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谁该原谅谁了!”
欢快的情绪全被这个该死的少尉破坏了,大家都沉闷不语,直到杰克逊军士长
喊了一声:“基地到了!”
我们特种部队连住在克莱基地的西区,有四排营房,还有一块足球场大的训练
地,在我的左近,就是基地的野战医院。从那里散发出死亡的气息,墨绿色的装尸
袋,一批一批从这里运往国内,无疑,对新兵们的士气是一个打击。
基地四周有双层铁丝网环绕,在铁丝网后面还有地堡和沙袋工事,戒备森严,
四百米之外,所有林木全部砍伐净尽,射界开阔,可以防止越共游击队的袭击。
这时有两架战斗直升机在基地医院前的场坪上降落,从上面抬下几名重伤员,
接着就出现了一队士兵。他们从我们的卡车前走过,这是从前线回基地轮休的海军
陆战队。其实,他们已经很难称为士兵了:一个个衣衫褴楼,早已看不出原军装的
色彩,就像是从污泥坑里扒出来的,他们歪歪斜斜地蹒跚着开过营区,有几个士兵
竟然向我们望了几眼,真使我惊目惊心,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刚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士
兵。
他们脸上生满丛林疮,流着黄水,面孔黑皱,看不出他们的年龄,说他们四十
岁,我准相信;有的用三角巾吊着臂膀,有的贴在腮帮子上的纱布涸出铁锈色的血
迹,他们目光呆滞,好像带着从噩梦中惊醒的那种骇异,活脱脱是一队作了三年苦
役的囚犯。
“这个带队的连长是个混蛋!”我心中暗自骂道,“你怎么让你的士兵这样返
回基地?最低限度你也要他们整整军容,免得给作战部队带来耻辱。……”
“这是些什么人?”我听到新兵在向军士长发问。
“他们是幸运的一群!”杰克逊低声回答,“刚从战场上下来,看来,他们已
经服役期满,是回基地来换班的!”
这一景象对士气影响太大了,我让克里斯重新整队,我要我的士兵重新振奋起
来:
“士兵们!”我依然是用拿破仑的方式开头,本想就刚才那个连队的狼狈相说
上几句,忽然又觉得还是不提为好,我改变了本意,我说,“在你们进入营房前,
我向你们交待六天中必须完成的任务:
“第一,由军士长带你们去认定自己的铺位,而后洗澡、吃饭,再领取进入丛
林的全部装备,你们排有两挺M—60机枪,有四支M—79榴弹枪,其余每人三枚手榴
弹和一支AK—47冲锋枪;每人携带一张吊床和一个充气床垫、四听罐头和一公斤压
缩干粮,五个人带一把斩荆劈棘用的带锯齿的大砍刀;此外,还有早已配好的净水
剂、防蚊液、针线袋和急救包。……每个班长还多配一支夜间能书写的照明笔和一
支供联络用的信号枪。……我可能讲的不全,你们可以在作战背囊中全部找到。……
“你们每个人,只准带一本军人守则,带一个笔记本,还可以带香烟,但是,
在我们队里,绝对不准带橡皮女人,寂寞的时候,可以玩纸牌。你们应该把所有精
力全部用在作战上。……
“我要把你们带成一个真正的军人,所以我像在西点军校一样严格要求你们,
首先,我禁止你们吸毒,不准你们吸大麻烟。你们要知道,在越南,毒品是非常便
宜的,在国内,一支海洛英要四十美元,在这里八美元就够了,八英寸长的大麻烟,
每支只要八美分。你们要抵抗住毒品的诱惑;第二,我希望你们不要带性病回去,
美丽多情的酒吧女郎令人垂涎、更令人生畏,等我们从丛林中回来时,我宁愿要你
们去拥抱橡皮女人!第三,我希望你们不要赌博。……”
我发现有点走题,在队前来回走了一趟,才把思路收回:
“第二天,你们要熟悉手中的武器和其他用品的使用方法,跟在丛林中作过战
的老兵进行混编,他们是你们的老师和兄长。我们只带两个救护人员,当然,你们
在训练基地已经学会了自己救护自己。
“第三天,由你们的排长和副排长向你们介绍丛林战争的经历和注意事项;第
四天,接受他们的实战教练,我想,这些战术动作,你们在佛罗里达埃格林特种部
队训练基地已经早就学会了;第五天,由我来给你们讲解特种战争的特点和我们别
动队的任务。回答你们的一切疑问,并对你们战前的准备进行讲评。……
“第六天,上午,作出发前的准备;下午,我们将乘战斗直升机到预定地域降
落!……本来,你们有一天假期,可是,我不想放纵你们,在朝鲜战场,我军曾被
讥之为‘少爷兵’,在这里,你们要成就为一个体魄健壮、心理健全的大无畏的军
人!……”
这一次新兵没有为我鼓掌,那失情少绪的神态,好像我骗了他们。
(四)《永别了,武器》之探求
——安德森《战地手记》之三
在进入基地的第二天傍晚,我有幸碰上了伤愈出院即将归国的麦克罗中尉,他
是我的1966届的同学,我知道他在海军陆战队担任连长,却不知道他左腿负伤,如
今他成了一个瘸子,所幸的是还用不着拄拐走路。他一颠一跛地赶过来跟我握手,
那样子显得非常滑稽,奇怪的是他并不因此遗憾,见到我这位老同学显得兴奋异常,
我想,使他得到宽慰的可能是他胸前闪着光亮的那颗银星勋章。
紫心奖章——军功章,在我们尉官来说得来并不困难,至于银星勋章,佩在一
个中尉胸前就显得特别耀眼,他会使美国姑娘们心跳血涌,视之为骑士般的英雄。
“哈罗!”我们先是瞠目而视,接着就是紧紧地拥抱,在这里相逢,不能不说
是个奇迹,他说:“威斯特莫兰司令官的红人,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呢?”
“我来当队长了!你看,”我指指正在操场上熟练手中武器的士兵。“我将带
领他们……”
“那么,我祝你走运,走吧,咱们到服务中心的餐馆里去碰碰杯怎么样?我的
钱多得没处花了,明天,我就回国了,那时,已经不是麦克罗中尉,而是瘸子上尉
了!……”
我们两个都异常兴奋,在服务中心的餐馆里要了一间有绿色挡板隔起来的雅座,
只有我们两个人,可以畅所欲言。我们随便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香槟。……
“你知道,我这是第三次来越南了,由少尉干到上尉,还得了勋章,虽说瘸了
一条腿,却还能活着回去,胸前挂勋章,脸上挂青伤,刀疤是美,瘸腿也是美,因
为它是勇敢的佐证!”
“我赞赏你的见解。……”我打开酒瓶,斟满酒杯,跟他碰了一下,咂了一口,
然后问道,“你还想再回来吗?”
“也许有可能。”麦克罗颇带挖苦地笑笑,“我想,我的上尉肩章可能带不了
几天,就得回到得克萨斯州我父亲的农场上去当真正的骑士了!啊!那里一望无际
的草原真是迷人啊!空旷寥廓,天空蔚蓝,草原翠绿,绿得让你拍手叫绝,绿草丛
中是姹红嫣紫的鲜花,我骑着红色骏马,纵情驰奔,晨风把我的斗篷高高扬起,啊!
那是什么滋味啊!……”
麦克罗几杯酒下肚,就口若悬河了。我不得不打断他,问:
“你不是说还有可能回到越南来吗?”
“那就要等你们这些英雄们打赢这场战争,我到这里来开发新的农场。这里的
土地肥得流油,在丛林中作战的时候,我的眼睛就盯上了红河三角洲和湄公河三角
洲,如果我来兴办农场,我就能让全世界吃上越南的香稻米。……这里的宝藏无限,
包括越南女郎。……”
“它的确是一幅美丽的图画,”我发现他的情绪跟克里斯少尉截然相反,忽然
有个念头,要不要他给我的士兵去鼓鼓劲,可惜来不及了,“谈谈丛林战争吧,你
的勋章都快引起我的嫉妒心了!……”
麦克罗咽下了一口蘑菇鸡球,脸上浮出一种神秘的微笑,但是,这笑容很快就
消失了,音调变得凄凉起来,他呷了一口酒,像位哲学家似地缓缓地说:
“实在话,你们在司令部里看到的那些报告,还有那些记者所写的文章,都是
胡扯淡,若要真正知道什么是丛林战争,你必须亲自去体验!你在军校里写的那篇
备受称赞的《论特种战争》,也曾经使我产生过崇敬之情,旁征博引、有实有虚、
头头是道,可是,我经过实战之后,说句不恭的话,那真是篇‘狗屁’!……”
“你能不能说得文雅一点?你是有教养的中尉,而不是浑身发臭的大兵!……”
“当你在丛林里呆上几个月之后,你就绝对文雅不起来了!”他又淡淡地一笑,
“你今天上午,看到回到基地来的那个连队吗?”
我说我看到了,他说:
“你能打到那个样也就不错了!”麦克罗的眸子里出现了一种异样的神情,
“所以我既希望你去,也不希望你去!”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先说我希望你去。因为你们这些高高在上蹲在参谋部里的混蛋们,总是纸上
谈兵,按想象来策划作战,给总参谋部的决策提供一些靠不住的数据,使总统作出
错误的决策,还自以为精明绝顶,所以我很希望你们这些自封的战略家们去吃点苦
头,掉根胳臂断条腿什么的,好让脑袋瓜儿清醒清醒。……”
“那么,又为什么不愿意我去?”
“因为你可能回不来。”
“谢谢你关怀我的命运,”我故作开朗的笑笑,“可是,你我都不会忘记‘职
责、荣誉、国家……’的校训。我虽然还没有进入丛林作战,但我绝不是怕死鬼!”
“我没有半点贬低你的意思,可是,我不能不说真心话:在军校里,我承认你
比我强,但是,在战场上,我绝不比你差,我以受过四次伤的资格告诫你,你得听
我的!……”
“我现在不正是洗耳恭听吗?”
“在军校时,我们在乔治亚州和佛罗里达州都进行过野战训练,那里也有颇似
越南的丛林,也有假设敌为我们制造危险,我们也在无粮无水无助的情况下,靠一
把匕首、一个指南针锻炼生存技能。但那并不是真正的战场,那里没有真正的敌人。
那种摹拟的试验有惊无险,就像让你扑进一堆假火,虽有火苗却不会燃烧。……
“还有那些所谓的严格作战演练,大都是一厢情愿的巧意安排。……可是越共
的袭击,根本无规律可寻。在丛林中,你既无法进行正常的射击,也不可能像教练
场上那样匍匐前进,……你甚至不知道射击的目标在哪里,……你举枪瞄准的很可
能是个假人,而你却被他们打中,我们装备齐全武器精良恰恰成了劣势,我们背着
几十公斤的大背囊,在丛林中很难转动,你追无法追,你逃无法逃,你碰上的常常
是遭遇战,等你发现敌人,已经晚了,他首先向你开火,……你来不及还击就已经
中弹身亡。……你是猛虎,他是蚊蝇,他叮你咬你,你却打不到他。……他孤身一
人,提一支短枪或是拿几个手雷,他就能进行战斗,而你;离开了群体,离开了炮
火和战斗直升机的支援就很难存活。……战场上的主动权完全掌握在越共手里,可
是,你明明知道,却又没有办法,真能把你活活气死!”
“这是一幅很不悦目的图画,”我悻悻地说,“我这次亲自带别动队进入丛林,
不正是要夺取战场主动权吗?”
“你的想法使我敬佩!”他面带嘲讽声调奇特。
“想法?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根本意思是说,你的想法是十分美妙的!”
“你认为我的想法是不能实现的幻想?”
“不,我不敢这样说,我倒真诚地希望你去创造奇迹。如果我是威斯特莫兰,
我就多派那些将校们都到丛林里试试,而不仅仅派一个中尉!……”
“你不相信我的能力?”
“你别误会,我只是说坐在高空的侦察机上,看不见真正的战争。我希望你这
次进入丛林,能有所醒悟。……”
我只能默默地听着,我也开始理解克里斯少尉对我的演讲辞的反感了。可是,
我不正是寻求这个让人难以理解的丛林战争之谜,才主动请缨上前线的吗?我相信
世上没有打不开的锁,没有解不开的谜。……麦克罗所说的“有所醒悟”是什么意
思?是辞不达意吗?
“我在丛林战中,应该算是一个幸运者,”麦克罗又呷了一口酒,面带凄恻地
说,“我的脸没有破相,我的脚虽然一瘸一拐却可以不用拐杖,不妨碍我的生活,
甚至还不妨碍我竞选议员和总统,罗斯福不是坐在轮椅上当总统的吗?……”
没想到这个笨头笨脑的鲁莽汉竟然也有当总统的欲望,我笑笑说:
“那好,现在,咱们为未来的总统竞选者干杯!”
“你以为我是开玩笑吗?”他和我碰碰杯,一饮而尽,“在美国,你去做个心
理测验,我敢保二分之一以上的公民都在做总统梦,不过,那是后话,现在还是谈
谈丛林战争吧!”
“你讲!”这家伙三次进入丛林,就好像有资格教训我。
“越南战争,现在还看不到尽头,……我们66届的同学是多少?我记得是579名,
有98名自愿来到越南战场,你们司令部有统计吧?汉奈西来信告诉我,说已经有27
名送了命。我不知道受伤的是多少。……”
“据我所知,司令部统计伤亡,并没有把我们66届同学单列出来。”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成为第28个!”
“谢谢你的祝愿,我觉得你的情绪是乐观的,观点却是悲观的!”
“你的概括完全正确,因为明天我就离开这个该死的越南,所以情绪很好,观
点,我来越南时是兀鹰,回去时是鸽子!你是鹰派还是鸽派?”
“军人应该永远是雄鹰,所以面对你的银星勋章,我想给你一个忠告!”
“正像你听我的忠告一样,我也洗耳恭听,说吧!”
“若是我处在你的地位,我就跛着脚再进一次丛林,换上少校肩章,佩上金星
勋章,等到越战胜利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