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斑并不失望,只是微笑道:“原来如此,那么庞某只好以后多来探望之湄,说不定那天正好碰到你在弹琴,就有耳福了。”
沈之湄轻笑一声,不置可否道:“以后再说吧。”
庞斑又道:“倘若今日不是庞某而是厉兄要你弹琴,之湄还会拒绝吗?”
沈之湄不假思索道:“自然不会。”
庞斑又好气又好笑道:“这真是差别待遇!怪不得古人要说琴瑟静好。不过呢,看厉兄性情,恐怕未必喜欢为你鼓瑟?”
沈之湄不在意道:“这又何妨,他会听就够了,太精通了反而可嫌,尤其是赖着来听,完了还挑人指法上的毛病,最是可恶。”她说到这里,便禁不住微微一笑。
庞斑双目一亮,忽然笑道:“庞某似乎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我猜,之湄这一笑,心中所想起的人绝不是厉若海。”
沈之湄愕然了一下,目光中忽然显得有几分伤感,“庞公竟然点醒了我呢,沈之湄确实有些道心不稳,只不过连自己都没有发觉罢了。”
庞斑讶然道:“竟然给我说中了?庞某忽然很有兴趣知道,究竟是谁人。”他顿了顿,问道:“烈震北?”
沈之湄恢复了原来的神态,摇头笑道:“早知道你们会把我查个底掉,所以这个问题我不回答,是与不是,自己想去。”
庞斑一笑,转而问道:“之湄曾要求道心种魔大法,不如庞某现在将种魔诀的口诀说给你听?”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对于黄派中追求天道的高手来说,不现实总比现实的人来得有吸引力,就像言静庵对庞斑和浪翻云动心,但对朱元璋基本无感,虽然这三个男人都可以说是世上顶尖的成就者。
同样,对于庞斑来说,将言静庵和沈之湄相比,言静庵夹在苍生大义中的不得已,必然没有沈之湄的剑破虚妄我自我来得动人心魄,虽然这二者需要的智慧和所得的成就未必就差到哪里去。
尤其对于庞斑这个“魔”来说,言静庵因为身外之物(天下苍生对魔来说什么都不是)放弃了他,虽然本质原因是静斋的道是“出世又入世”,但是这在庞斑面前绝对是失分而不是加分。
而沈之湄的不否认感情而是承担感情带来的危险和麻烦,庞斑自己没做到,但这不妨碍他羡慕做到了的人,魔虽然无情,虽然自私,但是内心依然会渴望感情,只不过他和言静庵都没法为对方做到这一步,甚至什么都没做就不约而同地知难而退了。
所以这么说来,其实静斋在天道方面的立场很尴尬,入世出世拎不清,因为入世是本着对天下苍生的慈悲善良,但是出世的时候,天下如果再碰到困难你是丢下你的天道来救人还是不理会?如果你不要天道了,那在这群天道高手中的形象就次一等,至少庞斑看到沈之湄,立马心中言静庵就下了一个档次;如果你不理苍生,那之前你树立起来的慈悲信念置于何处?
这个本末的问题,因果何时该断的问题,其实就搞的人很尴尬,两面不讨好,因为人一辈子其实做不了太多事,一辈子只能扑在一件事上还未必能做好,功成身退其实只是一个理想。
沈之湄上辈子在倚天,在她打算参与义军抗元的时候,就懂了自己必然满手血腥,必然陷身种种纠纷,早绝了这辈子还有回武当山清净修道的指望。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就是对静斋的这种“入世再出世”的道所说的。而事实上静斋几乎没出几个破碎级高手,就是这个原因。
此外,秦梦瑶能够入死关,其实很大程度是因为看了战神图录。
☆、心魔何住
沈之湄闻言噗哧一笑,道:“如果我说现在忽然不想要了,庞公是否会觉得大失所望?”
庞斑毫不惊讶,微微一笑道:“虽然是意料之中,但是还是决定尽量表现出大失所望的样子,因为我很怕被之湄误会成庞斑小气,倘若被你以为,我听到可以不付代价就大松一口气,岂不是是天大的冤枉么?”
沈之湄笑得几乎弯下腰去,好不容易止住,又听见庞斑悠悠道:“当然,此刻既然被之湄听去了庞斑的心里话,说不定就会将计就计,故意扣庞某一个吝啬的帽子,让我有口难辩。因为之湄有一样淘气的爱好,那就是看别人窘迫的样子,不知庞某说的可对?”
沈之湄使劲压抑住笑意,道:“庞公竟然连风度都不要了么?这样明摆着骂人促狭,不怕我告你诽谤?”
庞斑悠然起立,步下台阶,一直行到最近的海棠花树边,伸手取下一枝数朵,低头轻轻一嗅,才回头施施然道:“可是,之湄没有证据呢!”
夜月如霜,这魔君一袭白衣长身玉立,花树下回眸一笑,三分温柔外带一分孩子气的耍赖,竟是说不尽的倜傥风流。
沈之湄扬眉一笑,理所当然道:“难道我说了还不算吗?”她这话一出口,立觉不妥!这种语气原是他们师兄妹在武当山时惯了的,那时人人都怜她让她三分,师兄弟之间亲密非常,无话不谈,甚至对几个年纪小的师叔也没甚忌讳,只是,何时竟然对着庞斑也能脱口而出了?
庞斑愕然,随即哈哈大笑,他手执花枝,一步步走上台阶,一边笑道:“不错,此言大有道理,自然是之湄说了算。”
沈之湄暗自警醒,这魔君确有令人不知不觉堕入彀中的魔力,尤其是当他没有丝毫敌意的时候。庞斑风度学识皆是上上之属,当他刻意放下身段,收起所有的强势傲慢,折节下交时,确实令人很难抗拒其人的亲近。
正如她十分明白,庞斑绝不会用此时对她的态度去对待其他任何人,此刻他几乎每一句话,乃至每一个动作眼神,都充分顺着沈之湄的意思来,却又没有丝毫呆板之处,仿佛他生来便是这种潇洒放诞、柔情倜傥的性情。
而且在沈之湄的感应中,庞斑确实没有丝毫的刻意,他同样也非常享受这种模式的相处。
她喜欢什么样子,他就可以变成什么样子,此所谓无相天魔……
不过一瞬间,庞斑已经走到了她旁边,顺手也扯来一张椅子,与她对面而坐。
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花枝,庞斑笑道:“既然人证确凿,那么庞斑无话可说,之湄打算怎么罚我?”
沈之湄收敛心神,笑道:“哪有既当人证,又作堂官的呢!横竖也没有旁证,大家为了面子着想还是赶紧忘了吧……嗯,不知不觉都过了三更,还不肯回去休息吗?”
庞斑露出愕然之色,叹道:“这该死的时间是否溜得太快了些?”他脸上露出明显的不舍之情,只是仍然柔声道:“那么我送之湄回去吧!唉,想到与之湄相处的时间,过一刻就少一刻,便觉惆怅难解。”
沈之湄这次是真正地露出了惊讶之色,因为她当真是在心中打算,最迟三日之后,便向庞斑告辞。
这不仅仅是因为那场契约导致双方关系的微妙变化,也是因为她既然自许为厉若海的未婚妻子,于情于理,也不该长久呆在另一个男人身边。
庞斑见她神色,道:“果然被庞某猜中了呢!其实之湄心生去意,也是应有之理……”他似还有话说,却轻叹一声,又咽了回去,目中露出一丝黯然。
沈之湄终于叹了一口气,道:“这是否便是魔师的天魔之道?无色无相,虽然心里知晓是假的,也让人竟然生出想去相信的念头。”
庞斑的目光缓缓自她脸上移开,落在花林之外无尽的黑暗中,淡淡道:“真真假假,其实只是之湄一言而决。你若心中信之为真,那便是真,你若以为是假不屑一顾,也就是如此了。”他忽然又叹了一口气,怅然道:“之湄说我是天魔,其实你之于我,又何尝不是天魔?之湄看似温柔可亲,实是心如铁石,只是看到你的时候,庞斑亦是忍不住生出一种错觉,怀疑是否只要再多一点点诚心,就可以稍稍打动你的芳心了呢!”
沈之湄容颜宛若冰雪,眼观鼻鼻观心,淡淡道:“天魔易灭,心魔难除。魔师今天破天荒说了这么多,难道就没有发现自己的不妥之处吗?”
庞斑浑身一震,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随即,一抹痛苦的神情自那宛如石雕的俊颜上掠过,庞斑柔声道:“之湄慧心如剑,自是看出了庞斑今日心神不属,只是之湄为何要狠心点醒庞斑呢?”
沈之湄蹙起了眉,却仍然不看庞斑,道:“心魔不除,久必为害。这还用我说么?”
庞斑微微苦笑,“明知心魔肆虐,言行皆异于往常,只是起码在这一刻,容我姑且相信,在你扬眉一笑的一刹那,我是真的爱上了你,心甘情愿永远都受你驱策,由你说了算。”他忽然长叹一声,一抬手将那枝海棠花远远地投入了亭外的溪流中,任它随水漂去。
沈之湄忽然叹了一口气,漠然道:“看来魔师今晚是不打算放我回去休息了。”
庞斑微笑注目她,似乎毫不介意她的冷淡,反而露出仿佛孩子般的神色,温柔地道:“之湄说了算。”
沈之湄叹了一口气,道:“我记得我曾答应魔师三个条件,魔师此刻是否需要用上一两个?”
庞斑笑道:“不,这么珍贵的东西,哪能随意浪费,自是要留着作纪念的。”他欣然道:“不过,如果之湄愿意额外再多送几个,庞某就考虑忍痛用掉一个,看看好不好使。”
沈之湄气结,无可奈何道:“离题已经万里,还不速速回来说正事!”
庞斑忽然闭上眼睛,默然不语。
沈之湄轻叩雕栏,似乎闲适之极。
庞斑缓缓张开眼睛,电芒四射,闪过慑人心魄的精光后,微微一笑,露出回忆的神情,“三年前,我与静庵在慈航静斋朝夕相对十日之后,回宫再苦思了两年另一百七十二天,终于向静庵开出了退隐二十年的条件。”
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下来,眼中掠过苦痛的神色,只是在看到沈之湄淡然的神情时,又渐渐融化成一片无可奈何的柔软,一声轻叹。
沈之湄微微阖目,忽然低吟道:“……使执念淬火以为锋芒,令七情凝固束做手柄,可得破天之锋……”
庞斑浑身一震,望向沈之湄的神色陡然变得复杂无比。
沈之湄睁开眼睛,微笑道:“果然是心魔精进法,魔师不愧是魔师,敢常人之不敢,为常人之所不能。”
所谓心魔,即人心的执念,一般而言,心魔高涨,便等若走火入魔的先兆,对修为并无半分好处,因此不论正邪,无不需要消灭或压制心魔,只是手法不同而已。
庞斑恢复了平静的神情,淡淡道:“看来之湄的过去也绝非单纯……之湄怎样看待魔道之别?”
沈之湄正容答道:“虽说武功本身并没有正邪之分,但按照修行者的性情,却有着区别,而这区别在对待心魔的手段上最是明显。如玄门正宗者,自从修为小成后,便会刻意磨砺,所谓温养慧剑,于心魔发作时,以绝大毅力斩之。”
庞斑点头道:“之湄无疑便是这一类人的代表,越是心性单纯高洁之人,心无杂念,便越是适合走这样的路子。”
沈之湄微微一笑,摇头否认道:“谈何容易!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而且虽说玄门正宗心法能够有效地压制心魔,但种种负面情绪却是人本性的一部分,斩除之后,容易变得清心寡欲,乃至冷漠无情。所以,这只是一个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一旦由于某原因心魔复生,只有更容易堕入魔道,乃至万劫不复。历来名门正派弟子成为一代魔头的例子还少了么?”
庞斑颔首深以为然,道:“至于魔门心法,则是追求力量,满足欲望,讲究依魔行意,损人利己,所以事实上,魔门心法更适合于人的本性,也因此在前期进境远超玄门,但后期却容易因心魔大盛而走火入魔。”
沈之湄道:“不出我所料,庞公选择的果然是最难的一条路。”
庞斑苦笑道:“这世上还有比之湄更懂我的人吗?适才之湄称之为‘心魔精进法’,实在是恰当之极。养心魔为己御,砺心魔为精进之法,越是心魔肆虐,精进速度越是绝顶。”
沈之湄接口道:“只是以心魔为根本,便如立足悬崖钢丝之上,稍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而且从无回头路可讲。”
庞斑叹息一声,道:“之湄明白道心种魔大法是他娘的什么玩意儿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便是如此!至于魔种吸人精气修炼之法,不过是附带的一些小道,对常人来说神奇无比,对我等来说,可有可无。”
沈之湄微微点头,表示赞同庞斑的意见,道:“修为越是臻至高处,世间‘有为法’便渐渐尽了,庞公磨砺心境以求突破,这条路并没有走错。”
庞斑目视她道:“先前之湄曾说自己大祸临头可惧可危,还怀疑过之湄是否也修行了同样的方法,只是再看又觉得不像,似乎之湄的麻烦来自于外部而非内部。”他微微一笑,道:“所以我百思不得其解,厉若海其实与你并不匹配,至少和我等相比,厉兄的路还没有走到尽头。”
沈之湄失笑道:“魔师能否不要一切都往修行上扯?这样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再说若海只是还未明白,将来他的成就未必输于我。只不过届时我又不知何时何地何方了。”她目光中露出深切的感情。
庞斑一震道:“之湄的危机竟然如此凶险么?庞某还是说过的那句话,能否助你一臂之力?”
沈之湄淡笑摇头,道:“美意心领。魔师还是说说,有何我能帮得上你的地方吧!”她顿了顿,道:“无论魔师是打算由魔入道,还是成就无上天魔,大约沈之湄都能略尽薄力。”
庞斑欣然道:“那么将来我来探望之湄,可不能将庞某拒之门外。”
沈之湄挑眉一笑,道:“先说明白,我可管不了若海。”
作者有话要说:
老庞是个人才,所谓魔王的手段,真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应付得下的。尤其是他没有想着“我要这样讨好你”,而是只要他愿意,自然而然就生出相应的千变万化。
妹纸也小中了一招,虽然立刻反应过来了,不过算是魔王小胜一局吧!此外魔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