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都是对等的,如今的买家藏家,眼光和上几代没法子比。
至于你所说的情况,是近二十年各行各业的恶劣现象,不仅假画,三百六十行,行行掺假玩假。理论上,拍卖行是不负责真假问题,相关行规、公约,则恕我无知。不过大家知道,现在的中国,所有行规公约都是徒有其表,不管用的。国外商家因此“入境随俗”,也不可怪,自家事事不规矩,外人很难规矩的。
您有没有假画的困扰?
陈:去年在拍卖场出现四幅,今年六幅,西藏题材或人体习作都有。我平时不留心这些,是朋友在网上发现传我看的,也有买家事先传来向我求证,这才发现。
您遇到这样的问题时,怎么维权呢?
陈:毫无办法。我对着屏幕上的假画愣几秒种,就想别的去了。要是这哥们能赚几文钱也好,可是花钱的人冤枉。我的画固然比伦勃朗差十万八千里,可是我的伪作也比我差十万八千里啊,譬如仿我的签名,为什么不肯稍微认真一点呢。
中国美术家协会不负责假画真画鉴定。国内也没有权威的鉴定机构。我们甚至没有打假的法律,完全是空白。在揭露制假者以后,公安局也不主动介入,造假者也没有法律追究。
陈:我同情美协,这种事不好办,太多人际关系和潜规则,比乱麻还乱。对各种恶,中国人的伟大,是心里有数,无表情,不表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只当无事。“权威鉴定机构”及“权威人士”,当然有,可是更权威的是钱。我不是说鉴定家拿了钱,但十个专家只要有一人收钱——哪怕一小笔,而且十二分情有可原——其他九人当然无表情,不表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打假的法律,即便不空白,填满了,你以为真有用么?
对这样的现状,国外会怎么处理?越详细越好。
陈:欧美同样为这些事头疼。不过恕我无知,他们对此施行的律法、规定、措施、案例,我不清楚,不能乱说。十多年前倒是看过一部长纪录片,专讲欧洲庞大的赝品制造业及相关市场,一上来就是联邦调查局人员迅速闯入一间作坊,仿作者,一位漂亮的中年人,当场就捕,人赃俱获,他因败露而发窘,笑了起来。此后便是他与另几位作案者在镜头前眉飞色舞讲解怎样作假画——都是手艺一流的艺术家——譬如制作十五六世纪老油画那些布满干裂细缝的油彩表层,是趁颜料尚未干透前,在太阳下用电风扇对着猛吹,镜头清楚拍摄逐渐均匀开裂的缝隙——啊!原来如此,多聪明啊,中国人也早就知道怎样给伪青铜器涂抹泥土,看上去像是历经沧桑三千年,而今官窑或青花瓷的赝品,则直接从真迹残片提炼古代瓷质,用电脑数据制造器型,包括纹样图案,你他妈现代科技,查验吧,全是真的——总之,我记得那部纪录片详细展示赝品制作的全过程,将这一行业向公众曝光,制作人被判刑(刑期不长,很快交保)。最后的劝告,似乎是赝品还看质量,如果实在制作精良,不比原作差,买家又并不十分在意真伪,则也不失藏购欣赏的价值云云。
我们也来拍这样一部纪录片如何?前提是先得捕到一位作案者,那得劳动公安局。另一前提是作案者必须有点真本事,目前所见的种种假画,我所沮丧者不在其“伪”,而在其“劣”。
此外我说不出什么有益的话。倘若当今全社会样样事物良好无误,唯假画横行而众人束手,倒也罢,可是连教育、医疗和食品都伪劣腐败至于如今这步田地,假画一案,恕我直言,怕只是小事一桩,不值得格外惊怪吧。
2008年6月1日
从毛泽东到董其昌
t;xt;小;说天;堂
2008年7月27日香港书展讲演
大家好:
我不是作家,想半天,还是谈我学画的来路。可是在一个文学讲座系列中谈绘画,很滑稽,我只好拉了毛主席和董其昌陪我——昨天几位记者问我:这讲题什么意思?为什么是“从毛泽东到董其昌”?
今年是我学画油画四十年。四十年前;1968年,“文革”发生的第三年,我十四五岁;刚进初中,跟随美术老师章明炎到处画毛主席像,在校园、里弄、工厂、农村,总共画了一百多幅。艺术学院的学生是画石膏素描学习西洋画,我,还有许多“文革”中热爱画画的青年,学油画是从毛主席像开始的。三十年后,我在纽约写生静物。什么静物?就是画册和书籍。有西洋绘画的画册,有中国绘画的画册,画册上印着委拉斯开兹或者董其昌的画。从那以后,直到现在,我大概“写生”过三十多幅董其昌的画面,当然,还有其他宋元明清中国山水画经典。
所以我的讲题是老实交代,不是故作惊奇。如果今年画笔扔掉,不画画,我这四十年干的勾当,就是从毛泽东那张脸,一路画到董其昌的山水画。但我没有足够的聪明想出这个题目,还是老实交代:这是抄西洋人的现成题目,改了改。
1976年,“文革”结束了,洋人开始进入中国。有位美国小提琴家伊萨克&;#8226;斯特恩来北京,和中央音乐学院的中国孩子交流。他很惊讶中国有良好的西洋古典音乐技术训练,回去后推出一部纪录片,轰动西方,叫作《从毛泽东到莫扎特》。多好的题目!毛泽东代表红色中国,莫扎特呢,代表欧洲音乐。那年月,西方人对中国长期不了解,一看这题目,就会认同:谁不知道毛泽东?谁不知道莫扎特?可是一位中南海的雄主和萨尔茨堡的天才,什么关系呢?诸位有兴趣,找来那部电影看看:有关系,很有意思的关系。中国,从1949年到“文革”,曾经禁止了几乎一切艺术,可是莫扎特的曲子仍然在演奏。今天,几个人乐意读毛泽东的书?可是全世界倾听莫扎特,还会继续听。
我所以将这现成的题目改个名字,换成董其昌。
毛泽东,生在19世纪,清末光绪年间,后来成为盖世无双的革命家、军事家和新中国的缔造者;董其昌,生在16世纪,晚明嘉靖年间,文人画家,当过官,松江一带大地主。毛泽东的革命是将孔夫子到董其昌们的一切,统统扫荡,他们两人要是活在同代,董不是毛的对手,革命群众会狠狠批斗董其昌,或者打死他,庄园全没收。不过毛泽东欢喜书法,两人要是认识,弄得好,可能老董会给请到中南海谈谈书法,毛放他一马,给个闲差,“养起来,做反面教材”。
许多年过去了,毛泽东的市面越来越冷清,董其昌的市面越来越火了:清末民初新文化运动起来,他和清的王时敏、王原祁等“四王”被激烈批判,1949年后直到“文革”结束,没画册,没画展,几乎被遗忘。可是八十年代迄今,先是中国学者研究他,出版专著,开研讨会,出好画集,九十年代又有纽约大都会美术馆隆重举办回顾展“董其昌和他的时代”。早先,他的大量作品不仅早已被欧美日本和中国的博物馆收藏,近十年更不断出现在拍卖行。2005年秋天澳门博物馆举办大型董其昌特展,题目叫作“南宗北斗”,我特意去澳门看了两天,看得我魂灵出窍,在几套山水册页前,我欢喜得简直生气,气得胃也痛起来。
现在董与毛忽然发生关系了:因为我的缘故。怎么回事呢?我得向大家交代:在画毛主席像之后,画董其昌画册之前,我画了些什么。简单说,从十四岁到二十五岁上美院,我画的连环画、宣传画、插图、油画创作,全是政治教条,譬如画知青向党表忠心,画老红军甘祖昌,画阶级教育图和计划生育图之类。1976年第一次去西藏,我还画了藏人为毛主席逝世而哭泣的《泪水洒满丰收田》,获得肯定,算是成名作,但主题仍然根据“形势需要”,属于政治宣传。直到1980年,我第一次画出了自己想画的画,就是《西藏组画》。后来,在纽约,在九十年代,我画了大型并置创作,还有书籍画册的静物写生。
总之,过去四十年我的绘画生涯,借用昨天哈金先生讲演的命题,是持续面对“个人与国家”的关系:前阶段,国家决定个人画什么,怎么画;后阶段,自己决定画什么,怎么画——大家知道,“文革”时期弄创作,没选择,没商量,一律政治宣传,我的“文革”创作没有个人经验,只有国家经验,而国家经验,就是党的意志……这不是我个人的状况,而是全体艺术家的状况。
在我两次去西藏之间,相隔四年,这四年,我越过了建国三十年的文艺教条,以自己的喜好,开始表达个人经验。《西藏组画》可以说是国家命题到个人命题的转换。现在想来,《西藏组画》凭的是直觉、本能,并没有清晰的个人意识、自由意识。八十年代我们这代人弄创作都是靠青春、靠勇气,对世界一无所知。可是出了国,没有人处处管你,一切自己做主,这时,昨天哈金先生说的问题出现了:忽然获得自由,很可怕,很难办。至少在我,是巨大的失落——你自由了,但自由对你意味着什么?你拿这份自由怎么办?在纽约,你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看到,但你怎样使这些资源变成你的作品?变成你的自由?
这种反差很严峻。“文革”时我们都在挣扎,讨那么一点小自由、小突破,在小小的对抗中获得创作张力。譬如《泪水洒满丰收田》,我并未画出毛主席,而是一张张哭泣的脸,以哭泣毛主席作理由,摆脱“文革”绘画假大空教条,追求俄罗斯绘画的真实感和悲剧感。到纽约后,你自由了,可是失去对抗,失去张力,甚至失去支点。什么支点呢?就是你在中国的心理资源创作资源,没有了。你画什么?你想表达什么?画现实,你的“现实”在中国,你改路子,譬如抽象画或者任何后现代艺术的玩意儿,可是这一切花招的背景不是你的。哈金的写作生涯始于美国,他没有过去的负担;我的绘画生涯始于中国,这种生涯虽然获得成功,但在另一个国家,等于零。
这时,“个人和国家”的命题变了,不是紧张、对抗,也不是平等、和谐,而是,我暂时失去和国家的“关系”:我所在的国家不是我的国家。
不是我的国家,没关系,美国成千上万艺术家都不是美国人,但来自欧洲的艺术家和美国人分享一个文化资源,譬如基督教,譬如文艺复兴,譬如启蒙运动的价值观,以及种种现代理念。即便来自印度或日本的艺术家,也能和美国人分享同样的民主文化,懂得面对个人经验,调理个人自由。我呢?我这代人与中国古典传统处于深刻的断层,此前我的生存经验和创作资源只是1949年后的政治文化,那是我们厌恶对抗的经验,但它已塑造了我们。不是吗,整个中国可以告别“文革”,告别毛泽东,可是难以摆脱毛文化的巨大遗产。简单地说,我来到纽约,除了两箱子行李,此外就是带着“毛泽东”。
然而谢天谢地,美国完整保留着一个前毛泽东时代的中国,学界称之为“文化中国”。在这个“中国”,准确地说,是在美国的美术馆,我遭遇了自先秦直到晚清的大量中国文艺,遭遇了董其昌。慢慢地,我的记忆越过了毛泽东,与毛之前的中国传统,接续了。
今天在这里不方便介绍我的第二阶段创作,大致说来,九十年代迄今我的大型并置和画册静物系列,都和历史记忆有关,即便是关于“文革”、关于毛的记忆,也被织入中国历史大记忆,进入我的画面:它强烈暗示政治主题,但不是政治教条;它选择历史符号,但那是我的选择;它再度回到国家命题,但不是被迫,而是自己的立场。目前大家能够看到的只是我的静物系列,画着一本一本画册,似乎与政治毫无关系,但有位学者居然说,这些静物画传达的是“文化乡愁”。如果我同意这种说法,如果“文化乡愁”可以是形容词,那么,董其昌在他的时代也同样表达文化乡愁:隋唐五代,宋人元人,就是他的文化乡愁。你看他的笔墨和题识,五代的荆、关、董、巨,北宋的刘、李、马、夏,元代的黄公望、倪瓒、吴镇、王蒙,反复出现在董其昌的美学意识与历史对话中。全世界可能没有一个国家一个文明的绘画,像中国人这样迷恋于前朝前代的脉迹,沉溺于古人的美学言说中,而董其昌是其中最突出最完满的范例。
“文革”中毛泽东有一句名言,就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在“争夺下一代”。现在大家看到:我的青年时代被毛泽东扣留,画他的脸,画他的革命,画他治下的新中国,一直画到他被上帝扣留,被上帝争夺了去,或者,照共产党人的说法,他见马克思去了。到了1993年,毛泽东诞生一百年,我在国外媒体又看到无比熟悉的毛泽东的镜头。为了纪念我们的被扣留,纪念那张脸,我在1996年前后画了一组毛泽东肖像系列,从他青年直到老年的模样,各种表情,取名《毛润之》,这套画的收藏者,就在香港。
这是不是一个扣留的过程?争夺的过程?或者换句话说,这种自我寻找自我归属的过程,在我这儿,在我的绘画中,董其昌赢了,毛泽东输了。董其昌生前,自愿归属五代的荆关董巨,元代的黄倪吴王……现在,我跨越了毛泽东,自愿归入董其昌的阵营。
不过这寻找归属的过程,出现两个意外。一个巨大“意外”属于大批中国人,并发生在中国:中国的千年文化在二十世纪初发生断层,现在全中国以国学热等等方式,试图弥合断层,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那代人想不到的。另一个小小的“意外”发生在我身上,就是,我追寻董其昌的过程,并不在中国,也不来自中国,而是在纽约:我在纽约的美术馆遭遇董其昌,我开始描绘董其昌,是在纽约的画室中。
有趣的是,当我画毛泽东指令的一切时,毛主席活着,知道所有艺术家被他扣押,做着他想要大家做的事;而我画着董其昌的画册,董其昌一点不知道,正像董其昌为他之前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