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皇后笑了:“以前不曾见你这个样子,那时候你虽不知礼数,却可爱得多。”
水朵朵侧身点头道:“皇后娘娘,人总是会长大的!”
沐皇后拂额略略深思,随之自言自语道:“是啊,人总是会长大的。只可惜,人却是不变的。”拾起桌上餐盘,将葡萄递至水朵朵的跟前,“咯,吃葡萄。”
自和沐天惹闹僵后,再见沐家人,水朵朵心有余悸。拘谨地拨了葡萄,食指捏着送进嘴里。“想吃就不要表现得这般拘束,这可真不该是你水朵朵的作风。”说着沐皇后亲自塞了葡萄到水朵朵的嘴里,一言一行甚是亲切。
水朵朵不太适应,木讷讷地问:“皇后娘娘找朵朵来是有什么事?”
沐凤凰见水朵朵眼角微垂,起初的拘束霎那消失地无影无踪,言语间显出几丝成熟。沐皇后眼角含笑,一双素手将水朵朵的两手团团捂住:“朵朵,原本以为,你会成为我的弟妹,可惜……”语气突然怪异,心头忽地涌上一口怒火,“我那混帐弟弟,不识好歹。你这样的好女孩儿,嫁给他还委屈了么?”
感觉冰凉的双手被握得暖和了些,水朵朵也未挣脱,只是敛眉低头,有礼地说:“皇后娘娘的美意朵朵感激不尽,沐将军为了自己的心上人拒绝圣上,一来可见沐将军痴情,二来可见沐将军胆识过人。不能婚嫁于他,是朵朵没有福气。”
原就没有想过自己平日里学到的应付之言,此时此刻竟能脱口而出,没有半点结巴。不得不夸奖自己的好定性。
沐皇后觑了身旁两位年长的女婢,笑了笑,将水朵朵拉住:“你这小丫头究竟是怎么了,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样。本宫来到这里,每天每时都要面对这些阿谀奉承的表情,你知道有多累么。朵朵,你怎么也要这样对待我?”沐皇后言辞诚恳,听来也莫不让人为之感动。稍停了会儿,瞪着水朵朵一言不发。
就在这茶言凉尽的时刻,终于拂袖生起气来。语气里已不是先时的温柔,而是讥嘲。
“看来世上没什么对本宫忠心的人了?”说着一扭头对身后的女婢道,“怡心,你让她给我跪到门口去!本宫就不信治不了她这性子了。”说罢拖着曳地衣裙出了寝殿。
水朵朵俯首叩拜,被两个女婢斥至寝殿外跪着。殿外两旁挂着的琉璃宝灯在雨夜里闪闪发亮,红光映衬在凉凉的地板上,照得四周都有了一丝迷惘。
雨不停歇,静寂如常,除了宫外的两个小太监,没有什么人。就连刚刚监视的年长的女婢,也收拾着雨具,追赶自己的主子去了。
水朵朵瞅了瞅不远的重重高宇,内心凄凉了许多。师父千面也不知在何处,怕是不清楚她正在做什么罢,或者议事完毕在四处寻她,或者早就携同师娘兰姑回了府,连她的去处都没有问过一句。
女人总喜欢胡思乱想,可见,水朵朵也不是小孩子了。
若是以前,她绝不权衡利弊,违背皇后娘娘的命令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只可惜,看惯了权利争夺的阴谋诡计,做惯了尊卑之礼。人也变得迟钝,变得有顾忌,更变得唯唯诺诺,不如少时那么天真,那么锋芒毕露,不知死活。
“我刚还在想,姐姐将你叫来是做什么?”背后有个冷冷的声音想起,步子踏板碎响一阵一阵渐渐清晰,她支撑着地面,仰起头颅向后传来的声音望去,却在看见黑色长靴上现出的紫色裤影时,顿了半刻,苦笑了声:“沐将军是来看朵朵笑话的吗?”
抬起的左足悬在半空,最后稳稳地落在了地上,仿佛一阵刺眼的光芒灼向她的两肩,没来由地颤了颤。
“你师父已经得知你回府的消息,你师娘也随同回了。你说这个时候还有谁来救你,我姐姐贵为皇后,玉口一开,岂是轻易就能收得回的?所以……”俯身瞅着水朵朵的眼睛,“所以今夜没有人会来救你,你……若是求我,我便去求姐姐收回成命,你看如何?”
任何人都能听得出这沐天惹口中的挑衅。
在其他人的眼里看来,只开口说一个求字并不算难,免除跪地刑罚,实是一件极好的事。可对于刚刚受其误会的水朵朵。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一时求饶,便是羞辱。
“一直觉得,人总是会变的。”水朵朵低声说了句,对此提议并不道明。
“是人都会变的,水朵朵,你不也是吗?”沐天惹冷冷质问,用力抬着她的下巴。
一片刻的迷惘,她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樱桃红唇仍旧微动:“你说得对,我水朵朵也变了,变得面目全非了,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泪水挂在眼角,心思有点不明,她也冷笑质问,“沐天惹,你好没道理,我水朵朵哪里对不住你了。你与阿妍无缘无份,凭什么让我一个人来承担后果?你就这点本事么,就这点气度么?”
“你胡言乱语什么,你还敢说阿妍不是你害死的?”突如其来的发狂,沐天惹恶狠狠地捏着她的细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还是当初那个不明事理的小子。”
细颈阵阵锥心的疼痛,心里凉滋滋的,咳嗽半晌,水朵朵不知缘由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阿妍……阿妍她怎会是我害死的?”
“什么意思?水朵朵,你可真会掩饰。我刚刚就给过你机会,可你没有好好解释,没有好好解释!你还想怎么蒙我。”
水朵朵很想扭头,很想忽视那刺人的目光。只可惜被人缚住,竟是双手都用不上力。挣脱不得,只好冷言冷声:“我,我不知道你胡说什么。”
沐天惹恼羞成怒地起身,微微一笑,只余苍凉:“水朵朵,你还想撇得一干二净么,当初阿妍死在皇城之外,你是见到的。可你为什么不救她,还杜撰出一纸书信诓骗她,让她到死都不觉得我对她失望。呵,你知道冷冰冰地躺在雪地里,冷冰冰地被人践踏被人遗忘是什么感受么?你说,你告诉我,自己的良心何在?”水朵朵翘着头颅,远远定着他,而她的眼睛里一片茫然。
跪着怔了许久,她慌张问道:“这……这些也是师娘告诉你的,是她这么告诉你的么?呵,可真是个笑话。当初阿妍骗了她,她骗了阿妍,如今她又来骗你。这绕来绕去,只不过是为了报复我?”
沐天惹摇了摇头,现出一副讥嘲的神情,冷了许久,才开口说了一句伤人的重话:“水朵朵,你这卑鄙龌龊的阴谋真是让人恶心!为了杀掉阿妍,不惜……哼,水朵朵,你这个模样,真是想让人怜香惜玉都不行。”
他的长靴狠狠地踩过她没来得及收回的右手,只那么一瞬,只觉指骨都散架了。唯一清晰体验到的,只是痛楚传遍全身,因着十指连心,少不了手臂的麻木酸软。
以前那样一个朋友,因误信她人言,竟变得这般冷酷无情,不可理喻。
“你们两个好好地看着她,若是逆了皇后娘娘的命令。你们知道是什么丢脑袋的大罪!”
重话一出,守门的两个太监频频跪倒在地,口里叫嚷着:“是,奴才遵命。”
水朵朵撑着地面,微微抿了抿苍白的唇,抬额觑了觑,只瞧见两太监双腿懦弱无能地打颤。
沐天惹离了,又是一阵细碎的踏步声,由近及远,慢慢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
一夜跪在殿外,一夜望着被拾尽的夜色,一夜风雨不止趣打芭蕉。
真是个漫长的夜晚。
沐皇后于子时回宫,只扫了扫殿外跪着的水朵朵,便匆匆回寝殿了,直到大门紧闭,直到房中女婢悉数退下,直到所有的希望幻灭。
雨后的清晨,草木泥香的气息,寝殿外焕然一新的盎然绿景。
还有孤寂一人的身影,和渐渐失去知觉的双腿。
凭着以往的性子,她定然会不顾一切地站起,可不知心里因着什么有了一丝犹豫。犹豫半刻又是坚定不移地硬撑着身子立起,即使全身疼痛。即使感染伤寒,也绝不放弃自己的骨气和尊严。
恍惚间听得寝殿门被打开,恍惚间觉得有人轻轻地挪到了背后,恍惚间听到了那人的叹息声。慢慢竖耳听去。有声音传了过来。
“把她扶起来,让太医院抓上几副药便送回去!”
有两人插过她的腋窝将麻木疼痛的两膝脱离地面,她一声不吭,咬牙忍着。
即便大夫用剪子从两膝剪去她的衣裙,她都没有半点叫唤。再接着便感觉双膝处一阵灼热的疼痛,再接着慢慢变凉,再接着疼痛渐渐消失。最后又被人拖着送上了轿子,吱吱呀呀的声响从宫内传到宫外。
这其间,每个过程都显得那么迅速。来不及扭头一看,来不及哭泣,来不及回想。
她动了动,用手碰了碰轿子,沉声唤了句:“停下!”
外面侍卫似乎听到了水朵朵的喊声。话音落定,便听得轿子轻轻放置在地的声响。
有个侍卫隔着车窗朗声提示道:“水姑娘,距离大人府邸还有一个时辰!”
“不必了,就到这里。你们回宫复命吧!”水朵朵拂开轿帘,吩咐道。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犹豫地不肯离去。
水朵朵看穿几人心声,憋出一个笑来:“你们大可放心,我不会将此事对你们主子透露半句!”
一个带头的侍卫眼中一缕疑惑慢慢消散,拱手对水朵朵答谢道:“既然如此,小的们便回宫了!”
水朵朵扬了扬手,举步望着眼前的绸缎铺。进得铺中,挑选了一件称心如意的衣裙换在了身上。出铺时,已不见得半点狼狈。
宽大的衣裙遮住了涂满药并被白布包裹的双膝。垂眼看了看,她低声自言自语:“还是这样像话点,什么也看不出来!”
抬腿步下石阶,双膝震动,越觉难忍,犹如被虫蚁啮噬。
她从未受过这样的苦,此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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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陌路两相望
早早刺破苍穹的朝阳斜斜耀在水朵朵迷蒙的眼上,衬得侧半边白皙的脸庞越发亮丽了些。踏下石阶,站了片刻。便望见府邸几个曾经打过照面的家丁。他们急急向她站定的方向走来,微微垂头拱手。
“水姑娘,大人派小的们来接你!”望着两家丁额角斑驳的汗珠,她一时失了神,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退,方屏住呼吸问:“师父?师父让你们来接我?”
那家丁坚定的眼色匆匆一抬,接着又一垂头,回禀道:“是,大人派人打听水姑娘的去向已有多时。”望了望身后紧跟着的几个同伴,道,“适才从宫里得到水姑娘的消息,所以大人才派得小的们前来!”
水朵朵提步走在前面,嘴角漾了一个笑容,那笑容有些许欣慰和喜悦。
“既然如此,那我们快回府吧!”心情一佳,加上药物的作用,两膝疼痛也略略减小。走出的步子也比平素要欢快轻松的多。
因离着千面府邸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几个家丁倒也细心,不知从何处买来一辆马车。这样一来,水朵朵回府倒也省心省力。
“你们从哪里弄出一辆马车来?”迎着透过车窗扑面而来的春风,水朵朵揉着右肩笑了笑。
“水姑娘,这事啊,也是奇怪。中途有人送与我们的。说什么我们用得着?”坐在外面驾车的一名家丁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我们原先也纳闷,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不收银子白送人东西的。虽说这人心善,但总也免不了让我们几个揣测那人是不是这儿有毛病!”说着侧头面对水朵朵,食指往太阳穴处轻轻一指。
水朵朵侧目点了点头,马车疾驰行去尽是碎声蹄响,朗声半蹲对着驾车的几人道:“其实,我还是以前跟在师父师娘面前的小丫头水朵朵而已,你们不用这么拘谨,叫我朵朵就好。”
马车坐着的两人性子也极爽快,不由分说,便应承地开口。
“好,就依水姑娘。”刚刚出口,便觉惭愧,在水朵朵一声咿呀的惊讶中,已然换了个称呼:“不,是朵朵,朵朵。”
空气中散发出几丝和谐的声音,在微风中轻轻飞盈。脸上笑容还未褪去,脑海里突然闯出一个影子。心中一凛,又问那驾车的家丁。
“赠你们马车的人长什么样子?”
“长什么样子?这……他戴着斗笠,我们也没看清楚。不过看他的装扮和手上的配剑,估计也是一位侠客。”
水朵朵越觉纳闷,埋首深思,放手松了门帘,坐回塌上,心中十分不解,自言自语道:“究竟是谁呢,会不会是他,我一夜未回,他是不是要……”摇了摇头,不再猜测。抱紧双膝,便将这些杂事抛到了脑后。
总而言之,这一次,她要做出个选择。既为兰姑做个选择,也为自己做个选择。
因为师父千面,兰姑已经彻底结束她们之间的情意,不论是派人去楚刺杀她,还是府中对她恶语相向,甚至是早已布好引她上钩的棋局。
沐天惹,曾经的朋友,那么轻松地被她利用,继而捏出一道隔阂,扰了她与他的关系。闭紧双眼,仍旧能回忆起昨日雨夜里,她跪在寝殿外,清毅冷目的沐天惹死死抠住她的脖颈,滔滔愤怒从天而降的场景。
他恨她,因为死去的佳人阿妍深深地恨上了她。
水朵朵无法解释,因为她明白,这是兰姑精心布好的骗局。
只是为了报复她呆在师父千面身边的举止,以及内心深处升腾而起的依恋,那是对师父很奇特的情愫。
马车律律两声,在府门前停下,大门豁地打开,轰隆一声,正中定着的男人身影越发清晰。
那就是她苦盼的师父千面。
“师父!”她踏上台阶,怔了片刻,扑在了千面的怀里。
他伸臂将她揽在怀中,格外珍惜地按着水朵朵的脑袋,随之轻声问了句。
“腿还疼么,要不要回府躺躺。师父昨日应当好好寻寻你的,怎么就那么轻松了信了旁人的话,认为你出宫了呢?”他的两手将她抠得更紧了些,“我总该想到,把你和她放在一处会出现什么后果。师父……师父我真是疏忽了?”
水朵朵将侧脸贴在千面的怀里,暖暖地蹭了蹭,恍惚一留意,便看见门口隐身直直站着的兰姑。
她着了件单薄的长衣,颜色淡而温雅。虽一手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