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晴作品集:失败者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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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晴作品集:失败者的胜利-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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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的才具与抱负的辛弃疾四十二岁就已被闲置,一腔郁愤怎么个去处?政治上失意
,人生价值并没有贬低。于是,我们终于知道,写出“醉里挑灯看剑”这种典型军
事政治家豪迈句子的词人,能对一片山、一丛树,对农人的辛劳、孩子的娇憨,有
如此细腻的感受,对女性的爱恋也会如此明艳哀伤。他呢?辛稼轩写道:“知我者
,二三子”,他不是么?对于居处布置,他没有特别的口味。走到哪里都不变的,
只有那帧挂在床前的母亲的像;还有《稼轩词》,永远在手边。

  他或许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感情经历,但那结局在常人看来,也许稍嫌寂寞了
一点。这个一生对女性怀着不倦的激情,也一直为她们所眷爱和景仰的人,在他“
辉煌地”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没有一名爱过他和被他爱过的女子被允许守在“身
”边。他的葬礼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他的四任夫人,还有在他五十岁上鳏居以后的
30多年的岁月里,曾比较深入地介入他的生命的三位女性——当时她们七人全在
世——都未能露面。

  就心理而言,我不认为我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我觉得世上最残忍的事情之一,
就是一个做母亲的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别人家去寄养。孩子不象成人,家庭几乎就是
他的一切。他还太小,家里得不到的,没有能力到社会上取得。如果有人——哪怕
是亲戚和最要好的朋友——把她的孩子寄在我这里,我不能保证,我对他们能象对
我自己的孩子一模一样,一样到连孩子本人都察觉不出来。

  他没有当面夸过我——也没有骂过。后来我知道,他对别人说过我爱看书,可
能我老是泡在他的书房的缘故。但有一句评语被我听到了,还不只一次:“养不驯
。”


            (三)我的继父 唐海

  我的继父初初看去是一个心不在焉的人。他生活在他自己思索的世界里,只有
当讯号过分强烈时,他才回到世俗中来。而他一回来,立刻就给出自己的结论。

  他是1936届上海交大的高材生,本已在当时的中央政府就职,只因一个偶
然,他去了延安。那是有一次,他在军用机场等候他所托运的技术物资,左等右等
不来,最后被告知因舱位紧张未能启运。而就在这时,他一眼瞥见飞机上正往下卸
的达官贵人的保姆和婴儿车。就这么一怒之下,他决定革命了。而那时革命似乎只
有一个去处——延安。因为英文好,他曾在那山沟里为毛泽东作翻译,也是中央研
究院少数几个又学通了一门俄文的人。斗王实味,不知他是否在场;从已发表的资
料看,“坦白”和“抢救”的时候,他已被发到了绥德,就在那里被关进监牢,罪
行是“同一名女青年接过吻”。后人,包括他自己的弟弟⒀读到这里都不禁莞尔,
但他已经吓疯了。在此后的大约40年,他没有离开过“冬眠灵”。

  抗战胜利前夕,延安开始给被“冤屈”的同志甄别。打的时候就稀里糊涂,甄
别的时候清楚得了吗?毛泽东说:“现在东北快解放了,需要大批干部。让他们自
己到前线去做结论吧。是共产党人,一定留在共产党内;是国民党人,让他跑到国
民党去,怕什么呀!”他去了东北,紧随在接收地盘的大部队之后。他没有离开共
产党,到死都守着他年轻时候的梦——不仅守着梦,还象所有得到了“党的宽大”
的人一样,怀了一腔感激和对未来的憧憬。

  他和母亲就是在那里遇见的,在那片寒冷荒芜的富庶之地。他是工业部化工局
的技术处长兼计划处长;她是该局合成炼油厂副厂长。这可能是我的继父一生最愉
快的时间,因为“前线”需要汽油,没有人会在这个当口整他们。那几年,他的从
油母页岩中高效采油的建议得以充分的发挥;他还是当时少有的能与苏联专家直接
交谈的主管干部。我的母亲是一个太爱才的人,完全被他的知识和谈吐迷住了。看
他实在太邋遢,那样风流的人品,竟睡在光褥子上,母亲把自己心爱的细亚麻布床
单亲自为他铺好,算是照拂也算是一种情感传达,没想到再见面时,那床单已被撕
成一片片包在脚上了。

  “建国”了,象他这种从延安“炼”出来的技术人才,应该是共产党的宝贝了
吧?不料他因为太懂技术,又不加掩饰地把他懂得的说了出来,竟得罪了不那么懂
技术却很懂政治的“泥脚杆子”。从50年代起,到文化大革命,只要有政治运动
,他所在的石油系统揪出来斗的,一定是他。到了50年代末,他已被贬到大庆,
贬为一个几乎没有人知道的部属“安达石油学院”,任职副院长。他一点也不觉得
有伤自尊心,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正常,反而一心一意认定非把这所学院办好不可,
起码办得如他母校一般,成为全国一流的工科大学。他亲自教授普通物理、高等数
学和英语,训斥他认为不称职的教师和不用功的学生,亲手布置图书馆和实验室⒁
。就在学校开始有起色,学生们开始爱上他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和每次一
样,他又被当作靶子抛了出来。他在延安整风期间落下的精神病从没有过彻底治疗
,二十几年来一次次犯。这回,当我的弟弟闻讯到安达去接他的时候,他正跪在零
下30°的雪地里,双手和耳朵上冻起血泡,口里喃喃叨念着延安的认罪词。

  他被接回北京,和家人生活在一起,神志一天天清醒。没有学可教了,想到大
庆油田那么好的地质条件,却因出水过早而有20%的原油“窝”在井里而废掉,
实在可惜。他认为这是注水管的出水孔简单地平均分布所致。他列出公式,计算并
且绘出了合理的注水孔的分布图。他致信有关部门,没有人理他,更没有人拨给他
一口井作实验。从1966年到1976年,他在北京大小胡同的铁匠铺里转,交
了一批围着帆布围裙的白铁工师傅朋友。他们按他的口述给他打造大大小小的采油
模型,从此,家里丢满了他的“实验器皿”:洋铁皮盒、洋铁皮管和泡沫塑料块,
本已拥挤不堪的公寓套房成了他提高大庆油田出油率的实验场地,家中定量供应的
食油成了他的实验材料。

  待到他认为这项实验已经有了结论,却见不到任何被用到油田去的可能的时候
,一句话也没说,把“场地”草草收拾掉,开始一页接一页背郑易里的《英汉词典
》。词典背完了,还能做什么呢?他又投入一项新的纯理论研究:质疑爱因斯坦的
《狭义相对论》。他把他的构想向我解释,其郑重与热切就象是接受一项国家研究
项目。从此,家里满是他的计算公式,密密麻麻地写在小学生练习本上。

  我不知沉浸在这种境界中,人会有什么特别需求。他不断向母亲讨酒喝、讨烟
抽,而妈妈也象所有的妻子一样,扣住不给。他于是自己到小铺买,妈妈又扣他的
零用钱。他于是以他能得到的一点点钱,买最下等的,身上永远散发出劣烟劣酒的
臭气。一次,我四岁女儿发现她屋形小扑满突然之间空了。问到他头上,当外公的
开心大笑起来:“哈哈哈,大公公偷了菟菟一房子的钱!”

  他不象父亲,不象家长,社会上的事他都不甚了然。他只象是家里的一个不挑
剔的大孩子,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有一回,他不无惊惶地提着一支不是盒装而是筒
装的鞋油问妈妈:
  “杨洁,现在的牙膏怎么是黑的?”

  他生活在他的理论和技术世界里,即使和家里人,好象也没有多少话说。他的
伙伴只剩下3岁到6岁的孙辈,1968年出生的菟菟成了他寂寞晚年的小友。他
把她叫做“鸟儿”,她的牙牙儿语在他听来就是如此,而这对他也就够了。

  他的孩子那时是十多岁的少年,他的学问和为人距他们的理解力太远,他的怪
诞却已到了他们容忍的极限。弟妹们不但不和他亲热,反而将他们的爱与依恋转向
反面,不理他、呵斥他。只有我给他买酒,并且坐下来陪他喝一小杯。这时,即便
他没有发病,也会大睁着充满血丝的眼睛对我说:“小庆,我一定好好学习马列主
义,一定好好改造,要不然就会象王实味一样去做特务。”这可能正是我写王实味
的最初动因——我想要知道,王实味到底怎么了,能把一个优秀如我的继父的人吓
成这样。

  我的第一本小说集出版时,高兴地题辞送给母亲,完全忘记了他是母亲的配偶
。对此他丝毫不计较,他读完了全书,随即把他最喜欢的《后记》译成英文送给我
。1982年,他的小女儿,我的小妹妹,在24岁上患绝症离世,我们全家陷在
悲恸中无以自拔,身为父亲的他却象是淡淡地没有这回事。不过数月后,他突然一
句话没有就去了,这时我们才知道他心里的创痛,不会与人分担,只能自己默默承
受的创痛。

  我的继父是一个心思与情感都很深的人。而全世界,包括他最亲近的人,都忽
略了他。没想到的是,他的死讯传到安达,竟有那么多多年以前挨过他的骂的学生
为他哭。我一次次买了送给他的酒,还一瓶瓶地排在柜子里。每忆及拦住不让他喝
的情景,妈妈都唏嘘不已。母亲整理他的手稿,数百页精密的计算之后,赫然出现
的是这样一个结尾:

  这篇论文从1966年开始写作,直到1982年,前后写了16年才写到现
在这个样子。
  我感谢毛主席对我的教导,尤其是《两论》对我的启发;我感谢周恩来总理对
我的精神鼓舞,我感谢叶帅对我的挽救,并且把我调到了北京这一科学中心,并且
指示要用辩证唯物主义、群众路线和理论联系实际的方法进行工作;邓帅明确指出
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一重要命题,给了我对这篇论文的正确性以充
分信心。——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伟大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万岁!革命先
烈万岁!
                  1983年2月2日 早春气息之夜

  我们终于知道,那场红色风暴来临的时候,他所受到的惊吓:他逃进爱因斯坦
,将学术视作唯一的藏身之所;我们终于知道,延安那一击,给他的戕害之难于复
合。掌权的大人物为着自己的交椅而拼就的政治套语,已经融进他的生命,直到死
的一刻。

  “可怜死了,可怜死了……”妈妈说,哽噎着。

  他的油田注水方案据说已经用在新油井开发上。他的对《狭义相对论》的辨诘
至今没有一个人能看懂。如果这份心血不能当作他的成就,也算是一个因“早年革
命”而失了心智的人在那场新的、令他颤栗不已的年代里的一个慰藉吧。


            〔四〕我的公爹 王磊

  当我作为新娘被带去见公公的时候,他正关在“牛棚”里。那是1967年,
我和我的丈夫刚从文革初期的冲动中醒过神。我不记得此前是否打听过王德嘉的家
庭背景。嫁了,去看公婆,最自然不过的事。

  他独自一人坐在他的牢房的板铺上,头发胡子都很长,看上去就象一名山野道
人。我们被带进去的时候,他只淡淡地点了点头,连我的名字都没有问。三人(我
们夫妻外加一名看守)落座之后,王德嘉开始向他宣讲形势:毛主席的指示,山河
一片大好,云云。他静静地听,眼珠都没怎么动。这样大约讲了半个小时,王德嘉
回过头对那看守说:“下边,我们要谈点家里的事,您是不是……”

  那人直盯着他,不吐一字,也不挪动一下。王德嘉叹了一口气,回过头开讲家
族豆腐账:大哥如何,二哥如何等等。

  不幸那看守是个凡人,坐久了,不得不出去“方便”一下。就在他刚刚起身出
门那一刻,我看见我公公那双藏在一堆毛发当中的眼睛突然亮了,鼻子下边一蓬胡
须正当中,也咧出一个笑缝。他仍然没有说话,只欠下身,撩起他的床单,示意我
们向下看。我们伏下身,只见铺板下边,一簇簇吊着——糖果、糕饼和香肠。

  门一响,看守方便回来了。王德嘉重新开始向他宣讲如何正确对待群众,如何
正确对待自己。他静静地听着,就象我们刚进来时一模一样。

  后来,文革结束了,大家都开始了正常生活。我不是一个正常生活下的好儿媳
。我们拼命赶工作,好象要把十年荒废的岁月抢回来。我不善理财、不知孝敬,不
但不能朝昏定省,有时成年累月不登门。公公本是个讲究家规的人,但都原谅,似
乎是,只要“孩子肯上进”,又有过“牛棚”那一面,怎样都可以。

  1989年春,他常年的咳嗽最后诊断为癌。公公一天天消瘦,心情却十分平
静。他是个懂医道的人,知道“活下去”本已无望,只为这是我们大家,特别是奶
奶的切盼,于是忍着巨大痛楚,不但一一尝试种种莫名其妙的新药,还一一向我们
解说种种治疗方案。

  “六·四”之后,他把我叫去。他很少叫我,除非家里有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好
吃的东西。那次,他已经瘦得让人不忍抬眼正视。对我的退党,他什么也没说,只
问了一句:“还做过别的吗?”我一一禀告之后,他点点头,依旧什么也没说。

  在牢里,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我的公公了。没想到,他提出临终的请求——

  在医院保卫部的监视和监狱方的监押下,我来到他弥留的床边。

  我拉着他的手,哭着:“爷爷,我第一次见你,是你在坐牢;你这次见我,又
是我在坐牢。当时,我不信你坐牢是因为做了坏事;你也一定要相信我,我没做一
件坏事……”

  就是在这时候,他说的那句话:“咱们……顶得住。”

  我说:“爷爷,你也一定要顶住。你最爱喝我烧的汤,你要等着我,等我回家
烧给你喝……”

  他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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