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刚刚能维持生计而已,」施米特说,「爸爸去世以后,我在美国就没有亲人了,过着还是勉强糊口但同时又有点孤独的生活。后来,又几乎同时碰上了两件糟糕的事情……」
整个美国赶上了那次经济大萧条,而施米特的身体也不行了。医生建议他应该到气候温暖干燥的地方去;他的顾客们越来越无力购买那些食品杂货了,于是杂货店也就关张了。
「我们家这间店都开了四十多年了,」那小胖子说,「可我没别的选择。我付清了供货商的货款,把店里所有东西都降价甩卖了,清空了所有货架,然后,我就动身往西边来了,那时侯,我兜儿里只有五百美元,至于要到什么地方去或者日后打算做什么,简直是一点想法也没有。后来,我那辆破车在开到离这儿差不多一英里远的地方没油儿了。我就走着过来,进了屋,见到一个名叫帕斯洛的家伙,他经营着这个商店。那会儿他已经不想干了,我就出价五百美元,要把他这儿的所有东西全部买下来,先现付一半儿。他还非要现付三百。『告诉你我是怎么打算的吧,』我对他说,『我的汽车停在从这条路往上走一英里的地方,只要加点汽油就能开。你给五十美元,那车就是你的了。』『行!』他说。我们成交了。他灌满一桶汽油,一切都准备好了,抬腿就要走。『你没忘了什么事儿吗?』我问他。『什么事儿?』他一边问一边拍了拍他的衣服口袋。『你那汽油是五十美分。』我说。嗬,他直骂我,可还是付了钱。我就是这样来到了这个地方,而且从那儿以后就一直在这儿了。」
他得意地轻声笑着。他绝对不会回去的,他很肯定地对埃勒里说。在这儿他几乎挣不到什么钱,但是,每年一次去洛杉矶旅行之后,他总是很高兴又回到这儿来。这儿的……他踌躇着,短粗的胳膊在空中摸索似地划着圆圈儿。这儿,荒摸的边缘地带,外面的空气多干净啊。白天,多少英里之外的地方都能看得见,到了夜里……噢,能看到几百万英里那么远呢。
「刚才我到这儿的时候碰到的那两个人是怎么回事?」埃勒里忽然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住在荒漠里的某个地方。是一些隐居者。」
「隐居者?」
「有点像吧。不知道他们通常做些什么事情来维持生活——一年当中他们只有两三次到这商店里来。不过这些人挺好的。显得有点奇怪,也许吧,但是就像我说的,他们不打扰别人。每个人都有权利走自己的路,只要他不打扰别人,我就老这么说。」
埃勒里说他对这种观点再同意不过了,说着便站起身来。施米特先生赶紧劝他再来点馅饼和咖啡,用一眼就能识破的花招儿想留住他。埃勒里虚弱无力地笑了笑,摇摇头,付了账,然后说,在他继续赶路之前,最好能给他指点一下前方的路线。
「你要去哪儿啊?」小个子问。埃勒里一脸苦相。是啊,到底去哪儿呢?
「拉斯维加斯。」他说。
施米特抓着埃勒里的胳膊,拉他走到门口。他做了好多手势,还不断地加以更正和重复,为埃勒里指出了一条路线。归结起来——埃勒里过后勉强能记住的——大概是这个意思:「顺着荒漠边缘的这条路朝前走。碰到任何向左拐的路都别走。到了第一个岔路口,向右转。那条路就能通到往拉斯维加斯去的干线公路。
埃勒里挥手告别,然后便驱车而去。他希望再不要看到这个「世界尽头百货店」或者这位店主奥托·施米特了。
他出发了,方向完全相反地沿着早年拓荒者们走的路——同样也逆着太阳运行的方向,再次开始了回家的旅程。本来已经精疲力竭,再吃了这顿热饭,更是昏昏欲睡,得不停地跟袭来的睡意相搏斗。
一路上他留意着那「第一个岔路口」,他要从那儿右转,去找到那条通往拉斯维加斯的公路。有一次——也许是两次吧,他也记不太准了——他看到了一条宽一点的路(好像也宽不了多少),就是「向左拐」的,他都避而未取,为此心里还略有得意之感。他只是忘了问奥托。施米特拉斯维加斯离这儿有多远和他要在路上走多长时间。
白昼的时光渐渐消遁,多半是因为觉得有趣,他开始想入非非地玩味着一个怪念头:天亮之前恐怕是到不了他知道的任何地方了。由此便又想起了彼得·拉格,就是《漂泊的荷兰人》【注】的新英格兰【注】版本——《无影无踪的人》里面那位传奇人物,他因为亵渎地否认天上的自然伟力而遭到惩罚,被判驾着二轮鬼车、背负着电闪雷鸣的暴风雨、永远不能停歇地飞速狂奔,他总想到达却又永远都无法到达一个叫波士顿的地方。说不定,埃勒里心想,在遥远的未来,旅行者们中间也会流传着一个古老的故事,讲的是老旧的杜森伯格车和车上的鬼司机,那鬼司机不住地停下来打问他去拉斯维加斯是否走对了路!
一路上,埃勒里不仅要努力撑睁着困倦欲合的眼睛,还得尽可能收束飘忽游移的心神(「……第一个岔路口……向右转……」),他总是禁不住转回去想起那位老人和他那奇特的语言、奇特的装束、奇特地充满力量的宁静。在这一九四四年,美国独立的第一六八个年头儿上,而且竟是在无限永恒的荒漠之中,遇见了这位奇特的老人。老人的一生当中,曾经有过不这么引人注目、不具备这种近乎令人生畏的魅力的时候吗?
一丛被盛开的花朵染得粉红的荒漠柳引起了他的注意,而转瞬之间,柳丛从他脑海中消失了,但也许是受到这一印象的激发,他的思想一下子往后跃过几千年的光阴,到了另一个时代的一片大沙漠之中,那里的人们都穿着「加拉比亚」长袍,人群中有一些像那老人一样的人在走动着——他们被人称做主教、先知或使徒。
那大车上的老人,还有他说的那句话——「好啦,斯托里凯,」操的是一种口音很奇怪、味道很特别的英语—不,还不是墨西哥的俄裔分裂教派的移民们说的那种英语……并不是他的口音,或他的嗓音,他的相貌,或他的装束,使他显得如此奇特,尽管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也足以让他与众不同了,但他之所以显得这样奇特,却更是由于他那难以言喻的沉着镇静,那种超凡脱俗的气质……是庄重吗?不,不!用哪个词来形容呢?
正直,对啦。不是那种自以为公正的伪善,而是正直……毫不偏斜的正直……是为上帝所认可的……并且从他眼中闪射出光芒。正是如此!老人的那一双眼睛真是非常非常地奇特……
很久以后,回顾这次梦幻般的旅行,埃勒里才终于认识到,处于当时的半幻觉状态,就在他为老人那双眼睛而陷入沉思的时候,自己的眼睛却没有看到奥托·施米特跟他说过的那个岔路口,当然也就没有照施米特指点的那样右转,而且肯定是向左转了。
他也会回忆到,当时是如何正在沉思与疲惫之间悬浮飘荡的时候,却忽然发现,自己正行驶在一条肯定不再是围绕着荒漠的边缘,而是不知不觉之间已经伸入荒漠之中的路上了。约书亚树朝上下左右胡乱伸展着长刺状的枝杈,仿佛在盲无目的地探寻着什么;阔叶子花淡淡的气息不住地扑进他的鼻子里……
……后来,非常缓慢因而也难以察觉地,被另一种气息一点一点逐渐替换着,最后,突然之间,阔叶子花的气息逐渐消失了,被某种更强烈、更浓重、不久之前刚刚闻过的更熟悉的气息完全取代了……
那种艾蒿燃烧的烟气。
又遇上了。
他皱起眉头,眨了眨眼睛,头一次神志清醒地注意到了道路的变化。最早是经过平整的土路,然后是没有平整过的土路,最后是沙路。还没来得及仔细琢磨,他已经发现,这基本上就是一条被两道很窄的车辙夹抱着的杂草丛生的荒野小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想到:自己走错路了,最好趁着天还没黑,现在就掉头往回走吧。他还琢磨着:走这条路的,肯定是一辆非常老式的车子,也许是一辆T型车【注】吧……但转而便想到:不,走这条路的不是汽车,因为在路中间蔓生的野草上,一点油迹也没有。
于是,埃勒里停住车,朝四面望去。周围只有一片荒漠——有三齿拉瑞阿灌木,浅灰色小丘状的一蓬蓬碱地藜科杂草,丝兰花皇冠似的顶梢,岩石,大砾石,还有黄沙。幸好他已经把车停下了。就在前面的斜坡上,这条路恰好到了终点。至于斜坡的那一面是什么,他宁愿还是别去多想的好。也许是垂直的下落——是个悬崖吧。
天色开始暗淡下来,埃勒里急忙在车里站起身,伸直了脖子望去。
他随即便看到了围成一圈儿的矮山,而面前的山坡,原来是山脊的一部分——山的中间围抱着的一个山谷,借着愈渐昏暗的天光,看上去好像是这样的。那山谷像是一只浅盆的盆底,因此,根本不能算是山谷,而是一块盆地。不过这会儿,他的脑子一点也顾不到地质的精确性了。既然最初进入他疲惫大脑的是山谷,也就一直想它是山谷了。
正当他站在发动机散出的热气中,朝那山脊凝望的时候,忽然,一个人影从山顶冒了出来,在柠檬色的天空和远处已经有桃红加深为玫瑰红……这会儿眼看着又变成了紫色的山巅之间,印成了一幅剪影。带头罩的长袍,透过长袍显露出的清癯身影,突伸的胡须,一只手握着一根长棍,另一只手……那时,肯定是,只能是,正是「世界尽头百货店」大车上的那个老人。
仿佛绵绵无尽的片刻之间,埃勒里站在那儿,在杜森伯格车里,半信半疑地自忖着:也许他看到的只是荒漠中的蜃景,或者,这个十分典型的父亲形象的出现,某一方面与他近来游离于现实世界之外的意识状态有关,这种状态在那件事情上已经体现出来了:在电影厂那架打字机上他无意识地、重复地打着父亲的名字……他看到山上那奇特地应削的人影——在天空的衬托下轮廓格外清晰,仿佛毫无厚度似的——把一个东西举到了唇边。
是喇叭吗?
一片寂静之中(他屏住了呼吸,真地感到透不过气来),他听到了,或者想象中听到了某种超然于尘世之外的神奇的声音护那声音既遥远生疏,又萦绕心头,显得亲切而熟悉。不是宣布那位英国国王(八个月之后又是他的弟弟)【注】登基时吹奏的那种古式银质长号的声音;不是犹太教徒集会的时候用的羊角号,或叫肖法号吹出的那种刺耳的却又十分激动人心的声音——那声音刺激打吨儿的罪人们醒来忏悔,从而制服撒旦;不是印度教用以唤起毗湿奴十万化身们的怜悯之心而吹奏的那种海螺号的呜咽似的奇异的声音;不是《仙境》中轻吹的号角声;也不是新奥尔良老式葬礼上短号吹奏的那种带着些许悦耳的劈哑而且情绪忧郁的爵士乐曲的声音……跟所有这些声音都不相像,然而却又能使人体会到所有这些声音的某些共通的韵味……
假如他确实听到了什么声音,只要真是听到了,那就是这种感觉。
仿佛身在梦中,埃勒里关掉发动机,下了车,朝那幅剪影走去,那号音不绝如缕的奇异的回响仍在他耳际萦绕着。(或许那只是沙洲静谧的吟唱?)
他开始爬那座矮山。
在他一边往上爬着的时候,那瘦高的人影也一边渐渐显出了第三维度,有了体积感,并朝他转过身来。这时,那只没拿棍子的手看不见了,掩人了长袍的褶襞之间……还拿着那把号吗?这他看不出来。但是,他能看得出来,而且真切地看清楚了:眼前站着的,的确是大车上那个老人。当埃勒里登上了山顶的时候,老人还开口说话了。
如先前一样,是英语,也还是那听上去如此新奇的口音很怪的英语。或许,令人感觉奇异的,与其说是那口音,倒不如说是那语调。他在说什么?埃勒里整着眉,全神贯注地听着。
「言语与你同在。」 【注】
他肯定是这么说的。但是……也可能他根本不是在说言语,而说的是眷顾,或上帝呢。而且在发言节奏上有一处明显的停顿,听上去很像是Wor』d【注】。要么——
「世界?」埃勒里边想边自言自语道。
老人凝望着他,眼睛放着光:「你是谁?」他问埃勒里。
又有疑问了。他说are的时候,在r的后面肯定发生了一个声门闭塞音,他是就这样说是吗?还是实际上在问Who art thou?——像英国贵格会教徒那样把thou发成了更像是thu的音【注】?
模糊难解的重重疑惑之外,只有一点是埃勒里确信无疑的—他有一种很奇怪的头晕目眩的感觉。是不是离开那商店以后,已经又爬升了相当的海拔高度,所以,渐趋稀薄的空气对他产生了影响?还是因为疲惫状态日渐严重的身体又经受了攀登这座矮山的辛苦?他叉开两腿站着,以稳住身体(要是这会儿晕倒了该有多傻!),并且很是烦恼地听见自己含混不清地说道:「我叫埃勒里——」
没等他把话说完,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老人向前弯下身子,而且像要仆倒下去。埃勒里以为他要昏倒了,或甚至要死去了,便本能地伸出双手想搀住他,而老人却躲过他的搀扶,径自跪倒在沙地上,扯住埃勒里满是尘土的裤脚吻着。
而当埃勒里正瞠目结舌地俯望着眼前这一连串他确信为非老迈即疯狂的举动的时候,老人更俯首叩拜,并喃喃自语着什么,抬起头来之后又重复一遍:
「埃尔罗伊。」
他的名字被老人用那奇怪的口音一叫,听上去是这个样子。埃勒里感觉到一阵细微的颤抖荡过全身,还带着一股寒意。因为,《圣经》里什么地方不是提到过埃尔…罗伊,或是埃尔罗伊,意思是……上帝尝顾,或是上帝眷顾我吗?……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之间——他说出他的教名,老人立刻屈膝拜倒并以自己的方式重复那名字——于是埃勒里惯性地又继续说出了他的姓:
「——奎因。」
于是,重演了那令人震惊的一幕。刚一听到奎因二字,老人又去吻了埃勒里的裤脚(我的衣边!【注】埃勒里颇感温怒地想道),再次拜甸在尘土中,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