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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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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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兰苦笑道:〃只怕救她不得,她自家情愿,便天王老子也无法可想呀!〃 
  天禄说:〃我看她那境遇……也是怪可怜的。〃 
  大香问清缘由,也摇头说:〃虽然一时可怜,若是从良出来,哪里有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的 日子好过?不能出人头地,她决不肯的呀!……只能随她去了。〃 
  想到大姐姐、四姐姐都为了出人头地走到卖笑为娼的路上,天寿心里又是一阵酸痛,痛定之 后,那做男人的决心又坚硬了许多。 
  英兰叹道:〃咱们一家四分五裂,我心里哪天不记挂!只是方才见到你,还有上回在海都统 府中见到你,实在太不像了,哪里敢认呢?〃 
  天寿凄然一笑:〃我还记得,早年从京里往广州的船上,你和小香还为裹脚布吵闹哩,乍一 见你一双大脚,又这么富富态态的,整个儿一个旗下大姑娘,又是海夫人的贴身大丫头,想也不敢想呀!〃 
  天禄也嘻嘻笑着说:〃把你从前那么多年说的话加一块儿,也没今儿听你说的多!原来你就 像个没嘴儿葫芦,成天不出一声儿,眼下呢,跟个喜鹊子一样,喳喳喳,喳喳喳,又清脆又畅快,也不在小香以下啦!〃 
  大家都笑了。 
  大香于是笑着说道,海大人府里规矩大,无论奴婢仆役,都照旗下规矩管着,海夫人虽宠着 她,也不敢逆了海大人,所以她一进府头一件事就是放脚。开始她还偷偷地哭了好几回,后来习惯了,倒觉着又轻松又自在,走路快了干事利落了,要是再叫缠脚,她还真不愿意了呢 。 
  第二件事就是练说话,海夫人身边大事小事她都得伺候着,出门去要交代,进门来要回话, 都得清楚明白,不开口也得开口,日子久了,也就会说话了。 
  海大人一家是满洲人的脾性儿,天天吃肉喝奶;身为夫人贴身丫头,她也只得肉奶不离口。 她从小跟着爹妈,讲究喝绿茶吃清淡,骤然这么油腻肥鲜,不到半年就跟吹气儿似的胖起来 ,胖得自己都快认不得自己了。她为这个也暗暗掉过泪,可夫人说,长得胖才富态,富态才 兴家。她想想也对,便也心安理得,肥油肥肉都不忌口,时间长了,倒觉着肉比菜好吃,肥肉比瘦肉更香。 
  听她这么说着,纵然城内的危急情势压在头顶,大家又忍不住地笑叹一番,好些日子没这么 开怀说笑了。大香还补充说:〃见我这么快就长成个胖丫头,连从来不见笑脸的海大人都瞧 着我笑了呢!〃 
  天禄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海大人还会笑吗?不要吓死人!〃 
  大香没有听出天禄的话外音,认真地说:〃海大人笑起来是挺不好看的,可他倒真是个大忠 臣!〃 
  天禄扭头不顾,天寿惊讶地望着她,只有英兰微微点头。 
  三人的不同表情使大香迫不及待地继续说下去: 
  〃真的,他真是个大忠臣。不过性子急、脾气暴,可为武将的旗人,谁不这样?一听说夷兵 犯境,他就恨不得立刻亲赴战场杀敌保国,还上奏本请皇上调他到广东效命呢!每回传来官 兵败退、弃地不守的消息,他都在家里跺脚大骂半天,气得不吃饭不睡觉,人整个儿瘦下去 一圈儿!这回朝廷命他守京口,我亲耳听他好多次对夫人说,定要与京口共存亡,决不后退 一步!让那些临阵脱逃的孬种看看,羞死他们!……〃   
  《梦断关河》七(5)   
  〃匹夫之勇,有何难哉!〃天禄又是一笑,〃他身为京口都统,统领一军,只此就能算忠臣 ,还是大忠臣!这忠臣也真好当。〃 
  〃国家危难之际,众人皆逃而能独力支撑大局的,还不是忠臣?〃大香理直气壮,〃我们海 大人从不克扣军饷,从不收礼受贿,一来到京口就先修好城墙,严令部属日夜训练,这还不 是忠臣?不过他终究受制于人,许多事情做不成,不然,他忠臣的名声更盛!〃 
  大香不愧是海都统府熏陶出来的大丫头,连这些男人们才关心的天下大势,说起来也头头是 道。天寿好奇地问:〃他做不成的事情你也知道?〃 
  大香根本没注意天寿话里有话,头一扬,自信地说:〃夫人说的,那还有错?夫人说,海大 人要求招募水勇巡查江面,制府大人不准;海大人要求拨款铸炮,制府大人也不准;后来海大人又要求给手下兵勇加饷以激励士气,反遭制府大人弹劾,说他市恩买名,得了个降两级 留任的处分。前些日海大人还上奏朝廷,要在鹅鼻嘴阻塞长江水道,不许夷船深入内境,也 被驳回。到如今,只有固守城池一法了。他天天早出晚归,巡城巡营,哪有片刻安宁!如今 ,官宦富商人家,连平民百姓在内,都想方设法逃难出城,海大人严禁家眷不许一人出城, 海夫人带着孙少爷就在府中……你们说,海大人还称不上是忠臣吗?〃 
  大香嘴里的海大人,跟天禄天寿英兰看到和感觉到的完全是两个人!大香就在海大人身边, 知道得更近切更清楚,她又何必编假话来欺骗自家的亲人呢? 
  天寿叹道:〃不听三姐姐说道,真不知道海大人是这个样儿!……我还是不明白,忠臣总还 得爱民如子吧?动不动地捉汉奸乱杀人,这会子又关闭城门禁百姓出入,弄得人心大乱…… 你说,这算是什么事?〃 
  大香张张嘴,没有出声,好半晌,终于低声地说道:〃我只对你们讲,你们可别说出去!…… ……海大人出身山海关旗人世家,他早就认定,自满洲入关以来,汉人从来就没有真的俯首称 臣过,暗中多存着叛逆之心。眼下国家危难,汉人必定要趁机造反,和夷人勾结一气,互为 表里,危害大清。他说逆夷占定海才不几天,定海汉人竟学着夷人,穿起了窄袖短衣窄长裤 ,岂不是明证?所以他对此看得极重极严,蛛丝马迹也要立灭眼前,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 过一个,为保大局,非如此不可!不然内外受敌……〃 
  天禄笑着一口接过来:〃知道了,海大人眼中果然看汉人都是汉奸!怪不得夷船入江就赶紧 闭城。怕夷人派汉奸入城,许出不许进就是了,怎么出城也不许?〃 
  大香迟疑道:〃海大人怕城中防守布置被出城汉人泄露给夷人……〃 
  天禄冷笑:〃如何?我等可不都是汉奸了?我猜海大人还有一层意思,既然百姓都是大清臣 民,理当效忠朝廷,与城共存亡,与海大人共存亡!对不对?他做殉国忠臣,有满城无辜百姓陪绑垫背,也真不寂寞了!〃 
  大香脸色有些变,说:〃看这意思,你们是想要走?〃 
  天禄道:〃你说呢?〃 
  大香沉默片刻,说:〃论理说,不该走。〃 
  天禄突然剑眉高耸,眼睛盯住大香,口气激烈地说:〃你知道不知道,要不是英兰姐和天寿 冒险阻刑,我早就被你的海大人〃他用手掌在自己脖子上一砍,〃哪里还有命来!他既 拿我当汉奸,我凭什么要陪他去死?〃 
  大香一时语塞,空气骤然有些紧张。 
  英兰赶紧打圆场,笑道:〃天禄你从小就仗着伶牙俐齿欺负大香,三年不见面儿,好不容易 见着了,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听妹妹这么替海大人分忧,可知他对你很不错,你在府中,身份不低吧?〃 
  天寿说得更直露:〃大香姐姐怕已是通房大丫头了!〃 
  大香毫不难为情地说:〃不是。夫人倒有这意思,可海大人收房从来不要汉女,说是祖宗立 下的规矩不能破,万不能乱了海家的种。〃 
  天寿不怀好意地笑道:〃那你还是乐意嫁他的了?〃 
  大香略有些扭捏,但很是开诚布公:〃他终究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若能嫁他就嫁他。〃 
  英兰心里纳罕:在旗人家不过三年光景,真学着旗下大姑娘的爽快劲儿了。她故意取笑道: 〃那,大师兄呢?那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呀。〃 
  大香一怔,忙问:〃大师兄呢?他现在在哪儿呢?〃 
  当初,柳知秋收天福天禄两个徒弟,原本有意招养老女婿的,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明白。 姐妹间说私话就没有顾忌,常拿这事互相取笑。英兰狡狯地一笑,说:〃好哇,这半天也不 见你问问爹妈,就只惦着大师兄了?〃 
  这回大香真磨不开,红了脸,连忙问道:〃咱爹咱妈可好?爹的鸦片可戒了没有?娘的身子 骨儿强不强?夷人打广州那阵子,我实在挺惦记家里的……〃 
  英兰知道,为了把她们姐儿俩卖了顶鸦片债,大香心里肯定一直记恨父亲;而由于孩子们中 间属大香沉默寡言不会讨好,娘也最不心疼她,所以她对父母感情淡漠可想而知。英兰便简单地说起爹娘分手各自过世的情形,大香终究还是听得又哭了一场。哭罢以后,大香又问: 
  〃那你们呢?你们怎么在一起的?大师兄为什么没跟你们在一块儿?〃   
  《梦断关河》七(6)   
  从英兰提起大师兄,天禄天寿表情就大不自在,此时更是扭脸转头,像没听见大香的问话。 英兰笑道:〃天禄,你替我到茶房叫送茶点来。我们姐儿仨还要说说体己话呢!〃〃姐儿仨?〃大香迷惑不解,看看天禄低头出门而去,又看着天寿的脸像月季花似的红了又 红,她更是如堕五里雾中。天寿难为情地张着双臂朝她扑过来,要搂抱她,她吓得连连倒退 ,喝道:〃天寿!你干什么!你疯了吗?……〃   
  《梦断关河》八(1)   
  关闭城门后,直到第三天,并无夷船的踪影,更没有夷人攻城的消息。 
  城内的局面却越来越险恶了。 
  开放的城门只剩下了两处,从每天共开三个时辰变成每门只开不到一个时辰,何时开还没定 准。等候出城避难的百姓,夜夜露宿城门四周,自巷达街,男女丛睡,天气炎热,小孩啼哭 ,老人病倒,景况很是悲惨。 
  城内店铺全都关闭,连吃食小摊菜蔬担子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使日常间靠买点心当早饭、买 饽饽做正餐的镇江人恐慌一片,惶惶不可终日。 
  可怕的是,乘危抢劫的事、营兵结伙抢劫的事,无日不有,无处不有,弄得家家惊怕,人人 自危。 
  更可怕的是,海都统严令旗兵日夜巡逻街巷,不是制止抢劫,而是满城搜杀汉奸,凡里巷中 晓行者、暮行者、面生的外乡人,还有行近城墙下者,不问何人,立即用鸟枪击毙,两天中 打死的〃汉奸〃已不下五六十人。人们都在战战兢兢地私下传说,海都统已经扬言:〃镇江 阖城皆汉奸,当尽剿之!〃 
  一直坚持不离城的英兰,起初拿各种消息都当做讹传和夸张。这天早上,家中一名黎明时分 去买菜的厨下小厮,被城上兵勇用鸟枪打伤,鲜血淋漓地跑回来,一进门就疼晕过去,止血 上药请医,忙个不了;当晚,家中粗使婢女外出,途中遇到散兵游勇,不但污言秽语凑近调 戏,还用刀尖挑她的裙子,吓得她尽力逃回,到家就发热说胡话,卧床不起。一天碰上两件 事,家中一团惊惶。于是英兰亲自乘轿出门,到城中各处兜了一圈,特意去了南门西门。回 来时满脸乌云,一句话不说,在卧室里躺了半个时辰,但召天禄天寿到花厅议事时,神态又 恢复了冷静和平和。只是她的话一出口,还是把两人弄得一阵紧张: 
  〃咱爹咱娘都已经仙逝,父母去世,长兄当家,没有长兄则长姐如母。天寿天禄,你们可是 真的拿我当长姐?真的听从我?〃 
  天寿看着英兰,说:〃姐你说这个干什么?我做什么错事说什么错话惹你生气了?我不听从 你还能听从谁呀?〃 
  天禄也笑道:〃英兰姐,有话尽管直说,我天禄甘愿当英兰姐的走狗!〃 
  英兰瞪天禄一眼,怪他破坏了庄重的气氛,接着说道:〃那好,今天我就做这个主,把天寿 许给你了!……〃 
  一语既出,两个当事人都吃了一惊,在天禄是惊喜,在天寿是惊异。 
  〃这不只是我的意思,也是你大香姐的意思。天禄,我们就这么一个小妹妹,又生不逢时、 受尽磨难,眼下正是危难之际,你可要善待她呀!〃 
  那日姐儿仨把所有的事情都掰开说明,各自的经历和遭遇,弄得三个姑娘抱成一团,哭成一 团,只觉得天下没有比她们更悲惨的姐妹,没有比她们更悲惨的女人了。天寿再支持不住, 一边哭着一边竟昏昏地沉睡过去。两个姐姐望着娇小玲珑还像个十四五岁小男孩的小妹妹, 心里难过得说不出话,觉得最最不幸的,还是她们的这个可爱可怜可悲可惜的小五妹!两人 无声地流了许久眼泪,最后大香哽哽咽咽地说: 
  〃还是劝她……劝小妹就嫁给天禄吧!当一辈子光棍儿男人太难也太苦了!门庭改换不改换, 反正柳家已经没有了亲子,就三代以后再读书出仕也罢!……难得天禄对她一片痴情!跟着天 禄,她总是终身有靠……我算不得什么,怎么说也比她容易,我总算是个真女人啊!……〃 
  英兰敏锐地听出话中含意,忙问道:〃你对天禄也……我一直以为你属意大师兄呢!……〃 
  大香低头蹙眉道:〃大师兄是忠厚人,是个女人都乐意嫁他不是?可天禄,就是因为总被他 欺负、总因他生气,反而总是忘他不了!……不说这些了!天禄理当归天寿,天寿不肯是她糊 涂!英兰姐你如今就是大姐,就是家长,你得替天寿拿定这个主意,也别管她肯不肯了,过 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儿啦!……〃 
  这样英兰才下了决心,不管天寿同意还是反对,强做主也要成全这桩婚姻。况且当此危难之 际,结这门亲等于给这个家请来一位忠心护主的赵子龙! 
  天禄喜出望外,当下撩衣襟跪倒,发誓一样地说道:〃英兰姐大恩大德,天禄没齿不忘!天 禄一片真心可对天日!只要师弟你信得过我!……〃 
  天寿最初的惊诧之后,一直低头不语,此时缓缓仰起了脸,竟无些微激动和红晕,也没有丝 毫羞涩,倒是脸色发白,越发显得眉黑发青,面容冷静,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毫无怯意地 直视着天禄,又转过去直视英兰,里面似乎涌动着种种极复杂的波涛浪花,又似乎单纯得空 白一片,什么都没有。 
  英兰和天禄在这样的注视下都感到某种不安,心里隐隐发寒。 
  天寿收回令人忐忑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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