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的脸色,也出奇地苍白。我们两人心中,都有一种极强烈的预感,感到会有意外发生
。至于为甚么有这样的预感,谁也说不上来。
电梯停下,我先一步抢到门口,伸手按著电铃。我们可以清晰地听到,铃声一下又
一下响著,就是没有人应门。
我望向白素,白素取下了她的发夹,我让开了些,仍然按著门铃由白素去开锁。
几分钟后,白素将门锁弄开,她旋动门柄,推了推门,门拴著防盗链。这证明屋内
有人,屋内有人而不来应门,这表示甚么?
我在刹那之间,只觉得一股凉意,透体而生。
要撞开这样的一条防盗链,轻而易举,我侧了侧身,一下子就将门撞开。
将门撞开之后,我几乎没有勇气走进去,反手握住了白素的手,我们一起走进去。
客厅中没有人,一切看来都很正常,卧室的门关著。客厅中十分静,我和白素心情
极度紧张,屏住了气息,静得可以听到我们两人心跳的声音。
客厅里没有人,令得我略为镇定,我在想,或许他们两人都喝醉了,所以听不到门
铃声,也听不到撞门声。他们不在客厅,那一定在卧室。
我大声叫道:“杨立群!”一面叫,一面走向卧室。
我用力去拍门,我大约拍了至少有二三十下,起先,门内一点反应也没有,接著,
就听得自卧室之中,传出了一种奇异之极,令人听了毛发直竖的声音,像是叫声又不像
叫声,像呻吟又不像呻吟声。一听到了那种声音,我和白素两人,都不由自主,身子发
颤,我更忍不住发出了一下大叫声,用力去撞门。
撞到第三下,门就撞了开来,我和白素,同时看到了卧室中的情形。
一看到了卧室中的情形之后,我们全都僵呆了。那是真正的僵呆,刹那之间,我们
像是被钉在地上一样,动也不能动,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心中不知有多么乱,在极度的紊乱之中,我只想到了一点:我们来迟了。
我们来迟了!
事情已经发生了!
我们来迟了!
由于极度的混乱,我记不清是我还是白素打电话报警的,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
看到电话,在床头几上的电话,电话听筒垂下来,在床边晃动著,这是我们为甚么打电
话而打不通的原因。
事情自然经过调查,经过整理,如何发生,总算有了眉目,以下是事情发生的约略
经过,自杨立群离开家,来和我见面起,到事情发生止。
真正的经过情形,是不是这样子,当然没有人知道,因为两个当事人之一死了,另
一个人讲的,没有人可以知道是真话还是谎话。
为了容易了解起见,我用两个当事人直接出场的方式来将经过写出来。事情的两个
当事人,当然是杨立群和刘丽玲。
再重复一次,用这种形式写出来的经过,是不是真正的事实,无法证实,因为事情
的经过,是由一个当事人讲出来的。
杨立群看到刘丽玲熟睡,离家赴约。刘丽玲在他离去的一刹间就醒来,可能是由于
杨立群离去时的声音,弄醒了她。
刘丽玲醒来之后,看到杨立群不在身边,就叫了几声,没有人答应,她就披著睡袍
,从卧房来到客厅,客厅也没有人。
那一天,刘丽玲将杨立群自警局接走之后,一直在逃避著和他人接触(我一直在找
他们,也直到午夜才找到),晚报上刊登的消息,孔玉贞的死,全都令他们感到极度的
疲倦。
刘丽玲一面打著呵欠,一面又叫了两声,推开厨房的门看了看,也没有人,这令得
她感到十分愤怒,杨立群竟在这样的时候,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她。
刘丽玲走进了厨房,打开冰箱,取出了一只苹果,顺手拿起了一柄水果刀,回到了
卧室。她将苹果放在床头柜上,手中持著刀,开始打电话,就将刀放在电话旁,正在打
电话的时候,杨立群回来,看著刘丽玲。
杨立群耐心等著,等到又过了十分钟,刘丽玲还是在讲电话。
(那时候,大概是白素已开始打电话给刘丽玲而打不通的时候。)
杨立群感到十分不耐烦,刘丽玲在电话中讲的,又是十分没有意义的话,他忍不住
提高了声音,叫道:“别讲了好不好?”
(这是整件事件中,唯一可以获得证实的一件事。和刘丽玲通电话的那个女人,事
后,说她在电话中听到了杨立群大声叫刘丽玲别再讲了,她感到害怕,所以立时放下了
电话。)
刘丽玲突然之间听不到对方的声音,自然知道是听到了杨立群呼喝的,那令得她更
为不快,她用力抛开了电话,坐了起来:“从甚么时候起,我连打电话都不可以了?”
刘丽玲将电话听筒抛了开去,而不是放回电话座,所以白素的电话,仍然一直打不
通。)
杨立群盯著刘丽玲:“我回来了!”
他说“我回来了”的意思,十分显明,那是在告诉刘丽玲,他回来了,刘丽玲的注
意力就应该放在他身上,而不应该再打无关紧要的电话。
刘丽玲的反应,是一下冷笑,她不望向杨立群,偏过头去,站了起来。这时,杨立
群突然产生了一股冲动,过去,一伸手,抓住了刘丽玲的手臂,用力一拉,将刘丽玲拉
了过来。
杨立群用的力道极大,令得刘丽玲的手臂生痛,同时,杨立群的这种态度,也令得
刘丽玲更不高兴,她大声道:“放开我!”
杨立群也大声说道:“不,我不会放开你,我爱你!”
杨立群的话,本来是十分动听的情话,可是刘丽玲却挣扎著,叫道:“放开我!”
杨立群非但不放开她,而且将她抓得更紧,又想去吻她。刘丽玲挣扎向后,杨立群
跟著逼了过来。当刘丽玲退到了床头几前,没有了退路,杨立群像是胜利者一样,哈哈
地笑著,要强吻,刘丽玲的手伸向后面,抓到了那柄放在电话旁的水果刀。
她一抓刀在手,水果刀极其锋利,无声无息,刺进了杨立群的胸口。
水果刀刺进杨立群的胸口。他们两人的身子几乎紧拥著,杨立群陡地震动了一下,
望向刘丽玲,刘丽玲也望著杨立群。
刘丽玲一刀刺进了杨立群的心口,那动作、姿态,他们两人的位置,几乎就像若干
年前,翠莲一刀刺进了展大义心口时完全一样。
我和白素,撞开了卧室门,看到的情形,和事情发生的一刹那,已经不同。杨立群
已经倒在地上,一手握著心口,血自他的指缝中不断涌出来。
刘丽玲手中握著水果刀,血自刀尖向下滴,她的神情极其茫然地站著,动也不动。
我们看到了这样的情形,真是呆住了。
自从知道了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各有他们相同的怪梦之后,我们一直担心的是:
杨立群知道了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会将她杀死。
可是如今我们看到的,却是刘丽玲杀了杨立群!
刘丽玲又杀了杨立群。
这个“又”字可能极其不通,但当时,在极度的震惊之余,我的确想到了这个“又
”字。
翠莲杀了小展。
刘丽玲又杀了杨立群。
由于极度的震撼,当时,我不记得是我还是白素,在震呆之余,先叫了起来:“快
打电话,召救伤车。”
那时,我们都看到,杨立群中刀的部位,显然是致命伤,但是他却还没有死。当我
们进来之后,他的眼珠还能转动,向我们望了过来。
电话可能是白素去打的,因为我一看到杨立群眼珠转动,向我望来,我立时注意到
了他眼神中的那种垂死的悲哀,和一种极度的悲愤和不服气之感。我连忙俯身,来到他
的身前。
我一到他的身前,杨立群的身子陡地震动了一下,一伸手,抓住了我的衣襟。看来
像是想藉著他抓住衣襟的力量而仰起身子来。
可是,生命正在迅速无比地离开他的身子,他已经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他只能紧
紧抓著我的衣襟,口唇颤动著,竭力想说话。
我忙凑近去,只听得他用极微弱的声音,断续地说道:“为甚么?为甚么……她又
杀了我?应该是……我杀她,为甚么……她又杀了我……为甚么?”
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杨立群的问题才好,面对著离死越来越近的杨立群
,我连假造几句安慰他的话也说不出来。道理很简单,因为我不知道为甚么。
在前生,翠莲杀了展大义,为甚么在这一世,刘丽玲又杀了杨立群?杨立群的气息
越来越急促,他陡地提高了声音,用一种听了令人毛发直竖、遍体生寒、充满了怨愤和
痛苦的声音叫道:“为甚么?”
我被他的那一下叫声,弄得心中痛苦莫名,也不由自主叫了起来:“我不知道!”
杨立群的喉际,发出一阵咯咯的声响来,看起来,他的生命,至多只能维持半分钟
。可是看他的神情,却还想在这半分钟之内,得到他那个问题的答案。
我实在不忍心再面对著他,上一生,展大义在极度的怨愤中去世,这一生,看来杨
立群也要在极度的痛苦和不明中死亡。
我推开了他的手,并不站起身,就转过身去。
就在这时,我看到刘丽玲走向杨立群,她的神情已不再木然,而代之以一种异乎寻
常的怪异,她来到杨立群的身边,杨立群挤出了他生命最后一分力量,转过眼珠望向她
。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真怕刘丽玲再过去刺杨立群一刀,我刚想阻止刘丽玲有任何行
动,刘丽玲已俯下身,在杨立群的耳际,讲了一两句话。
那只是极短的时间,刘丽玲不可能多讲甚么,她至多只讲一两句而已。杨立群突然
现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而且试图发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和同时发出“哦”的一声
来。
可是,他只笑了一半,那一下“哦”的一声,也只发了一半,就紧接著,呼出了他
一生之中最后一口气,睁大著眼,死了。
我身子有点僵硬,直起身来,看到白素走了过来,也看到刘丽玲向后退去。这时,
由于情绪的极度混乱,一切都像是在梦境之中看慢动作镜头的电影。有很多细节,全部
回忆不清。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突然像疯了一样,向刘丽玲扑过去:“你对他说了些甚么?快
讲,你对他说了些甚么?”白素将我拉住,大声叫著我。
刘丽玲喘著气:“我会告诉你的,我一定会告诉你的,不是现在!”
警车其实不应该来得如此之快,可是就在我和刘丽玲回答之间,警车的呜呜声已经
传来。事后,较为清醒的白素,说我和刘丽玲之间,重复著同样的话,至少在一百遍以
上,我们两人的情绪,都极度激动,以致不知道时间的逝去。
警车的警号声一入耳,我如梦初醒,震动了一下,向刘丽玲道:“你杀了他!”
当我讲出这四个字之际,我感到极度疲倦,声音听来,也不像是我所发出来的。
刘丽玲的神态,看来也极其疲倦:“是的,我杀了他,可是他进袭我,像疯子一样
地进袭我,我没有法子,只好这样做,这纯粹是意外!”我苦笑,心想那得法庭接纳她
的说法才好。
警方人员来到,以后所发生的琐碎的事,不必细表,刘丽玲在警局,在法庭上,始
终只是那几句话,陪审团经过了破记录的三十小时的讨论,宣布刘丽玲出于自卫,不需
负任何法律上的责任。
由于主控方面坚持,刘丽玲一直由警方看押。在这期间,我和白素,曾去看过刘丽
玲几次,可是刘丽玲甚么也没有说,她甚至拒绝聘请更好的律师为她辩护,一副充满自
信的样子。
当陪审团开始退庭商议之际,我和白素,都焦急地等著,陪审团有了决定,再度开
庭,我和白素一起在旁听席上。
当陪审团宣布了他们的决定,法官宣判刘丽玲无罪之后,法庭上的各种哄闹声,怕
是有法庭以来之最。反倒是刘丽玲本人,像是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一样,出奇的镇定
。
庭警打开犯人槛,刘丽玲走出来,我和白素向她迎上去,她轻轻地抱住了白素:“
我们走。”
我和白素保护著她,离开了法庭,逃开记者,登上车子。
在车上,刘丽玲道:“能不能到先府上打扰一下?”
白素道:“当然可以。”
讲了这一句话之后,刘丽玲的神情,就陷进了沉思之中,一直进了屋子,她都未曾
开过口。
进了屋子之后,白素给了她一杯酒,刘丽玲一口喝乾。她喝的太急了一些,以至酒
顺著她的口角,流了出来。在她用手抹拭口角之际,白素突然问道:“甚么时候起,知
道他就是你恶梦中的展大义?”
我本来想问刘丽玲同样的问题,白素既然先我一步问了,我自然不再问,只是等候
她的答覆。
刘丽玲道:“在那天晚上的前几天。”
我怔了一怔:“所谓‘那天晚上 ’是 ”
刘丽玲道:“就是他一定要讲翠老太太的事给我听,而我坚决不愿意听的那个晚上
。”
我“哦”地应了一声,就是那一天晚上,他们争吵得极为剧烈,我和白素离去,杨
立群后来,清晨驾车外出,撞死了孔玉贞。
白素向刘丽玲靠近了些:“他告诉了你他的梦?”
刘丽玲摇著头:“没有,每次当我在恶梦中醒来,总可以看到他的眼睛中那种神情
,和我在梦中看到的小展的眼神完全一样。渐渐地,我明白了,我们两个人进入梦境的
时间完全一致,前生的事,同时在我们两人梦境之中重现,我就开始去搜集资料,开始
追寻 ”
我听到这里,不禁苦笑了一下:“你也开始去寻你的梦?”
刘丽玲咬著下唇,点了点头:“是的,不过我没有像他那样,到梦境发生的地方去
,我只是搜集他的各种行动资料。很快,我就发现他曾到过的那地方,做过一些怪异的
事情。同时,我也莫名其妙地对那个传奇人物翠老太太发生兴趣,也搜集了她不少资料
,很容易就使我明白了翠老太太是甚么样的人。”
我苦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