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时间此刻停止了空转。我终于走上我的岗位。我不再向往不可知的未来,我不再是那个可能会在滚滚浓烟中表演螺旋垂直下降的人。未来不再以奇特的方式出现。今后,将用我的行动,一样一样地构筑它。我是那个把航向控制在313度的人,那个校准螺旋桨螺距和油热度的人。这是些现实而合理的烦恼,是每天在家必须要做的琐事,它们让你没有老的感觉。日子蜕变成明亮的屋子,光滑的地板,正常输送的氧气。事实上我正在控制氧气供给,因为我们上升得很快:六千七百米。
“氧气还行吗,杜特尔特?感觉如何?”
“还行,上尉。”
“喂!机枪手,氧气还行吗?”
“我……是的……还行,上尉……”
“你没找着你的铅笔吗?”
我也成了一个左按一下S键右按一下A键测试机枪的人。另外……
“喂!机枪手,后边,在你的射程内,没有大城市吧?”
“呃……没有,上尉。”
“好。试试你的机枪。”
我听到他的连发射击。
“还好用吧?”
“很好。”
“所有机枪?”
“呃……是的……所有。”
现在轮到我射击。我不知道肆无忌惮发出的子弹在友军的田野上将射向何方。它们不会伤害到人。土地很广阔。
过去的每一分钟都让我觉得充实。我就像一颗正在成熟的果实,无忧无虑。虽然周遭的飞行条件会变化,条件和问题,可我已经被嵌入未来的创造。时间一点一滴地塑造着我。孩子耐心地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老人,丝毫不惊惶失措。他是孩子,玩着孩子的游戏。我也在玩。我数着我王国里的刻度盘、操纵杆、按钮和手柄。我算出有一百零三个要检查、射击、转动或推进的机关。(我差点把一套机枪装置当成两套:它带有两个安全销。)我会让今晚招待我的农场主吃惊。我要对他说:
“您知道今天的一名飞行员得控制多少仪器吗?”
“我怎么能知道呢?”
“没关系。说个数吧。”
“您想我对您说个什么数呢?”
要知道我的农场主对此完全没有概念。
“随便说个数字!”
“七。”
“是一百零三。”
我很得意。
我的镇定也来自于这些包围着我的仪器,看到它们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和意义。状如肠子的管道和线路织成一套循环体系。我是飞机的一个延伸器官。飞机给予我舒适,我可以转动某个按钮为我的衣服和氧气缓缓加热。不过,氧气太热了,烫了我的鼻子。这氧气是由一个压缩装置供应的,随着海拔的升高增大供量。我的养分由飞机提供。起飞前,我觉得这很不人性,而现在,被飞机哺育着,我对它有了一种子女般的依恋,婴儿似的依恋。至于我的重量,则被分散到各个支撑点。套了三层的厚重飞行衣,沉沉的背包式降落伞顶着坐椅,硕大的鞋子踏在脚蹬上。我的手戴着厚厚的、硬邦邦的手套,在地面上是那样笨拙,此刻却灵活地操纵着方向盘。操纵方向盘……操纵方向盘……
“杜特尔特!”
“……尉?”
“先确认你们的通讯。我只能断断续续听到你。能听见我吗?”
“……听……你……上……”
“晃晃你的破机器!听见吗?”
杜特尔特的声音又变得清晰了:
“听得很清楚,上尉!”
“好的。今天这些装置又出毛病了:方向盘很硬;脚蹬嘛,完全给冻住了!”
“有趣。现在海拔多少?”
“九千七。”
“温度?”
“零下四十八度。你们呢,氧气怎么样?”
“挺好的,上尉。”
“机枪手,氧气怎么样?”
没有回答。
“喂,机枪手!”
没有回答。
“杜特尔特,你能听见他吗?”
“什么也听不见,上尉……”
“呼叫他!”
“机枪手,喂!机枪手!”
没有回答。
在做俯冲前,我猛烈地摇晃飞机,这样可以摇醒他,如果他睡过去的话。
“上尉?”
“是你吗,机枪手?”
“我……呃……是……”
“你难道不确定吗?”
“确定!”
“刚才为什么不回答?”
“我在测试无线电。我把线切断了!”
“你这混蛋!总该先说一声!我差点俯冲下去:我以为你死了!”
“我……没有。”
“我相信你的话。不过别再给我玩这种把戏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在切断线以前,先告诉我一声!”
“抱歉,上尉。当然,上尉。我会通知您的。”
因为人体对缺氧不大敏感。它首先表现为一种模糊的快感,几秒钟后产生昏迷,几分钟后造成死亡。因此飞行员对氧气输送的随时监控尤为重要,还要掌握机上乘客的状态。
于是我轻轻地捏了捏面罩上的输氧管,用鼻子感受那带给我生命的一股股热风。
总之,我干我的工作。我只感受到行动所带来的肉体上的快感,那些满足于自身意义的行动。我既不觉得危险不已(除了在穿衣服的时候有些不安),也不觉得责任重大。西方和纳粹之间的战争,这一次,随着我的一系列操作,化成了对操纵杆、手柄和阀门的一次扳动。就是这样。圣器室管理人对神明的爱,表现为对点蜡烛的热中。管理圣器的人,踏着均匀的步伐,走在他看不见的教堂,心满意足地点燃一只一只的大烛台。全部点燃以后,他摩擦着双手,为自己感到骄傲。
我呢,我令人钦佩地调整了螺旋桨的螺距,我保持航向几乎分毫不差。这应该足够令杜特尔特赞叹了,如果他偶尔留意一下方位罗盘的话……
“杜特尔特……我……罗盘上的航向……还好吧?”
“不,上尉。偏航太多了。您要往偏右方向走。”
倒霉!
“上尉,我们越过边界线了。我开始拍照。您的高度表上显示海拔多少?”
“一万。”
第二部分 焦虑来自于一个真实身份的丢失第7节 这一切令我恶心
“上尉……罗盘!”
是的。我偏左了。绝不是偶然……是阿伯特城把我推向那儿的。我以为它在前方很远的地方。可它已经用它的“抢先狙击”重重地压在我身上了。在四肢的笨拙中,暗藏着怎样的记忆!我的身体还记得曾经遭遇的撞击,头部骨折,令人厌恶的糖浆般黏稠的昏迷,医院里度过的夜晚。我的身体害怕这些打击。它试着躲开阿伯特。我一个不留神,它就把航向偏到左边。它往左拉着方向盘,就像一匹老马,一辈子都警惕着曾经绊倒过它一次的障碍物。是我的身体要这样……不是我的思想……当我走神的时候,我的身体就趁机偷偷地躲着阿伯特。
我感觉不到任何痛苦。我已经不再希望躲过这次任务了,就在刚才我还以为自己起了这个念头。我对自己说:“送话器会出现故障。我困了。我要去睡觉。”那张懒惰的床在我眼里是如此美妙。可是在内心深处,我知道一次躲过的任务并不值得期待,等来的只会是深深的不安。如同一次势在必行的蜕皮被中断后的难受。
这让我回想起中学时代……当我还是个小男孩……
“……上尉!”
“怎么啦!”
“不,没什么……我以为看到了……”
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以为看到的东西。
是的……当我们还是小男孩,在学校里,起得很早。早晨六点就起床了。天气很冷。我们揉着眼睛,为尚未开始的语法课苦恼。所以我们就梦想着生病,一觉醒来在医疗室里,戴着白色修女帽的修女们把甜甜的汤药送到床前。我们对这个天堂有着何止一千种幻想。因此自然地,若是感冒了,我会故意咳嗽得严重一些。我躺在医疗室里,听见为其他人敲响的钟声。如果我假装得过头了,这钟声就会惩罚我:它把我变成幽灵。它在外边敲响真实的时间,严肃的上课钟,嘈杂的课间活动钟,暖烘烘的用餐钟。在外边,它为活生生的人造就丰富多彩的生活,满载辛酸、焦急、狂喜和遗憾。而我,被丢了,遗忘了,淡而无味的汤药,湿漉漉的床褥,没有面目的时间,这一切令我恶心。
躲过的一次任务不值得期待。
第二部分 焦虑来自于一个真实身份的丢失第8节 我想知道我是为谁去死
当然,有的时候,比如今天,任务无法尽如人意。很显然,我们在玩一场模仿战争的游戏。我们扮演着警察与小偷。我们一丝不苟地遵循历史书传达的精神和教材上的规则。就这样,今天夜里,我开着车上战场。站岗的哨兵按照命令,对着这辆车举起刺刀,而这车,却刚好是辆坦克!我们在坦克前表演拼刺刀。
显然我们在此类未免残忍的游戏中充当着群众演员的角色,而且我们被要求扮演这个角色直到死,这教我们如何兴奋得起来呢?死亡,它太严肃了,对一场游戏来说。
有谁会兴奋地去换装呢?没人。即便奥士德,属于圣人一类,已达到时刻准备着献出生命的境界。即便是他,也用沉默来逃避。正在换装的战士缄口不语,表情忧郁,这绝不是出于英雄的谦逊。忧郁的表情下没有一丝慷慨激昂,只有忧郁。跑腿的没听懂经由别人代为传达的命令时,就是这种表情。然而他还是尽忠职守。所有的战士都梦想回到他们安静的寝室,可没有一个人会真的选择去睡觉。
因为,重要的不是兀自激动。在失败中没有激动的可能。现在要做的是换好衣服,登机,起飞。个人的想法毫不重要。为语法课激动不已的孩子在我看来既做作又可疑。应该给自己规划一个目标而暂时又不表现出来。这目标不是智慧方面的,而是思想方面的。思想懂得去爱,只是它睡着了。我知道欲念是怎么来的,而且知道得不比教堂的神甫少。受诱惑就是当思想沉睡时,向智慧的逻辑让步。
把我的生命舍入到山体滑坡中有什么意义呢?我不知道。人们不止一百次地对我说:“到这里或那里去任职吧,那才是您该待的地方。您会比待在空军更有用武之地。飞行员嘛,可以成千上万地培养出来……”论证是不容置疑的。一切论证都是不容置疑的。我的智慧表示赞同,可我的天性凌驾于智慧之上。
为什么这番论证明明显得不切实际,我却对它无可指责?我对自己解释说:“知识分子应该把自己放在陈列架上保存起来,就像罐装果酱,等着战争结束后供人享用……”这不算回答!
今天,和战友们一样,尽管有着种种推理、迹象、本能反应,我还是起飞了。总有一天我会意识到,违背自己的意愿这么做是对的。我答应过自己,如果能活下来,要在夜间漫步穿越我的村子。所以,或许,我最终会自己习惯的。我会看见的。
也许我对于自己将看见的东西会无话可说。我若觉得一位妇人漂亮,就会无话可说。我看着她笑,仅此而已。知识分子会把一张脸拆分开来,对各个部位进行分析,可他们看不见那张脸上的笑容了。
认识,它既不是拆分,也不是分析,是用眼睛去看。然而,要看,就得首先置身其中。这是艰苦的学习……
一整天下来都看不见我的村子。在执行任务以前,村子是柴泥糊的墙,或多或少有些脏的农民。现在呢,只是我下方十公里处的沙砾。这就是我的村庄。
可是今晚,或许会有只看门犬惊醒过来,纵声狂吠。我向来欣赏乡村迷梦般的景象,清澈的夜晚,远远传来孤独的看门犬的声音。
我从不期待别人的理解,我对此毫不在乎。我只希望我的村子出现在我面前时,将谷仓、牲口、风俗通通关在门内,收拾齐整好睡觉了!
农民们从地里归来,吃完饭,打发孩子们睡下,吹灭灯火,融入周遭的寂静。从硬直美丽的乡村被单下传出的徐徐呼声啊,再没有比那更美的了,仿佛暴风雨后,海面上残留的涌浪。
上帝在夜晚结账时中止了财富的流通。当人们休息时,他们的手被坚不可摧的睡眠摊开,手指也放松了,直到天亮,保留的财富也在我眼前更清晰地呈现出来。
那时或许我会关注那些不知名的人。我要像盲人那样走路,他的手把他引向火堆。盲人无法描绘火,可他找到了它。或许,需要保护的人就是这样,他看不见自己,却像木炭一样,埋在乡村夜晚的灰烬下,从而显示自己的存在。
我对一次错失的任务无所期待。要想理解一个朴素的村庄,首先应该……
“上尉!”
“什么?”
“六架歼击机,六架,左前方!”
仿佛一声惊雷。
应该……应该……此刻我多么希望能及时得到回报。我想有爱的权利。我想知道我是为谁去死……
第二部分 焦虑来自于一个真实身份的丢失第9节 等待死神的降临
“机枪手!”
“上尉?”
“你听见了吗?六架歼击机,六架,在左前方!”
“听见了,上尉!”
“杜特尔特,他们看见我们了吗?”
“看见了。正向我们飞来。我们在他们上方五百米。”
“机枪手,听见了?我们在他们上方五百米。杜特尔特,还远吗?”
“……再有几秒钟。”
“机枪手,听见了吗?再有几秒钟他们就追上我们了。”
在那儿,我看见了!小小的。一群有毒的胡蜂。
“机枪手!他们就在附近。一秒钟后你就能看到。在那儿!”
“我……我什么也没看到。啊!我看到了!”
而我却看不到了!
“他们在追击我们吗?”
“是在追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