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作品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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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作品精选-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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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第一次读到她那双友好的、快乐的脚到现在,回忆像电影一样在眼前掠过。 
  天空中还有各种各样的魔鬼闪闪而过。 
  你听音乐吗?妮妮从满桌的英语磁带中挑出两盘音乐带,放进录音机里,摁下了键。 
  出来的是苍凉的男人的歌声。那男人是站在大西北的高山上唱一片荒凉的。 
  还唱西北风,唱狼,唱骆驼,唱看不见的姑娘。 
  不知为什么,我心中有些发涩。妮妮怎么会喜欢这样的歌呢? 
  歌声完了,有一阵嘈嘈的杂音,大概是从哪儿翻录来的。 
  妮妮问:喜欢这些歌吗? 
  我点点头。 
  妮妮突然悟到什么:你的家乡是不是这样? 
  我又点点头:有点像。 
  那你喜欢这座城市吗? 
  我想放把火烧掉它。 
  妮妮先是有些吃惊地看着我,随后,一定是理解了。她过了好一会儿,问:那你为什么到这里? 
  我恍恍惚惚,不知在想什么。雪白的荒野在眼前展开。一溜脚印迤迤逦逦伸向远方。一只灰狼在茫茫雪地中孤寂地跑着。 
  我不知不觉哼起了歌,就是刚才听到的那些歌子。最后一句是:我的故乡,荒荒凉凉,荒荒凉凉,没有我想念的姑娘…… 
  大概是哼完了。 
  妮妮看着我,我也抬起眼看着她。 
  她问:你会唱这个歌? 
  我说:我第一次听这个歌。   
  陌生的小城(7)   
  那你就都会了? 
  我喜欢唱的歌,只要听一遍,就都会唱了。 
  妮妮端详着我:是吗?那你是有音乐天才的。 
  这个晚上,我从妮妮家出来,独自走在小城的街道上,第一次发现头顶有星空。 
  星星们画着各种奇谲的迷宫。 
  第 三 章 
  八 
  我现在才知道妮妮不是平平常常对待我。我也是现在才真正了解,她帮我调入这威严的高楼,是她确确实实想和我在一起。 
  她很聪明,会和各种人周旋。然而,她从没有像对我这样对待过任何一个人。 
  她只和我说心里话。她说:这个城市中,人人都伸着利爪,你要机灵,才不会被他们抓伤。 
  有一天,她抱着一堆歌本、音乐磁带,还有一把吉他,来到我在机关楼里住的小屋,说:我们来共同塑造一个音乐天才。 
  我窘促了。我说,我只会哼歌。只会唱我喜欢的歌。 
  她站在那儿,还是那样双手相握在身前,还是那样有弹性地踮了踮脚,很认真地说:对,你只需要唱你喜欢唱的歌,你可以永远不唱你不喜欢的歌。 
  我无措了,不知道妮妮要干什么。 
  妮妮说:你学会吉他。你好好唱歌。然后,你可以登台去唱。你可以当个歌星。 
  我不要当歌星。我不要登台。我恨所有登台的人。我说。 
  妮妮打量着我,过了半晌,说:你不是要放把火烧掉这城市吗?你唱歌吧。 
  我不吭气了。我不知道这都是怎么回事。 
  妮妮笑了:你别那么紧张。我并不一定非要让你当歌星。我只是喜欢听你的歌声。 
  我有些傻兮兮地笑了。我知道,这没什么好争的。愿意唱歌就唱,唱给自己听,唱给妮妮听,还不行吗? 
  我也许是有天才,吉他一学就会弹。 
  星期天,我和妮妮又来到小城郊外的黄土断崖处。 
  已是肃杀的深秋了。残阳苍苍白白。风横着过来,稀稀寥寥的几枝芦花,描绘着风的图画。 
  唱个歌吧。妮妮把吉他递给我。 
  我很窘然。 
  我从来没有正正经经地应邀唱过歌。 
  妮妮看出我的难受劲了,她说:你弹吉他,我来唱歌。 
  我应了,吉他咚咚地响了,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手撑着下巴,沉沉思思地唱起一支忧郁的歌。 
  芦花在凄凄凉凉地飘飞。黄土坡在寂寂寞寞地起伏。远处,一头黄牛在落日的映照下顶着犄角一步步走着。天空中有一队大雁,无声地斜着飞过。 
  她的歌声渐渐“远去了”,消逝了。我的吉他也哀哀婉婉地陷入回忆。 
  好久好久,她抬起头,眼眶中噙满泪水。她看我。我也看着她。 
  又过了好久,我把手伸给她。 
  她站在我面前。我觉得她的胸脯离我很近。 
  她低下头,轻轻抵在我胸前,轻声说了一句:我其实不那么快活。别人都以为我快活。 
  我一动不敢动。我没有那些男人的气魄。 
  我想抚慰她。然而,我没敢抬起我的手。 
  我说:我唱个歌给你听,好吗? 
  她抵在我胸前,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她转过身来,侧依着我。 
  我觉得天地一片惆怅,觉得落日苍凉,觉得雪白的大风在宇宙间刮过。看见天河中有一群小鸭子游过。 
  我知道,手中的吉他已经弹响了。叮叮咚咚,它已唱起了它的歌。它在等待我。它在鼓励我。 
  我唱开了。那是此刻从心头涌上来的歌声。 
  太阳不知落到什么地方,狼儿不知跑到什么地方,我的家乡,荒凉的高原上,窗户里没有灯光,天上有星星亮了,地上有石头冻得发慌,干涸的河床里,到处是美丽的文章…… 
  歌声一点点越来越高。风在面前吹着。吉他的声音像大大小小的铃铛洒满秋天。我的歌声像牛群漫漫犁过空间,无边无际的牛群。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很凉。妮妮的身体很暖。 
  我又觉得自己的身体很热。妮妮的身体很凉。 
  我唱完了。 
  妮妮静静地倚在我的肩头。过了好久,有一生那么长,她的声音从遥远处响起:你唱得真好。 
  九 
  小城还是那样脏。我还是不敢多上街。阳光漩涡一样照下来,所有的枯枝都在打转,女人的头发横飞。偶尔有戴着假面具的人在面前走过,那又红又高的鼻子总使你胆战心惊。 
  十字街头充满危险。汽车流来流去,布着陷阱。红绿灯像深夜荒原的鬼火,眨着眼,使你浑身发麻。 
  我还是像影子那样稀薄,在权力砌就的宫殿里飘来飘去。是暖壶带着我,不是我拿着暖壶。 
  各个房间的房门还是那样千篇一律,一个面孔。里面的主人,有的已换几代,有的依旧。据说,谁能久留,是艺术问题。 
  我只是楼上楼下、楼东楼西地移来移去。 
  各种各样的目光在我头顶上方交叉着。它们像节日夜晚的探照灯,相互阅读着。我太矮,不会被照着。我很安全。我不需要读那些可怕的目光。   
  陌生的小城(8)   
  那和蔼就可怕。 
  和蔼而智慧,我更觉可怕。 
  我受不了一切“深刻”的东西。 
  “深刻”就是多了许多害人之心。这年头,害人是讲艺术的。 
  那不是,有几个头头,挺年轻,一搬进办公室,就想做什么好事。接待乡下人、城里人的上访啊,为什么蒙冤的人办案啊,弄来弄去,来了许多热泪盈眶的感谢。不久,却来了什么文件,调走了,免职了。总之,是离开办公室了。 
  大楼里也就有了对调离者、免职者的评价:沽名钓誉。别出心裁。 
  我于是明白了,这办公楼里,何以所有的办公室房门都一个面目。 
  这是统一的王国。 
  有的时候,妮妮从她的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着一摞有红字头的文件,她会朝我挥一挥,说:又要开会了。 
  我知道,这会是一层一层开下去的。 
  金字塔,是由上到下越来越大。 
  我也知道,金字塔是从下到上盖起来的。 
  这一天,楼里的年轻人热闹起来,下了班,还说说笑笑地聚在一起。我听说要过节了。 
  过节就要庆祝,就要联欢。 
  首先是机关内,要上下同庆。 
  会议厅里张灯结彩,挂满了彩色纸条和精致的手工艺品。灯笼啦,脸谱啦,红缨子啦。 
  年轻的小伙子、姑娘们都来了。头头们也都挺着肚子笑呵呵地来了。 
  大家先请头头们写字。据说,不止一个头头是本市书法协会的领衔人物。 
  笔墨纸张是早已伺候好的。宽大的桌上早已铺垫好画毡。据说,宣纸下垫上这玩意儿,才可书法。 
  几位头头豪兴大发,捋起袖子,挥笔写了一幅幅字。 
  写完一幅,人们就争着嚷起来:这幅送我吧,送我吧。 
  这时写字的头头便会怡然地、满足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笑了,就会非常和蔼地说:谁要都行。你要,我再写一幅。 
  妮妮凑在我耳边说:你不要一幅? 
  我说:我不敢要。 
  妮妮说:你不敢要?别人是不敢不要哩。 
  不敢不要?我不懂了。 
  要,是讨好头头的最好方法。 
  你要吗?我问。 
  妮妮一笑:我?当然要。要了回家一揉就完了。 
  该最大的头头写字了。第一把手。他很谦虚,连连摆手:我的字不行。来来,他指着左右几位头头:你们能者多劳吧。 
  人们自然不让。那几位头头也都笑着推举他:你写,大家要你的字!无所谓笔法,表现出你的气派就行了。 
  第一把手眯起眼,拿着笔上下端详着大幅宣纸,自言自语地说:写点什么呢? 
  旁边有人说: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第一把手笑着点点头:写字是要自由态。要放开。来——,他饱蘸墨汁,淋淋漓漓地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三个遒劲的大字:拟同意。 
  人们始为愕然,继而便拍手欢呼:写得好,写得好。 
  接着是签名,也是大而苍劲的。 
  人们争抢着这一最佳墨宝,第一把手观看着自己的杰作,轻轻抚掌,呵呵而笑,说:太一般,太一般,不够典型化。 
  下面是文艺节目了。头头们舒舒服服地落座,在左右的伺候下,笑眯眯地展开目光,扫来扫去。 
  年轻的小伙儿们、姑娘们便一个个或一群群走上台,或唱或跳。 
  唱得好的,头头们就会赞赏地点头。 
  一个年轻姑娘,大概是新来不久的打字员,面孔陌生而俊秀,她一上台,第一把手的眼睛就发亮了。他很家长地转头问左右:这小鬼是谁呀,叫什么? 
  左右的头头便又问左右的人。 
  然后,把调查清楚的结果汇报给第一把手。 
  噢,第一把手点点头,笑呵呵地:咱们这楼里有人才嘛。 
  姑娘唱完了,就被几个不大不小的头头招呼过来,介绍给一把手,腾出座位让她挨着一把手坐。 
  姑娘幸福而兴奋,脸红扑扑的,感动得很。 
  第一把手轻轻拍拍她的手,和蔼地问东问西,关心了工作,关心了生活,然后鼓励道:好好干。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我。 
  姑娘眼里有泪花了。不知该如何感激了。 
  我注意到妮妮的目光。她远远看见了新来姑娘的一切。她在我身旁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她该小心才是。 
  这时,有人哄着,要妮妮唱个歌。 
  妮妮半扭捏半大方地微笑着站起来。 
  小伙儿们热烈地冲她鼓掌。 
  妮妮被公认为是这座大楼里最靓的“小姐”。 
  头头们也都把目光射向了她。 
  权力大的头头,可以坦坦然然地、放放心心地注视着她。 
  权力小点的头头,则不时要把目光收回来,察看一下身旁大头头注视妮妮时的表情。 
  欣赏漂亮脸蛋的权力也不是相等的。 
  妮妮冲大家笑了笑,既是冲小伙儿们,也是冲头头们,然后自自然然走上台。   
  陌生的小城(9)   
  她冲我招了招手。 
  就有人把吉他塞到我怀里。 
  我没有思想准备,但我不能让妮妮为难,也不愿让别的小伙儿为她伴奏,于是,我硬着头皮走到讲台的一侧。 
  好在人们根本不注意我。 
  吉他叮叮咚咚地响了。我和妮妮不用商量唱什么。我这样弹着,吉他就如小河对岸的期待,妮妮听着听着,就会找到她要唱的歌子的。 
  她唱了。 
  歌声和她的人一样美。 
  歌声完了,吉他声也失落在小河对岸的草丛中。 
  再也拾不起来了。 
  只有悠悠的回忆了。 
  小伙儿们眼睛里炯炯发光。姑娘们轻轻咬着嘴唇。人人想起自己最值得回忆的事。 
  头头们带头鼓掌。 
  然后是全体鼓掌。 
  第一把手一时竟忘了身旁刚刚坐下的姑娘。他乐呵呵地招呼妮妮到面前来,让她也在自己身边坐下。 
  十 
  都知道我会弹吉他了。再有热闹的聚会时,就会来敲我小屋的门。 
  我手心一阵又一阵出汗。我不敢凑热闹。我生性怯热闹。然而,我不敢拒绝。我生性怯怕忤逆他人。 
  我便静静地坐在热闹中。 
  我还是不惹人注意。不是我弹吉他,是吉他带着一个影子。 
  人们便又把我看成是吉他的附庸了。人们不再叫我名字,总是一挥手:吉他。 
  吉他便响起来了。 
  我还是半透明,若有若无。白天附在暖壶上,晚上便常常附在吉他上。 
  它们带着我走来走去。 
  我便知道这个小城中,有许多花花绿绿的地方。 
  酒吧。卡拉OK。舞厅。各种各样绞扭大腿、飘荡裙子的地方。这里,烟气浓得呛人,颜色浓得呛人,空中团团搅动着稠密的金属丝,处处网住你的面孔,勒住你的喉咙。 
  我坐在那儿,常常觉得自己变成一个青色的石头兽。吉他像幅静物画,阴森森地立在我身旁。 
  我和吉他分离了。我和这稠闹格格不入。 
  我不知道是谁在弹吉他。是我吗? 
  这样过上一些天,我就会病了,莫名其妙地发烧。 
  妮妮就会来小屋陪伴我。这时,人们也便不再硬拉我去凑热闹。 
  于是,我经常发烧。 
  妮妮说:你怎么了? 
  我说,我觉得憋闷。 
  她便在星期天,又同我一起来到市郊那黄土断崖。 
  一到这儿我就舒服了。烧也退了不少。 
  我望着远处荒漠的黄土坡,心中一片寂静。 
  妮妮照例带着吉他。 
  我们在一块石头上相倚着坐下。 
  天已很寒了。论节气已是冬天了。树上还残剩着锈铁皮一般的零星枯叶。芦花早已刮光了。枯瑟瑟的芦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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