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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灵魂开窍了,让我来给你开窍灵魂。佳成的语言非常简练,他使用频率最高的是“灵魂开窍”,含意却是针锋相对,说女儿聪明就说她灵魂开窍,说妻子的思想混乱,也是灵魂开窍,怎么理解全靠前后的语言环境。他说,我只说女儿,现在是初二,过一年,上重高,要多少钱,要三万;过四年,上大学,上名牌大学,要多少钱?这五年计划实施的结果,必须使我们家庭的GDP也就是国民收入,达到五万元。你这个九千六百元,属于很不发达的家庭水平,董瑞娟同志呀!你还想发烧,冒风险,赶浪头,你想把这把米丢出去,换回几只老母鸡来,下它一箩筐鸡蛋,想得美哟,我看你要真的灵魂开窍才行。瑞娟忿忿说道,我就是灵魂开窍,才开这个窍。但总觉底气不足,强硬中略带一丝犹豫。
佳成干脆坐起身,用他真正的男人之见,来批驳她的十足的女人之见。我刚才说的三万、五万,是坐在太阳底下打醒鼾,白日做梦。你说的你那一百四,我的五百五,那,那是什么。他想了一下,终于有了灵感,冒出一个世界上所有作家杜撰不出的比喻,那,那是奶头上挂胸花。瑞娟茫然不解不耻下问,这怎么讲,我还没听说过。这叫没有生根的地方,随时会掉下来,不牢靠,玄乎又悬乎。所以我们不能作指望,要自己救自己,学人家十三不靠。把这点保命钱泼洒光了,你哭天喊地去吧。
他从床头柜上摸出一支烟,点燃,吸一口提神,好好开导倔强的妻子:我们家庭的财政方针,第一是吃饭,你一定记住,你的米缸里还有几把米。第二是丫丫读书,虽然排在第二位,实际上是比天还要大的事,现在马虎凑合就算一万,必须喂饱肚子后还要每年攒一万,把她上高中、读大学的钱攒足。这两条都是硬道理,有了这两条,我们家才能保稳定。可不能学金娃子他们,那是一个摇摇晃晃的家,那算个家吗?最后,语重心长告诫老婆,你要经常忆苦,想一想假香港老板买断你们工厂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呀。一声不堪回首的悠长叹息,直叫瑞娟打冷颤。
瑞娟再也不做声了,就势躺下拉被子蒙头忆苦去了。
第二部分:哈佛港商开化有一个过程
两年前,瑞娟所在的国营织袜厂搞资产重组。姐妹们根据本地方言口语,取了个词儿叫“虫蛀”、“虫走”,说的是前几任领导,没有一个不是大蛀虫,他们把姐妹们的血汗吸饱了,把厂子“蛀”空了,他们就“走”了。最后工厂连地皮二百万元一起卖给了港商,说港商有廉政公署管着,不敢腐败,而且他们有治厂的先进经验。两个多月没见港商的影儿,只见汽车将库存的可以卖出去的袜子,整车整车往外运,然后就是一些值钱的设备,也运走了。只晓得要工人加班加点,完不成定量别说发工资还要炒鱿鱼。当时姐妹们以为炒鱿鱼是一碗蛮好吃的海鲜菜,后来才知道这是香港传过来的最先进治厂经验。
两个月没发工资,就等香港老板回来。像久旱盼雨的农民仰望着天空,忽然飘来一片黑黑的云团,香港老板第一次露面了还召开全厂职工大会,一个当场发工资的大会,众姐妹极为兴奋,发工资也开大会,什么都改革了。香港老板讲话,用的是并不标准的广东话,并不标准的广东话,就是非常标准的香港话,香港话的娘胎是广东话,后来被英国话兼并了的中国话,所以袜厂的嫂子们听起来不像人的话。他宣布按照级别和考勤,依据奖勤罚懒的原则,发放两个月工资。嫂子们听了热烈鼓掌,当是人话。不过,他接着说起了鬼话,我们要采用一个全新的方法,这个方法呀,叫做“叽里咕噜法”。因为他说了一句洋文,姐妹们没有一人听懂,只得附会成“叽里咕噜法”以便记忆。
读了初中甚至高中、学了几堂英语课的年轻女工们,在认真考究中发生了争论,他到底讲的是哪一国的话?有的说是“应该你洗”,有的说是“发难洗”,有的说是“得意鸡”,有的总结道,他不是新长了颗“西半牙”,就是拔掉了一颗“葡萄牙”,反正是口不关风,吐词不清,铁定他讲的是任何外国人也听不懂的外国话。香港老板耐心耐烦继续解释道,这个“叽里咕噜法”, 是英国哈佛大学管理学院研究的重大成果,只差一点儿就不小心领到美国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就是呀,将生产与销售捆绑在一起,就像把裤子和袜子连在一起织成裤袜,这样,把裤与袜的责任落实到每一个姐妹的肩上。讲“葡萄牙”“西半牙”怪话的女工,私下大声反驳说,裤袜的责任,才不是落实到“肩上”呢。她刚好穿了一件本厂生产的裤袜,说完把两条腿一伸,做了个不雅但又认为是很性感的动作。把裤袜套在肩上,大腿怎么办?众姐妹笑出了眼泪。
紧接着,一个管工人的厂长助理念名单和工资等级,念到谁谁就上台亮相,且沿着主席台后沿那一摞纸箱走一遭,从管理人员手中领到一大梱各式各样的袜子。这就叫发工资,这就是领的工资。女工们终于实现了先辈们前赴后继、梦寐以求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理想,却反而怒火中烧,大放厥词。霎时间,会场上唧唧喳喳,吵成了一锅粥。有的说,这是他妈的什么治厂新经验,还好意思英国哈佛、美国诺贝尔呢,牛卵子扯到马胯里,还配得上叫“叽里咕噜法”。有的说袜厂里发袜子,钢厂里发钢铁,殡仪馆里不就发尸体。其他人发挥想象,各凑一句,药厂发药。木材厂发棺材。环保工人发垃圾。避孕套厂发避孕套。月经带厂发月经带。这样一发泄,便将“叽里咕噜法”丢到长江去了。
不管女工们怎么挖苦怎么丑化,并不影响分袜子发工资的先进性,而且,这就是专治向来多嘴多舌女工们的有效药方,就是险些得诺贝尔奖的治厂先进经验。虽然经验是先进无疑,可袜子一点儿也不先进,都是些市场上滞销的女人长统袜,有的是只裹住小腿大腿的,有的是裤袜,连屁股也一起裹上的那一种。中国年轻妇女的开化有一个过程,穿起这样的似裤非裤似袜非袜的东西满街跑,需要下大力气转变观念,才能培养对自己大腿、屁股的自信自恋情节。散会的时候,大嫂们胸前抱着一大堆袜子,走路极不方便,一个个像怀了九个月的身孕,不过仍是有说有笑,认为这事情太滑稽,好多人一辈子也没碰到过,所以很珍惜这样的体验与经历。但也有不说不笑的,因为实在说不出口,笑不出声,明知这袜子是换不回油盐柴米钱的。有个黄蜡蜡脸孔的女工腿一软,双手一松,袜子散落一地,她歪倒在地上哇哇哭喊起来,犹如唱山歌一般。其他女工也是爱莫能助,只是精神上劝慰开导一番,不可能伸出友爱之手帮一把,因为两只手都抱着各自的性命根儿。
瑞娟哭笑不得抱回家来,将手中劳什子往床上一抛,嚎啕大哭一场。嚎得快要声嘶力竭之时,留足最后一点气力,大喝一声命令佳成道:你赶快给我扛出去,交回我的四百块钱工资,办不到,我就炒你鱿鱼,不要进门槛。她把佳成当成了香港老板,作为假想敌刺杀一阵以图发泄。她又把自己当成香港老板,用英国哈佛的经验狠狠地惩罚一下佳成。
弄清事情原委,佳成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啼笑皆非,最后是装疯卖傻。他打开大包,抽出一条尼龙裤袜,撕开包装,说,我还只在电视见过外国女人穿这玩意,还听说台湾的一个女作家穿错了位置,把袜子绑在颈子上了,用这家伙上吊自杀的。瑞娟气得眼里直冒火星子,气急败坏指着佳成鼻子大骂道,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你是要我学台湾女作家,用这个上吊自杀。佳成忙作解释,不是的,我是说缺乏商品知识,不好推销。
他纯粹为了缓和气氛逗她开心,启发她的幽默感。读小学的时候,赶上了背诵语录的时光,因此他现今说话还经常引用。他说,记得老人家说过,我们的同志越是困难的时候,越要看到成绩,看到光明,越要幽默。我就是这个意思。他是篡改导师语录的高手,经常把他临时想的随口胡说的狗屁不通的话语,都贴上从中国孔夫子以下、外国马克思以下的名人标签大加贩卖,向来不为自己的假冒伪劣产品,有个一次像样的自我批评。此刻,他引用了两条经典:我们要虚心向外国人学习,任何好事情都要从自身做起。于是脑子里无师自通忽然冒出一个好创意:你试穿我看看,你做一次模特。说着就动手动脚要脱瑞娟的外裤,嬉皮笑脸补充一句,听说穿了很性什么感的。
第二部分:哈佛港商卖丝袜的大男人
瑞娟平躺在大床上,两只脚掉在床沿。她当即骂了一句,肯定不是骂她的丈夫,却不知究竟是骂谁:性感他妈的屁!伴随骂声右脚猛力蹬了出去,不歪不斜正中佳成下怀。佳成猝不及防,受到意外攻击站立不稳顺势往后倒去,幸好屁股着地,上身和两条并拢的长腿,构成西洋人象征胜利的一个“V”字。他稳稳把握住自己的姿势,定格了五秒钟之久,坚持不吭声。吓得在床上躺成大字的瑞娟连忙说,碰到脑壳没有?说是心疼丈夫还不如说是担心自己惹了祸。佳成这才淡淡地说,没有,眼镜掉在地上了,来帮我找找。听说没受伤她放心了,依旧横卧床上轻描淡写,自己动手吧,我在想怎么当好模特。
求人不如求己,他用手在地上乱摸做拉网似搜查,总算戴上眼镜。恰好这时门口传来稚嫩甜润话语声,妈,我回来了。原本是小孩的礼貌性的通报,而在为人父母的他俩听来,却无疑是至高无上的命令,是滋润他俩肺腑的人间天籁。俩人分别从床上、地上几乎是同时弹了起来,条件反射似的作出异口同声的应答:好,我马上做饭。平日这个时候,应该早把饭做好了,女儿一进门便吃饭,再去上晚自习的。女儿说,今天星期六,不上晚自习,着急个么事儿。这下他俩才如释重负,一场荒唐闹剧被女儿冲散了,一切过错被女儿赦免了,不觉长长吁了口气。佳成说,快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别让她看到了。我来做饭,你坐着看电视,说不准有模特表演,好好学一手。他以为这算是对妻子的抚慰和调侃。
晚饭后,女儿站在小客厅发布新闻:女士们、先生们,她又喊了一声,先生们!瑞娟说,先生们有事情,就我娘儿俩发布新闻吧。女儿没了情绪,只淡淡地说,本校今天下午举行了朗诵比赛,鄙人代表本班去表演,得了个全校二等奖。新闻发布会到此结束,谢谢大家。瑞娟问,怎么取消了答记者问。丫丫说,先生们不在场,变成了女士们谈家常,没意思。嘟噜着嘴显出老大的不愉快。瑞娟叫喊着,先生们,快出来听好消息。她为的是让女儿有个好心情,顺便也调适一下先生们的心情。佳成正躲在后头房间折腾那鬼东西,每个花样挑了一些装进塑料袋。他听见瑞娟的召唤,连忙来到小客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瑞娟为打破尴尬局面,问女儿,朗诵的是英文,还是中文。女儿答,是中文。什么文章?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是不是流泪了?丫丫只点了点头。突然,丫丫说,我现在为你们朗诵一遍,好不好?佳成说,你朗诵给妈听,我有事去了。说着他从后头房间拎出一袋丝袜,塞在自行车前的篓子里,出发下海闯市场去,代替妻子去实践英国哈佛的叽里咕噜法。丫丫念道,《卖火柴的小女孩》,作者,丹麦·安徒生。她瞟了一眼妈妈,发觉她心不在焉,倚在门边扭头目送着远去的爸爸。妈,你根本没听我朗诵,你在看——父亲的背影,妈,爸他干什么去了。瑞娟头也不回,喃喃自语道:他是《卖丝袜的大男人》。
她再也顾不上丫丫的情绪,只紧紧盯着佳成。暮霭中,男人在坎坷的路面上连人带车一蹦一跳的,她的心就紧缩得一起一伏。这是么鬼路呀,打从这里盖起十几栋宿舍楼后,门前的路刚开始是么样,如今还是么样,谁也不管。这儿是黑领阶层聚集的贫困窝,市政府头儿春节来慰问,一年一次的访贫问苦,他们乘坐的小车又是颠又是耸,像跳的士高又像扭秧歌。被慰问的贫苦老乡伫立自家门口,一副看热闹瞧新鲜把戏的样子,乐得嚯嚯直笑。佳成眼睛不好,吃了这条路的大亏,尤其是晚上没有路灯,他什么也看不见,不知有好多回跌倒、撞了电线杆、碰上了墙角。她目送着佳成走出黑暗的楼群,还死死地盯住那个方向,似乎要穿透那些肮脏不堪的建筑,用目光护送他走到有路灯的大街上见到光明为止。但那也不是他的安全天下,那些汽车、那些摩托都是发了疯的,将他撞倒在地,弄得伤筋动骨的,也不是头一回了。她恨透了英国的哈佛和美国的诺贝尔,顺道也殃及池鱼,大煞风景打断了丫丫有气无力的朗诵,我老啦,不喜欢听安徒生的童话了。
佳成他是要到立交桥上去摆地摊,卖掉袜子换回来工资。瑞娟后悔不该对佳成下这道死命令的,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当寡妇还不说,那是命里注定的,最怕人家还在背后戳脊梁骨说,就是这个恶婆娘,逼着自己的瞎老公夜晚到外面卖袜子,结果出了车祸。他们决不会去骂那个肇事车的司机,更不会骂黑了良心创造了用袜子代发工资先进治厂经验的港商。我说四百块是讲狠话说气话,三百也不错,两百也行呀。一块钱也不要,只要个瞎丈夫安安全全回来就行。越想越忐忑不安,越发恐怖,各种不祥的预兆涌满了一脑子,她真想冲到立交桥上去,将她的佳成拽回来。她的那颗悬着的心,无法落到胸窝里。
深夜,佳成回家,不声不响坐在床沿。许久才冷冷说,全部脱手了。给了她一卷揉皱了的票子,就闷闷洗脚睡觉了。瑞娟仿佛初谈恋爱,心里怦怦直跳,就不愿把那句话挑明。佳成含糊其词,好像说的是三十块全部脱手了,她也没听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