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废集_陈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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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废集_陈丹青-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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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另请权威当场回应观众来信。至于我曾反感的知识考试,实则考题任选,占分微乎其微。总之,全过程晶莹透亮,好比高清晰电子显像屏幕及诸位年轻歌手酥嫩光洁的扮相,望之如对美玉,无可挑剔。

  我想说什么呢?一如年年春晚的娇美歌声:赛手们唱得好极了,听完就忘。我所困扰者,是青歌赛处处提醒我近年万分感佩的事物:它的人选配置绝对照顾到党政军民汉藏蒙回方方面面,与政协人大的宗旨何其一致;它的游戏规则无不秉承公平公正之名,与今日大学无数精致的考核同一逻辑;它的语境一如所有官方会议,每位发言者精心顾及权力平衡与媒体效应,并久已熟练转换为潇洒的专业语言,一并散发着空话与套话的魅力……我确信评审专家都是好人,也想不出理由指责赛事。但我还是忍不住说:这一切是荒谬的。政治运作周全平衡,是属明智,施之于文艺,便起乖悖。设想,茨冈民间歌手与少年帕瓦罗蒂同台比试,苏联红军合唱团与麦当娜乐队联袂参赛,舒伯特或约翰&;#8226;列侬们将作何取弃?倘若邓丽君与梅兰芳在江青或慈禧尊前同声献唱,将在“知识考题”失分后获得怎样的薄惩与厚赏?不,这并非离奇之想:青歌赛不但超规模实现此等旷世壮举,而且完美到无懈可击。

  但我的意思还没说清。如同作为主体的学生沦为校园陪衬,盛装歌手也未必是赛场骄子:舞台光束频频掠过他们是为了照耀庞大的评审团(阶梯式坐席竟让我想起伦敦下议院),而评审团的苦心奉献,最终指归也非艺术,而是凸显“中央电视台”的无边恩威。注意:“cctv”的主语不是“tv”,而是“cc”——如所周知,“中央”才是这文艺百花竞相盛开的最高主宰,而在我们这里,百花齐放不是指文化生态,而是体制的园林。如今各类新品种正在与时俱增:歌曲界的“原生态唱法”与流行歌,曲艺界的赵本山与郭德纲,美术界的前卫艺术,作协的八零后新会员……请幸运儿们勿与姚明刘翔的国际身价攀比,那是另行划分的高端政治正确,然而在神州内地,豪华版青歌赛虽或招致非议,但足以喂养亿万草民,“监审组”即曾当庭展读热情观众的赞美诗。半世纪以来,大众除了政府包揽的演艺大拼盘,不知还有别种文艺,而在愈形奢华的官方盛会中,中国文艺既不再受命于政治宣传,也看不出市场价值。作协有“茅盾文学奖”,美协有过“杏花村杯全国电视中国画大赛”……音协为什么要办青歌赛:为歌唱而歌唱?不必比赛。为人民服务?各种人群各具偏好,自会选择,也自会折腾各色各样的选秀与狂欢,哪里好意思麻烦“中央”。然而独此一家“cctv”隆重开宴了,此所以人民一年等一场“春晚”,对了!青歌赛,莫非就是“春晚”的菜园与厨房?

  可能我猜错了。一位令我心生爱慕的西藏歌女也没找对答案:她太美了,圣玛丽亚和藏教白度母都会嫉妒的。可是她答错了两项“知识考题”:一是男子剃须标志,一是奥黛丽&;#8226;赫本六十年代主演的电影《蒂梵尼早餐》片段。零分!不像其他赛手猜题后愧悔不迭的可怜相,这位来自西部高原的民间少女依然表情圣洁,她脆声说道:“对不起,老师,我不知道这部电影。”

  2008年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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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与讯息

t;xt;小;说天;堂

 您怎么看《韩熙载夜宴图》的艺术价值和它在中国古代写实人物画中的地位?陈:当我隔着玻璃亲眼看见《韩熙载夜宴图》那一刻,我不会想到它的“艺术价值”、它在“写实人物画”中是什么“地位”。这些词语不会出现在脑子里。

  看画是眼睛在看,假如那是一幅像《韩熙载夜宴图》这样的绝品,你的心脏、呼吸、意识,似乎相随发生一些症状,说得夸张点,某一瞬甚至有轻微的虚脱之感。一幅画怎会弄得人心跳气虚呢?这时,“艺术”、“价值”、“地位”等等词语说不圆。

  “人生识字糊涂始。”说出这句话的家伙倒是清醒得很,一点不糊涂。

  其表现手法与西方的写实人物画作品有什么异同和优劣?

  陈:此刻《韩熙载夜宴图》不在你我面前,可以随便说说了。

  我愿意说,中国这类描绘贵族的绘画,论隽雅,远胜于西洋人的油画。西洋同类题旨的油画,则另是一种魅力。

  但词语还是不管用。“隽雅”、“魅力”只是两个词。你得站在画面前,我来告诉你。可是真到了好画面前,我通常不会说话:您也长着眼睛,也会心跳呀。

  中国人可怜,没有真的博物馆。就算有,好东西不拿出来,拿出来,也只有中国画,没有“西方写实人物画”。在欧美,你可以从法国馆转到中国馆,看来看去,比来比去,心得满满,不必讲。看过好画,一开口,都不对,都对不起那幅画。

  这幅作品在人物刻画方面有什么特殊之处?

  陈:这又不好办了。我得这幅画搁在眼前,才能细说。

  画中主要人物的比例大于次要人物,这种处理方法您如何评价?

  陈:妙不可言。我不懂历史,画史知识也可怜,会说错。以我猜想,这不是艺术“处理方法”,而是规矩:古代取人入画,依据人的尊卑分大小,不能乱来的。今人解作“艺术处理”,可能误会了。旧时建楼宇殿堂,可据皇家样式,尺寸不可同等,否则论罪。此外还有许多细规则,我不懂,因此不详。

  具有可比性或相似性的西方作品是哪幅?譬如这幅古代连环画利用屏风分隔场景的方式,在西方作品中有类似的处理方法吗?

  陈:“可比性”难说。我以为东西方艺术并不相通,不可随意横向比较,不然两头误解。在狭长尺幅中交代故事,延展“时间”,从这一端慢慢看到那一端,是中国绘画的传统。正宗观看手卷的方式不是全部摊开看,而是以双手握着画卷两端,徐徐展开,缓缓卷拢,一段一段看的。

  要论“相似性”的例,譬如以器物分隔场景,则西方宗教艺术中很不少,但欧洲没有“长卷”那样的画类。

  你到欧洲各国随便哪个大教堂,会看见至少一件《圣经》故事的组雕,详细叙述从耶稣降生直到上十字架然后复活的全过程,故事每一转折都有物件巧妙隔开,进入下一节叙述。巴黎圣母院就有一件这样的组雕,似乎是十六世纪前后的工匠作品,环绕整个圣坛,约二十米长。文艺复兴时期盛行屏风画,通常三扇,每一扇酌情描绘《圣经》故事,教士靠这样的屏风画到处宣教,因为便于携带,便于展开。

  中国“长卷画”不能简单看作连环画,但与连环画功能一样,是为了叙述。“长卷画”是中国人独一的创造,西方没有。西方绘画是截取一景,将众多人物的行动纳入其间。中国绘画时间空间的概念是展开的,流动的,山水长卷、人物长卷,像是电影的长镜头、摇镜头,景别变动中,同一人物一再出现,如韩熙载就在画中出现几次,宋人李唐的《晋文公复国图》,主人公重耳在每一场景中奔波。到了《清明上河图》和清代的《乾隆皇帝下江南图》,真是大型纪录片了。

  这幅作品对现代学习创作人物画有什么值得学习和借鉴的地方?

  陈:一时代的艺术,过了就过了,可资有效传递的技艺和时段很有限。今日意大利人或荷兰人休想从达?芬奇或伦勃朗那里学习借鉴任何东西。一切产生达?芬奇与伦勃朗的条件,包括作画工具,在现时代已经消失,也不再需要了。当今欧洲人距文艺复兴盛期约五百年左右,顾闳中的时代距今一千一百多年,你想想看。

  现存中国人物画手卷,从晋的顾恺之,到唐的张萱周阎立本,再到五代顾闳中,画风变了几变,但大约还能找到线索脉络。后来宋的绘画,一路是伟大的山水画成熟了,一路是譬如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分别影响元明清绘画,有迹可寻。但即便宋人,也早明白唐风不可能了,过去了。五代正在唐宋之间,顾闳中落笔,有唐的富贵荣华,又预告了宋画的丰饶而翔实。到了元,线描人物画精品也多,但宫廷人物画式微了,宋张择端的了不起,已不在宫廷人物的描绘,而是开启了展现世俗百态的活泼画风。

  这都是太远的事情。今日国画人物画完全是另一路,和唐宋不可能有任何映照关系了——没什么遗憾,你无可借鉴,也学不了。我们有过《韩熙载夜宴图》就好,好好保存,好好看看吧。

  这幅作品最吸引您的地方在哪里?

  陈:哪里都吸引我。譬如涂满屏风的那块石绿色,何等饱满熨帖——“熨帖”本身,即是无与伦比的美。用翻译过来的术语,即“纯绘画”的质地美。

  以前看印刷品根本看不出屏风部分那种石绿色质地的贵气。古画有岁月年代的“包浆”(意指长期凝结在绘画表面的那种物质感兼美感,但不知这两字写得对不对),年代愈久,愈发好看。

  那位舞女的背影也妙极了,异常准确——不是西方写实那种“形准”,而是把握舞姿瞬间那种形神俱绝的“准确”——韩熙载本人的形神最动人:俨然官相,骨子里的颓废,身居高位,看透官场,才会有那副深沉的颓废相。你看他胖身团坐,双手垂落,目光是在宴乐,同时心事重重。伟大的细节!顾闳中一定亲眼见过这姿势。画出姿势不难,难得是他对这姿势的精准解读。

  周围的陪伴者也画得个个传神。我没学问,不知那是什么角色:副官?弄臣?亲信?门人?还是贵宾?我相信确有其人,有名有姓。这类作品的价值如今通常被强调其“艺术性”,固然没错,但这幅画的精妙是在格外丰富的信息量,同类经典中十分罕见,而这些信息与所谓“绘画性”可能无关。

  我愿相信关于这件作品的传说是真实的。在今天,这就是高级间谍提供的录像存证:监视、偷拍,以便审阅。必须详确可信,必须有讯息量——正是这高度机密的政治任务,使这幅画有别于其他宫廷宴饮作品。也就是说,画这幅画,“艺术”是次要的,重要的是“真实可信”。一种作者自己也不会料到的“美学”因此被带进中国美术史:“真实”的美学,接近西方“真实电影”的那么一种美学,也接近库尔贝关于现实主义的著名教条:“画你眼睛所看见的”,意思是说:不要美化、修饰,如你所见地去画。当代中国人的审美之眼已经西化了,不自觉会以西画一套“造型准确观”回看中国古画。要知道,一千多年前,任何见到这幅画的人绝对相信画中的真实性,就像今天我们看档案照片一样。

  看古画要有“历史的同情”。在当时这不是一件艺术品,而是政治情报。然而就像所有绘画一样,当它的功能性、它的第一效果——宗教的、宣传的,或“政治情报”的性质——被岁月和历史洗净、遗忘,它的第二效果,即今人所谓观赏的、审美的、文物性质的种种功能,逐渐显示。

  西方艺术也是一样。委拉斯开兹画的一幅幅公主肖像,精美绝伦,今日的观众谁会在乎那是陪嫁品?年幼的皇家女当年远嫁奥地利王室是因为西班牙国力衰弱,公主被国家刻意安排了一桩政治婚姻,以便挽救朝廷。她不到二十岁就死了,四幅无与伦比的肖像至今挂在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而不是她的祖国。

  我年轻时相信“艺术至上”,只看绘画的用笔、色彩、韵致、气息,现在我明白使一幅画好看的原因远不止所谓“绘画性”、“艺术性”。《韩熙载夜宴图》是中国绘画的瑰宝,异常动人,但它背后的故事,同样动人。

  可惜顾闳中没有其他作品传世,不然我们就能从他自己的不同作品中探寻绘画与讯息的神秘关系。

  2006年11月30日 






历史的叫喊

t…x…t_小_说天堂

 以我的偏见,话剧《白鹿原》可能是林兆华导演最好看、最富野心,也最有力度的一次舞台实验。《南方周末》就此采访他,林导反复叨念两小时的舞台表演太难表达原著的长度与丰富,好像很对不起原著似的。可我一点不在乎这部话剧和小说的关系。多年前,我手里曾经拿到过小说《白鹿原》,读了头一章,再也读不下去,此后只记得主角连娶几位老婆,都死了。我说不出一部话剧与一本布满字词的小说应该是什么关系——或者说,应该没有关系——谢天谢地,话剧《白鹿原》的每一分钟我都看了进去,并自以为借此目击了小说《白鹿原》试图揭示的历史与人事。

  在我看过的中国本土当代话剧中,这是一部以正剧所可能具有、应该具有的堂堂魅力,而调动了悲剧、喜剧、历史剧、荒诞剧、实验剧诸般元素,使之交相奏效的作品——论及话本的经典性、历史跨度、舞台表演、演员的阵容与传奇性,《白鹿原》仍然无法超越《茶馆》(哪一部现代中国话剧能够超越它呢?),但我以为,《茶馆》本该展开的时代景深、本该持续的历史追问,以及,这景深与追问本该诉求于话剧艺术的种种可能性、开放性与实验性,在林导演的《白鹿原》中获得大胆的应答。就此而言,林导演超越了他的前辈,换言之,他的前辈原本就期待并乐于看见话剧舞台终于出现这样的作品,一如我们所见证的历史——空前伟大而悲惨的这段历史——早就等待着无情的追究与质问。

  我不懂得怎样评析《白鹿原》的话剧美学。剧情无须复述。以我的直观——观众只能直观——话剧只是活人、语言、动作、场景。我被话剧《白鹿原》所震动的不是剧情,而是历史的叫喊。当林导演指使原乡的农民在剧情首尾登场狂叫,剧作自身即已被这狂叫所震撼,并由此获得生猛的基调与狂暴的形式:那是历史的无情、绝望、不屈,是北国乡民千载以还遭遇骤变的大喜大悲、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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