看。”我满腹狐疑,慢吞吞地向荷塘走去。
那修长的身影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站在荷塘边。在他的面前,就是清凉的荷塘,翠绿无边。
他的袍服雪白,一尘不染到连阳光都不好意思留下斑驳的影子。
他的头发乌黑,发髻下如珍珠般白晳的脖颈散发着诗意的光泽。
他的背脊挺直,好像在白杨树一样挺拔的身形中,蕴含着巨大而坚韧的力量。
他就是王览吗?我踌躇着不敢靠近,像是个走进了桃花源深处的孩子,不敢打破这景与人之间微妙的平衡。
这一刻,我发现,天空特别蓝,昭阳殿里的荷花格外清香。
也许是感觉到了什么,他突然间回过头来。
我想人们对他的形容大概是真实的,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他更加优雅的男子。他还没有笑,但那清澈的眼睛却始终带着忠诚的微笑。
他的皮肤像昆仑山里洁白的雪莲花,他的眸子像天山之巅上神圣的池水。
惊讶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思索着,开口唤我:“殿下。”他的声音真好听,吐字清晰,语调优雅。
“你是王览?”我明知故问。
“对啊,臣是王览。”他说着,耳朵泛出粉红色来。看来,再像仙家的模样,生活在俗世,也就成了凡人一个。
我的脑袋转得飞快,把双手背在身后,绞着一块已经沾染了泥巴的手绢。这种场合,我应该娇羞地红着脸,似乎才符合我小姑娘的身份,但是我做不来。我仰头瞪着王览,忍不住笑出声:“呀,你看起来好像没有我原来想的那么老。”
他一怔:“啊?我很老吗?”他笑了。他笑的时候像个孩子般清纯无邪,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因为他的笑,我满脑子都是昭阳殿荷花开放的美丽瞬间。
你比我大十岁,还不老吗?我心里说,华鉴容才比我大六岁,我都嫌他老呢。不过,在短短的几分钟里,他从一个清高的仙人下降到一个凡人,又从一个凡人被我定义成一个容易亲近的少年。本来还有点害怕,要被个一本正经的大人管束,现在则彻底放下心来。也许将来可以欺负他这个好好先生也不一定,反正他初来皇宫,也没有人会给他撑腰。我环顾四周,那些总是跟在我后面的人呢?
“殿下找什么?”他低下头,微笑着问我。
我找人啊,我有些窘迫地想。我从小就不怕生,我母后说我是天生的龙种。不过,对方是个好看的大哥哥,而且要成为自己丈夫的,这么面对面俩俩相望,我能不难为情吗?
我向来不服输,反问他:“那你刚才对着荷塘看什么呀?”
他的凤眼微微挑起,坦白地说:“臣当然是看荷花了,臣最爱这种花了。”
“是吗?我也喜欢。这里的荷花好,不过太液池的芙蓉是最漂亮的。母后身体好的时候,父皇在月夜里带着我们泛舟太液池……最大的花朵有那么大。”我比划给他看。
“那好极了,臣也想去看看。”他走到我旁边,我的身高,才够到他的腰。他愉快地瞥了眼荷塘,又冲我笑笑。
“殿下知道佛门子弟念经为什么叫‘口吐莲花’吗?因为当初释迦牟尼为了寻求没有烦恼的美好生活,专门设想了一个西方极乐世界。那里到处都是莲花,所以又叫莲花世界。臣每当看到莲花,就想到另一个世界,在人间,荷塘也算是窥视天国的窗子吧。”
我眨眨眼睛:“我第一次听说有人因为这个喜欢莲花。你信佛吗?”
“也不完全是。”他说,“臣小时候身体弱,父母怕养不活臣,就把臣放到杭州的寺庙里寄养到十岁。灵隐寺有大片的荷花,住持常说,‘南屏五百西方佛,散尽天花总是莲。’西湖的莲花,可解杭州老百姓的愁苦,让臣印象深刻。后来回到父母身边,还是改不了爱莲的习惯。臣的家里有一方小池塘——当然和这里没法相比,里面的荷花都是臣和大哥亲手种的。”他说得高兴,临了却垂下了眼帘,神情颇有些黯淡。
我从侧面瞅着他,说:“我在东宫和金鱼哥哥也种过花,不过东宫都是芍药和菊花。”他的睫毛纤长,如果是个女孩,一定最讨我喜欢。但我不喜欢他一段话里有那么多“臣”,虽然在皇储面前称臣是合乎礼仪的。啊,要是金鱼哥哥在……
我正在腹诽,他打断了我的思绪:“金鱼?是华鉴容吗?”
“是啊,是啊!你也认识他,对吧?”我雀跃地说。
“不错。他和臣是旧识,臣去年底才守完三年丧期,遗憾他……”他没有说下去,眼睛里涌现出更多的温柔。
“对了,我也知道个莲花的故事,是我的奶娘讲给我听的。我听的时候都哭了,我就为这故事喜欢莲花的,不过……还是以后再告诉你吧。”我记得清楚,只是不好意思说给他听而已。
《女皇神慧》 第一部分第二章 荷塘秀影(3)
韦娘说,莲花又叫芙蓉。古时候有个少妇的丈夫死了,她天天看着水里的一种野生花,觉得这花越来越像丈夫的脸,就把这花叫做“夫容”。有一天,少妇投入水中,这花从此就开了并蒂。久而久之,“夫容”又被文人改写成“芙蓉”。
他宽容一笑,停了一会儿,亲切地问我:“殿下的奶娘是姓韦吗?”
“是啊,大家都知道的吧。我的奶娘是韦碧婵。”
他一时无语,好久才打破冷场说:“臣的哥哥以前见过她,虽然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但他还是没有忘记。”
“是吗?是不是因为韦娘貌美,你家哥哥才记住的?”
“不是。哥哥说,她是一个值得佩服的女子。”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韦娘站在远处。我向她招手,她笑了笑,迟疑了半晌,才姗姗走来。
“奴婢韦氏,见过王大人。”她弯了弯腰,算是施礼。
“不用客气,你照顾殿下多年,以后请你多加提点。”王览非常客气。他的眼睛里没有一点的情绪变化,这是初次见到韦娘的人不该有的淡泊。但他对韦娘的微笑,却异常温厚,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许多年一样。
“大人过谦了,这些都是奴婢分内的事。”韦娘不卑不亢地直起身子,打量着王览。她做事最有分寸,片刻就把视线转开了。
“母后呢?”我这才意识到太阳的火辣,用手帕抹了下自己的额头。
“娘娘说外面太热,叫殿下和大人进去吃瓜果。”韦娘说完便拉住了我,掏出自己的手绢,给我擦干净脸。我这才想起自己的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