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离靠岸尚有五公尺之际,D转过身来。
背后有水声响起了——是水泡破碎的声音。
她却没转头去看。
D正紧紧盯着。
战栗让苏茵浑身僵硬。
可怕。极其可怕。
苏茵突然领悟到自己是跟美丽的死神在一起。
凶气忽地消失。
同时苏茵停好了船。码头就在眼前。
一回过神她发觉自己全身汗湿。
觉得寒冷,却不是由于空气的缘故,而是生命的源泉被冷却,那种根本性的冰寒。
“怎么了?”
苏茵让自己不流露恐惧的语气地问了。
“水里有什么吗?”
“或许回去时走陆路比较好啊。”
“不行的啦。这船不能没有,可是和我的生计有关啊!”
“我开回去。”
“这不是能交给外行人的东西,别说傻话了。你果然看到了什么对吧?”
D什么也没说。苏茵知道他是没有十足把握不会乱说的男人,便也死心不问。
D先登上栈桥⑨,从苏茵那接过缆绳绑在桩上。
“麦茵史塔的城堡近吗?”
“用走的话大概要三十分钟吧。只有那家伙的城堡虽然面对海面,但却没船感靠近。”
“在哪?”
“那一边。”
一面把从船内拿出的七连发鱼叉枪的背带背到肩上,苏茵同时指指别墅并列的斜坡左方。
宽大石阶在斜坡上往上升延。
D问:“曾经来过吗?”
胸前坠饰正绽放湛蓝光华。
“小时候有来过几次吧。”
“胆量真大。”
这是个意想不到、同D的声音截然不同的沙哑话声,所以苏茵吓了一跳,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走吧。”
D左手握着拳迈开了脚步。
倘若仔细观察,说不定能隐约看见连他自己亦未意识到,却浮显冒出的苦笑淡影。
两人开始攀登石阶。
离码头外缘约五十公尺后地势开始上升。
光怪陆离的树林间并非仅有这条阶梯,甚至还能望见不知其数的走道纵横交错,以及停在斜坡半路的缆车车身。
走道似乎不单连通上下还通往左右,负责把别墅居民送往港口,或引至晚宴。
如今,这不禁让人怀疑是某处天上船舶的优美车身,也为绿色长春藤缠绕,遭落叶的叶片覆盖,湮没于时光洪流中。
不知走了几十阶,苏茵忽地侧头说了:
“嘿!很有趣的阶梯吧,不管再怎么爬都不会累呢。”
“因为重力控制装置在运作。”
“在比一千年还久的以前就这样了?”
才一问,她就觉得若是这名年轻人,所说的话应该不假。
“贵族真是厉害呀。”
苏茵发出小小的感叹声。
“有时我会搞不清楚。每当来到这附近才会有这种想法啦。拥有这么厉害、我们无法想像的文明的人们,竟会做出吸其他人类的血、对待他们像奴隶一样之类的事。虽然知道确实如此,但我偶尔还是会想是不是哪弄错了。我会想:是不是我们迟早也会完成他们所建造的事物。我会想:人类和贵族是只有一点点不同的同类生物,虽然有一方比较进步,但另一方早晚也会提升到和他们一样的高度吧。嗳、D、迟早有一天我们也会达到那种水准的,对吧?就算在我这一代没有可能,我想应该是这样了,但我孙子或是曾孙的时代……”
苏茵望着D的侧脸。
她觉得好像有某种在这年轻人身上无法想像的东西,掠过了那秀丽的唇边。
“喂?”
她忍不住出声叫唤。
D转向她,表情木然如常。苏茵说不出话来。
D随即迈步前行。
苏茵在胸中喃喃自语了说不出来的话:
——D、刚才,你笑了是吗?
“苏茵。”
D出声呼喊。
她的心猛然一跳,并非是在紧张他看出了心中的疑问,而是因为意识到头一次他叫了名字。她觉得原本好像并没有特别去在意这事,而且早就死了这条心。
“是的。”
不知心情是何等激荡,才会让她回答出这种话。
“进去那右边的树荫里,快点。”
为平静口吻催促后,苏茵往被指定的巨树跑去。
树干约莫两人合抱,即使是巨龙的爪子大概也撕不裂。
发生了什么事?在害怕中苏茵感受到好奇心与战斗欲冒起。她并非那种乖乖待在家里给丈夫养的女孩。举起鱼叉枪,解除弹簧式保险装置的手法娴熟老练。
雾气业已开始稀薄,但似唯独在石阶下方变得比之前更浓,虽隐约可见废船影子,可海洋已完全不见。
从那白蒙蒙的底部,喀唧喀唧的金属声逐渐转大逼近。
有什么东西在爬石阶。
她瞬间领悟了——是在海里的那家伙。不过那脚步声又是?
苏茵试着缓缓吸入空气。
雾中有黑色模糊浮渗,当它的轮廓出现之际,D拔出了长剑。仿佛察觉到了这件事,脚步声停了下来。
数秒。
D面向雾霭说道:
“来吧。”
宛如是要回话一般,黑影动了,雾气生出了一个怪异生物。
译注⑤:为日本剑道中将剑下斜低垂之姿势,在中国剑法中称为“凤头式”。
译注⑥:刚体为一种力学上的假想物体,即使被施加外力也不会改变形状与大小。
译注⑦:此处原文为“裸の王”,此处有双关含意。可指艾伯特是个输得精光的国王,也可指他是个无人保护的国王。
译注⑧:Schoober,桅数为两桅,或两桅以上的纵帆船。
译注⑨:用铁架或木架建起的长桥,从岸上伸如海湾中,作为临时码头,以便利旅客上下舟船或装卸货物。
第七卷 北海魔行 第六章 废墟海
那让人联想到金属做的螃蟹。
螃蟹的甲壳最宽处为三公尺,有十只脚。
只是没有蟹螫,相对的在脚部末梢附有镰刀状利刃或是钩爪。
甲壳中央有不透明玻璃材质的圆顶往上突出,该处似乎是操纵者的座位。
水自黝黑的金属胴体滴落,让下方石阶闪耀湿润光泽。
生于旁边的鳃状物似是排水孔,每当两瓣重叠的鳃开合之际,水便断断续续地飞溅到大理石上。
它在隔着五公尺左右的距离停下。
D简短问道:
“什么人?”
齿轮咬合,某种东西旋转的声音响起。
黑色蟹脚突然高举。长度足有两公尺,但因为那像螃蟹的脚一样弯曲折起,所以怪物到圆顶顶端的全高仅将近两公尺而已。
包含与身体相连处在内,各关节共有四个。
漆黑闪电划过空中。
自下方袭向D的蟹脚前端附有镰刀状刀刃。
D后跃闪过,黑色蟹脚前伸,看来仿佛要用镰刀末端钩抓D的腰部,苏茵“啊!”地一声。
“锵!”悦耳声音响起,镰刀飞向空中。
D一着地后,它便落到背后的石阶上倒插在那里。
D拔足猛奔。
第二根蟹脚前端附有钩爪,从D右侧描绘弧线疾攻而至。
奔跑同时D仅后挪脸部闪过它。
关机“嘎唧嘎唧”轧轧作响后,钩爪从反方向刺穿D的脸部。
没有击中感。D已低身下蹲——那是残像。
黑影跃起——
宛如收敛羽翼的飞燕。
白光自越过大蟹顶上的人影迸射而出灼烙大气。
弹跳在玻璃表面的东西乃是白木针。
D在着地数级之下的石阶上,外套无声裂开。
不只一处,衣襟肩膀身躯上全是形如竹叶的大开口。
有为数众多的不明物体急射而来,又往大蟹甲壳上打开的发射口飞了回去。
下一瞬间,D左右两边的弯扭树干发出惊人枝叶摩擦声倒了下来。
色泽鲜明的切口处仿佛如遭妖刀斩断一样的平滑。
稍远处的另一株树也被切裂大半,黑细丝状物体自切口末梢软软垂下。
那一条是D于着地前的一刹那在空中一剑拨开的。
显然是由机械组成的大蟹,方才以强猛的瓦斯喷射一口气吐出了数十条钢丝。
在长约一公尺的那些钢丝上,安有薄得眼睛看不见而又柔软的刀刃。
不知有什么人能够闪过六百公里时速——因素的二分之一射至的弯曲短鞭,光是未受到致命伤一事,D的剑便已不辱神技之名。
只是,零散滴落他脚边,犹似不祥红花之物乃是血迹,D的身体有十多处皮开肉绽,不晓得能否以这种状态躲过第二击。
如今就有一道——鲜艳红线由右太阳穴一带直线滑落,沿脸庞轮廓流下。
大蟹的发射口深处空气压缩机低声作响,两肋的排出孔喷冒水蒸气。
要来了。
就在此时——
大蟹害怕了。
尽管它确实是机械,而且一动未动,但苏茵就是知道这件事。苏茵全身也诡异地发冷。
她的两眼被吸附在D身上。
D全身迸散让连没有灵魂的机械亦感恐惧的气息。
脸颊的鲜血消失于嘴角。
他的双眼炫灿一亮。
闪出吸血鬼的神色。
接下来的光景,苏茵只觉得是梦魇横行猖獗在时间停止的世界里。
D一蹬石阶。
可能是苏茵的幻觉,他跃舞空中的身影看来迥异于一开始的跳跃,有如魔鸟,外套下摆开展仿若不祥双翼。
下降的黑影在半空中闪出白光。
那光芒安静,却有压倒性力量,即使深深劈开了大蟹的圆顶和甲壳,这名凶敌仍毫无动作。
猛然开裂的切口内侧火花四散,大蟹吐出鲜血。
吐出发亮机油。
三根脚爪艰难地袭向D,刹那间从第二关节处被斩断,散落大理石上。
D将剑往右一拉。
随着引擎声响起,大蟹的身体转了一圈,龟裂往两片重叠的甲壳旁侧疾走,下半部维持原状,只有上半部向左翻了九十度。
钢丝发射口就在那里。
弹射声响起,黑线飞向树梢间。
D向前猛冲。
神速突刺。
一击落空。
因为大蟹的巨躯刮起一阵风后,跳向树丛间。这是缠绕远方树上的钢丝的功劳。
数值折断、被推开,当树枝弹回来挡住黝黑圆盘时,远处响起木头碎裂声,旋即变为寂静。
苏茵依旧待在树荫里。
“D……”
担心的声音嘶哑,这声音并没传入自己耳中,只是下意识发出。
她望着D的双眼,望着深红双眸,望着从唇中露出的两根牙齿。
好可怕。令人害怕。
可是这个人为了保护自己而战才变得浑身鲜血。
担心他安危的想法以及别种感情克服了不属人界的恐惧。
苏茵离开树荫。
同时D一挥长剑,收入背后剑鞘。黑油飞溅路面。
“D……”
呼唤他时,D以手擦拭嘴角,战栗再度刺穿苏茵,她维持一脚踏上石阶的姿势浑身僵硬。
“等一下。”
D用充满痛苦的声音说了。并非由于伤口的痛楚。
徐徐地徐徐地,双眼的血光转弱。在苏茵一眨眼的时间,唇外的獠牙消失了。
“……?”
得知周围的空气转为清净后,苏茵全身发软,她强忍着朝D走去。
“好重的伤……可是、真厉害呢!我……连动都不能动。”
D平静说道:
“血马上就会止住。”
“刚才的家伙——是什么人?”
“不晓得。有可能是五人组的其中之一,但也有可能不是。我和三个人动手过,你遇到了第四个女人,他们都还活着,但那家伙已是死人。”
“你是说是机械?你是说那只是机械装置?”
“里面有人。”
D朝大蟹消失的树林那方看去。
“正确地说,是不死不活的东西吧。”
“那么——难道是贵族?!”
“也不是那个。也不是半吸血鬼。”
“搞不懂啦。”
“早晚会再碰面的吧。”
D的视线回到楼梯上方,宛若打从一开始就只对那里有兴趣似的。
“走吧。”
两人再度迈开脚步。
在爬过斜坡的途中,他们看见了留有昔日风采的庭园。
在苏茵的眼里,泛黄草皮翠绿发亮,耳朵深处响起了优美马车行经大理石走道的声音。
时间是澄明的夜幕时分。
墨色天空尚残余青蓝,吹过庭园的风传播夏日的生命。
穿着雪白洋装的女性宛如花朵般依附在身披漆黑斗篷的男性身旁。
苏茵闭上双眼,嗅到了夜晚绽放的花朵香气。
白色别墅的雪色阳台上,长发歌手配合钢琴伴奏演唱“自你离去后的岁月”。
点着灯火的大厅里,人影们踏着轻快舞步,跳腻了华尔兹的人则轻轻走到阳台,以夜晚话语彼此谈论究竟白昼是什么样的东西。
不知何时,苏茵发现自己流下眼泪。
一只手碰了她的肩头。
虽想在背后青年的胸膛上哭泣,却又觉得不可以这样做。她心中感念到的全是逝去的人们。祖父、妹妹,还有贵族。她必须一面同灭亡衰朽的人们对话,同时独自活下去。即使是在北地寒村,明天依旧会来。
过了一阵子,拭去眼泪后,苏茵说了:
“走吧。”
正如她所说,如果要在三十分钟内抵达麦茵史塔的城堡,便非得走困难重重的近路才行。
通过怪异蔓草蠢动的庭园,渡越有吊桥崩落的小河,之后还行经了崖边岩石磊磊的小径:D且另当别论,但走完这段路后,苏茵却只是呼吸急促,实在令人吃惊。
如今穿越一大片瓦砾堆后,一座极尽妖异,与周围优雅住家天差地远的石造废城出现在两人眼前。
从城堡内侧有火枪眼的城墙往外一看,风平浪静的北海好像变得狂涛巨浪,本只覆盖地平水平处的云层有若盘旋在了望塔崩颓的城顶上。
苏茵悄悄拉紧羊毛外套襟口。
“真冷呢!我只有从他前面经过过而已,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模样了。连我们也不曾来到这里过。”
D双眼朝前方的巨大裂缝望去,同时说:
“在这等。”
但苏茵拒绝。
“既然来到这里了,我才不要只作个向导呢。既然你会要来这里,而且不管怎么想,城堡的主人的事都应该和那珠子有关吧。也告诉我吧,妹妹和祖父都因为这件事而被杀——去世了呀。”
之后不再多说,D无言迈步。苏茵也跟在身后。
钻过裂缝后,两人停下脚步。
苏茵到吸一口气。
在眼前的乃是巨大地狱深渊。
城堡仅存少许外墙,内侧有如发生过剧烈地壳变动一般,面积数千坪将近正园的大洞穴,正在深不见底的深渊上大张着漆黑洞口,要到洞口另一边的距离约莫数公里。
立即可知残余的墙壁与天花板只是保持着巧妙的平衡状态而已。
在这里的,是毫不留情的压倒性破坏意志。
D走到洞口边缘,外套下摆翻飞如蝶——有风,仿佛是自冥府吹涌而来。
“……穿着黑斗篷的男子。”
苏茵以生硬话声喃喃低语。
“是什么人能把连贵族同类也感到畏惧的恶魔破坏得这么彻底?什么都不剩啊!简直像不容许有东西留下一样。”
“有海浪声。”
D短短说了。
苏茵侧耳倾听,却什么也听不见。
D环顾周遭后说:
“下去看看好了。”
他是在确认有无敌人。
“怎么下去么?也不晓得要下去几百公尺才会到底呀。”
D凝神细望面前的地狱深渊后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