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新年的钟声已经响过,外面还有炮仗在鸣。林上花说,不过我要劝你一下,你得对陈仁厚死了心才是。他不露面的原因,一是他死了,如果这样,你也得认。二是他还活着,可是你现在这样出名,他只要在世,必定晓得你在汉口。既然晓得了,却不来见,必定也是不想见你。如果爱你,怎么会不想见你?除非已经不爱了。三是他像我这样,成了残废,不想拖累你。如果真是这样,说明他爱你爱得深,你也不可能找到他,就算找到了,他也断断不肯再娶你的。因为他知道自己多么不配。水上灯说,你这个乌鸦嘴,不准这么说。第一他肯定没有死,第二他不会不爱我,第三他绝对不会残废。不会的。林上花说,那他为什么不回来?
水上灯回答不了。这是她心里的最痛。她也不敢回答。
这个年三十便是在两个女人的感伤中过去的。
春天终于在人们的企盼中到来。汉剧虽然比之以前名角云集的年代,萧条了许多,但到底还是有水上灯几个名角撑着。一千人出台亮相,也有模有样。戏迷们慢慢又回到戏院。
说起名头,汉口几个大角里,水上灯的名头虽不是最响的,但却最有人缘。她是余天啸的干女,玫瑰红的姨侄,跟万江亭又是带着亲故,并且还是黄小合和徐江莲带出的弟子,这纵横交错的几条线,令汉口再大的牌子也要照顾水上灯几分。所以,不管水上灯在哪里搭戏,总是配最好的琴师派最好的搭档。这使得水上灯的戏路越演越宽。
一天,水上灯在天声戏院演完,正摘下头饰,未及更衣,忽有一花童送来一把鲜花。水上灯蓦然跳起来,问是何人所送。花童说,是一个戏迷让送的。水上灯说,他在哪里?花童说,他就坐在戏院最后一排。水上灯不管不顾地奔了过去。
却见是一个少年。十五六岁模样,坐在那里。望着奔来的水上灯,露一脸惊喜的笑容。水上灯正失望,突然发现那笑容十分熟悉,心惊了一下。上前打问,这花是你送的?少年说,是。水上灯说,你叫什么?少年说,我叫水一安。水上灯失声叫道,你爸爸是水文?少年说,是呀。我知道你们认识。我十岁过生日时,见过你。你到我家演戏,从那时候起,我就是你的戏迷。
水上灯突然间觉得跟眶潮湿。她说,孩子,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水一安说,我爸死后,我就辍学了。跟着姆妈住在舅舅家。舅舅抽鸦片,把家也抽败了,所以,姆妈现在去小学教书,我在基督荣光堂帮忙打杂跑腿。姆妈让我去上学,我不想去。水上灯望着他,心里突有百感交集。她说,孩子,你不忙回去,等我一下。晚上我们一起宵夜。水一安惊喜交加,说我可以吗?我有资格吗?水上灯说,你有。你有的。
水上灯将水一安带到邦可西餐厅,为他点了蛋糕和水果。水一安突然说,以前爸爸带我来过这里。水上灯说,我知道,我想他一定会带你来这里的。水一安说,我可以叫你水上灯姑姑吗?水上灯怔了怔,
说为什么这么叫?水一安说,爸爸死后,我从他的衣服口袋里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安,想哭的时候就去听水上灯姑姑唱戏。爸爸什么都没有写,就只这一句。水上灯愣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难道他死之前知道我是谁了?水一安说,我没把纸条给姆妈看,我怕姆妈生气。因为姆妈知道爸爸喜欢你,她很不高兴。水上灯笑了笑,说其实有些误会。水一安说,可是,你爱过我爸爸吗?
水上灯一时无法回答。当初,她是多么仇恨水家,多么讨厌水文,多么巴不得水家彻底完蛋。而当这一切,变成真的,她心里又是多么难过,多么惶恐,多么内疚。当年所有的仇恨之心报复之意,都随着人死随着时间随着心境,反成了悔恨。这悔恨有如阴影,一直笼罩在她的心间。这些,她都只能永藏心底。她不想伤了孩子,甚至最终也伤了自己。
水上灯想了想说,在我心里,他就是一个哥哥的形象。你爸爸也是拿我当小妹妹一样喜欢。没有别的。水一安笑了,说那就好,姆妈也可以释怀了。不然她老是抱怨爸爸,我也很心烦。水上灯说,说说你的事。我记得你刚才说你不想上学了?水一安说,家里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我还有个弟弟在上小学。姆妈很辛苦,白天要工作,晚上还要做家务,连衣服都是自己洗。她把首饰都卖了,养家还不够。以前她从来都没有这样辛苦过。我不想姆妈太累,爷爷死的时候,爸爸也不过十六岁,他是辍学出来支撑了一个大家。我也要像爸爸那样。我要把水家撑起来。水上灯说,可你跟你爸爸不一样。你爷爷当年留下了家产,可以让你爸爸接管。家里有许多帮手,你爸爸在你爷爷的庇护下,可以让家人过得很舒服。而现在,水家什么都没有,你靠自己的这点力量,依然不够养家。水一安说,但至少不让姆妈那么操劳呀。水上灯说,但她为你操的心就会更多。而且她会觉得误了你的前程,会一辈子不开心。俗话说,长疼不如短疼。你现在再怎么做,日子还是苦巴巴的,但你如果读了书,上了大学,找一个好的工作,你姆妈和你弟弟就都能跟你过上好日子,将来弟弟上学也有条件,你说呢?水一安说,这样可以吗?水上灯说,你刚才不是叫我姑姑吗?你就听我的,不会错。学费上如果有困难,我可以帮你。不过,这事不要跟你姆妈讲。水一安沉思半天,方说,好的。我听姑姑的。不过学费我自己会想办法,我爸爸说过,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水上灯笑了,说这点你也真的很像你爸爸。好,往后想看我的戏,就直接上后台来找我。水一安眉开眼笑道,太好了。我十岁就崇拜你。姆妈骂我说我是你的走狗。我说我就是。
这孩子的笑容,给了水上灯阴郁的心空一缕阳光,只是瞬间,这阳光便消失。更浓的密云层层地压来。水上灯想,改变他人生的人,就是我么?
三
天刚有一点暖,梅雨季节便来了。原本这时节,因大家懒得冒雨出门,戏台有点淡,就像被雨打湿的树,撑不起一派精神。戏班的班主和戏园子老板们在这时候,天天都坐在茶园琢磨,用什么样的新招式把戏迷们弄进戏园子里来。
新招还没琢磨出来,机会却自己来了。这是因为水上灯。
有一天,一个记者突然写一篇老长的文章,陈述汉口沦陷时,汉口的艺人们以如何的气节抵制日本人。其中大段说到汉剧名角水上灯身在沦陷区却坚决不为日本人唱戏。无论怎么请她,她都不肯。最后为躲避日本人的追捕,只身逃离汉口。这个记者说,他的兄弟在审讯一个叫陈一大的汉奸时听到的这件事,非常感慨,特意请他写出来。那个汉奸陈一大在汉口沦陷期间,一直做着乐园的主管。他在交待自己的罪行时,甚至说他最佩服的人就是水上灯,因为他曾经多次请水上灯去演戏,价钱也出得极高,却都被水上灯断然拒绝。水上灯告诉他,只要场下有一个日本人看戏,她就不去演。记者说,他专程到乐园去采访。结果听到更为惊人的信息。当年抗日人士在隔壁杂技剧场炸日本人,恰巧被水上灯遇到,是她以男扮女装的方式,营救了抗日人士。这是乐园茶房的独眼老伯亲眼所见,因为他们是在他的茶房里换的衣服。记者对水上灯用了极其赞美的语气,说她就是中国人最美丽的良心。
水上灯看到这张报纸的时候,已是晚上。写文章的记者专程到后台送到她的手上。她深感意外,不明白陈一大何故要说这样一番话。第二天,周班主喜气洋洋告诉水上灯,汉口要看她的戏已经是一票难求了。只要挂了她的牌,票一下子就卖光。周班主说,水上灯,了不起呀,为我们上字科班争下光来了。在汉口隐居近七年,居然没有为一个日本人演过戏,好难得。也不晓得你是怎么过来的。但是我们都以你为荣。好样的。我当你的班主,是我的福分。话说得令水上灯惶恐不已。
晚上谢幕的时候,送给水上灯的花篮多得戏台都放不下。有人送了一对大花篮,一个上面写着“水上灯,汉口美丽的良心”。另一写的是“水上灯,汉口高傲的气节”。水上灯顿时热泪盈眶。她哽咽着上台答谢,说撤退时,黄小合老师对她说,不要为日本人演戏。她答应了黄老师。所以,在汉口,她并没有想过要去抗日,只不过谨记老师教导而已。她的谦虚作答,更是赢得满座掌声。
这一晚,水上灯拒绝了所有宵夜的邀请,捏着那张报纸回了家。泡在热气腾腾的浴缸里,她想,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呢?没有陈仁厚没有张晋生没有水文没有玫瑰红没有独眼老伯甚至没有陈一大,我又怎么能过得来呢?那些个没有戏演的日子固然寂寞,但也好像没有太辛苦吧?比之林上花和黄小合老师他们流浪在外作抗日宣传所出的力以及所受的罪,我这又算得了什么?
但是鲜花、掌声还有荣耀却全都搁在了她的身上。
这一夜,水上灯竟是没能安眠。
次日一早,女佣刚刚打扫完房间,便有人找水上灯。水上灯尚未起床。女佣在床头低语道,像是几个公家的人。水上灯吓一跳,忙嘱她待客,自己则一骨碌爬起来。草草梳洗,淡淡化妆,然后进到客厅。
两个不相识的人和一个有点面熟的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品评咖啡。水上灯说,请问阁下?那个有点面熟的人忙说,我是申报记者,姓刘。我昨天见过你。是我带他们来的。他们想要了解一下陈一大的情况。
水上灯有点诧异,说找我了解陈一大的情况?来人说,因为陈一大在狱中一直替自己叫冤,说他之所以当汉奸,是当时面对着突然冲进来的日本人,为了保护他杂耍团的几十老少,才不得已这样做。他在汉口从没有做害人的事。比方水上灯不肯为日本人演戏,他非但没有向日本人告发,而且还一直保护着她。甚至明知她家里藏有抗日分子,他不仅不揭露,还当场替他们掩护,把日本人敷衍走了,因此也保护了我们的抗日战士。我们想找你证实一下,他说的这些是否确实。
水上灯沉默着。她在想。陈一大的话固然没错,可是水文的死呢?他仗日本人的势霸占李翠呢?他带着日本人闯来我家呢?他得了五福茶园却不救水文的恶行呢?还有还有,他的徒弟曾打死我从未谋面的生父,如果不是那个死,我怎会有那么多苦难?水家又怎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他劣迹斑斑,我
为什么要为他作证?
想罢,水上灯淡淡一笑,说他就不提他仗着日本人的势力霸占别人家女人的事?也不提他带着日本人到我家来抓人?不是他引来日本人,我又何必逃离汉口?他大概不知道,我在寒冬腊月出逃,大病一场,几乎死在了乡下。这也是他的保护?还有,难道他没有跟你们说,正是他向日本人告密,以致五福茶园的老板水文被日本人抓去砍死的事吗?水文也是从来不肯跟日本人合作的。他是抗日战士。他的家破人亡,难道陈一大不该负责?
水上灯看着来人的眉头深深地蹙了起来。水上灯想,不为别的,我这回要报的是杀父杀兄之仇。
半个月后的一个夜晚,水上灯演出完,走进化妆间,忽见李翠坐在那里。她正想说什么,李翠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我只说几句话就走。而且你放心,我这是最后一次找你,以后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水上灯怔了怔,说你有什么事,说吧。李翠说,我要告诉你两件事,一是陈一大前天自杀了。水上灯心惊了一下,但她不想把这种吃惊感流露给李翠。她淡淡地说,是吗?这关我什么事?李翠说,关不关你的事,你问自己的心。陈一大虽然不是东西,但他的确保护过你。日本人去你那里,是他主动要跟去的,他是怕日本人对你不利。因为在那之前,我已经告诉了他,你是我和水成旺的女儿。他对水成旺的死一直怀有歉意,所以,他想为你做点什么,包括他交待时说那些话。他老早说过,他要把他欠水成旺和欠你我的债一起都还在你身上。你现在当了汉口的英雄,就是他还的一份债。但你却没有为他说一个字的实话。水上灯镇定着自己,说我说的都是实话。难道你被他霸占不觉得屈辱吗?你对得起我和我水家的父亲吗?难道水文的死他不需要负责吗?李翠冷笑一声,说你到底承认自己是水家的女儿了。水上灯说,那又怎么样?李翠说,好。这个我不多说。第二我要告诉你陈仁厚的消息。
水上灯浑身一震,忙说他在哪里?李翠说,他在黄梅的五祖寺。他看到了水文的死,看到了水家的亡,他无力帮忙,人却有良心,自知自己罪孽深重,已经削发出家了。你不要以为他会回到你的身边。
水上灯惊愕地跌坐在椅子上。
李翠说,看看你的亲人,还有朋友。沾着你就是个死,没死也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你是一个幽灵,你的呼吸都有毒,你来这世上,就是让身边的人都死光的。我虽然生了你,但我又怎敢留在你身边。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李翠说罢,扬长而去。丢下几近呆傻的水上灯头戴花翎,身着凤衣,脚蹬布靴,一身戏装地坐在那里。流不断线的眼泪,将油彩满是的脸庞流出两条白沟。
水上灯突然大声道,是因为我吗?难道都是因为我?那么我受苦受难的时候,又是因为什么?我若是幽灵,那时候,你们又是什么?是不是魔鬼?
次日一早,水上灯辞了这几天的演出,叫了车,直奔黄梅五祖寺。天下起了雨,一路泥泞。到县城时,天已经黑透。县上人说,太晚了,没办法上山。必须明天才行,便只好找了客店住下。
次日天不亮,水上灯就醒来。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见到陈仁厚,她该说什么?她朝思暮想,天天盼他回来,什么样的结果她都想过了,虽然有些不敢面对,但也毕竟设想过种种可能。惟独不曾想到这条路。他若出家当了和尚,她一生从此又将如何?水上灯心乱如麻。
天刚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