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林弦护着他已经上了马,他大喊了一声,黑马已经绝尘而去。
一枝冷箭从身后飞到,“嗖”得擦过我耳畔,斜斜的射向奔远的黑马!林弦横身抱住姜夏,箭擦破他的肩膀,直直地落在了远方。
我愤然的回眸,果然是他!他不知何时已驰到了帐前,满目的恨意,遥望着奔远的黑马。
他一个低眸,我仰着头,猛然挥剑出鞘,一剑削断马前蹄。马痛嘶之下,跪倒在地,方升宴猝不及防地被摔了下来!
我当即挥剑,迎头斩下,方升宴反应甚是迅敏,翻身侧过,立马拔剑抵住我的剑身。但见得眼前银光一闪!
两剑相击,声震双耳——
数十招后,我的呼吸渐渐沉重,手中的剑式亦缓了下来,毕竟劲力不足,渐渐露了颓势。而方升宴剑势轻灵,不焦不躁,只是并不下杀招,招招守势,攻少守多。
我自然深谙,他十年珠崖,必然武艺精进不下百倍,从前打得了,我尚且不是对手,遑论如今这情势!我只是含了一口气,势同拼命,剑剑全是不留后路的绝杀;他虽有体力,却也耐不住我如此不要命的剑法。
突然觉得眼前剑势一疾!我一个不察,只觉得膝头剧痛,见鲜血缓缓从裙上渗出,染出腥红的血花。方升宴横剑立住,剑尖上缓缓滴下点点殷红血珠。
长剑从我手中挑飞,膝头的剧痛,让我根本站不住。我以为他要杀了我,他却收了剑,伸手过来拉我。我一惊,忍痛侧开,奋力向一旁闪去,不意,膝头的痛楚让我直直跌到了地上。
瞬时,手臂被人死死的掐住,传来一阵痛,方升宴的脸撞进我的眼中,带着恶狠狠的口气:“跑啊,你怎么不跑了?”他俯身,手上加了几分力道,痛得直让我觉得胳膊要断了,却摆脱不了他在我耳边的声音,“我说过,你敢跑,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哪里也去不成!现在,我看你你还能跑到哪里?!”
我心中勃发的恨意仿佛是熊熊烈火,将我整个人都灼得口干舌燥,眸光似利刃般戳向他的脸。
他却恍如不见,一把拖着我往帐中走去。
我的膝头受伤,痛得我冷汗涔涔;他拖着我走到了帐中,眼前是姜夏的御座。
九五至尊,辉煌御极,明黄的龙纹,而他拖着我一步一步走过去,那銮座仿佛极高极远,而他一步一步,朝着它走去。
直到他慢慢的坐在了这九龙璧金的宝座上,他方心满意足的绽出一个笑,牢牢抱着我一同坐着;帐外是火,是血,是砍杀声……他恍如不见,竟似将那沸腾如海的血战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之外一般,只是整个将我搂住了。
“你记不记得,十年前,你说过什么……”他困着我,力道不轻,我稍稍一挣,他就加重力道,几乎叫我窒息,那种闷仿佛是从心底逼仄出来的,一层一层薄薄的裹上心间。
我艰难的吞吐着空气,手慢慢抚上腰间的错金匕首……
我忽的忆起:那年,南楚一役,大吵之间,我喉头喑哑破碎不堪的吼着——有本事你就像姜御丞那样,让我非嫁了你不可啊!
那般的屈辱,那般的痛楚!他当年就是这么掐着我,掐得我一身的伤,痛得我口不择言的大喊,而我的喉管也在那年几乎坏死……
“姜御丞死了……”他带着快意,在我耳边吞吐着鲜血淋漓的言语。如此的自信,风烟万里的大周江山,他做到了,不是么。
我浑身颤抖着,战栗着,哆嗦着,为他惨无人道的话,为那个我再也见不到的人。仿佛是那个噩梦,他从云端上扯着了我一般,瑟瑟齿冷,心头如被冰雪覆住一般。再也忍耐不住,头脑中痛得几乎要裂开一般——是他,是他!
就是这个人,这个人!他害死了姜御丞!姜御丞!我拼尽全力挣扎开来,腥红的眼眸几乎要沁出血来!
“哧——!”
错金匕首耀眼的光芒不过是一刹那,手起刀落,我狠狠地刺了下去!
方升宴怔住了,他似乎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瞪大了眼睛看着血汩汩的从胸膛里涌出来……
我痛快的看着他扭曲的脸,心痛与悲愤的感觉化到脸颊上成了淡漠的绝望,一字一字说得轻缓而森冷:“是你——害死了他。”
害死了那个许我福寿安康,陪我白头偕老的人。我所有的未来、所有的美梦、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所有,因他而破灭。我再见不到他,再见不到他!甚至最后一刻,我都不能看他一眼,不能!
方升宴一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一手依旧牢牢的抓紧了我:“他…他,他……骗你,他骗了你……”
“住口!”层层的悲翻涌上心头,酸痛不可遏止,泪水潸潸而下。大滴大滴的泪珠灼热地滑落在我的脸上,斑驳的泪痕,转瞬遍布了我的容颜。
不准提他!不准提他!我狂乱的按住匕首,狠狠的拔出来,飞溅的血迹喷到我的脸上,我饱含着恨意,用力的再次刺了下去!
这一下,我用尽了全力,刀一直末到了刀柄,怎么也拔不出来。
方升宴身中两刀,我激狂之下,扎偏了寸许,他还不致死,只是滚涌而出的鲜血,几乎漫湿了衣衫。他苦苦的看着我,仿佛明白了什么最心痛的东西,难以置信,却不能不信。他的眼神仿佛受了伤的兽,冰凉地绝望着,一点点无可奈何的看着我,张开口,嘴巴上下开合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伸手抹去脸上的血污和泪水,冷冷的看着他,他也会痛吗?痛吗?!他如何有我一半的痛!如何有饿哦这般生不如死的痛!如何有我眼睁睁看着他离去的痛!
纵使膝头剧痛,我终究咬着牙,狠狠挣开了他,冷笑了一声,我根本跑不了,叛军杀来,我也是必死无疑。只是,就算死!我都不想和方升宴死在一块儿。
凭借着最后的一丝意志,我走了几步,膝头的血花点点,再也撑不住,我不得不跌坐在地上;跌下的那刻,分明听到了一声开山裂缝般凄厉的吼声:
“宴儿——!!!”
方槐执剑冲进来时,看到的便是他爱子脸色苍白倒在血泊之中,垂死喘着气,却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宴儿,宴儿,你怎么样?怎么样了?”方槐抱着方升宴,痛心疾首的大喊着。倏尔,目光瞪着爱子胸口的匕首,转而目眦尽裂的射向我,提剑大吼,“妖孽——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方升宴死死抱着他爹的衣袍,喘着气,费力的发出了微弱的声响:“爹,爹……不要…不要。我求你,不要不要……”
我恨恨地瞪着方槐,带着满心满肺的仇恨,可惜……杀不了他!唯一的武器刺在方升宴胸口,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用来射杀眼前这个老贼!
耳畔亟亟传来周兵的哀嚎声,眼前陡然出现一列弓弩手。果然!我苦笑一声,无望的闭了闭眼。
他不在了,再无人可救我于水火,再无人可免我惊怕,再无人可安我心神……
如此就跟着去了,也好。
“放箭,放箭!”耳畔是方槐声嘶力竭的命令,“给我杀了这妖孽!放!放——”
黑压压的羽箭射过来,就像密集的蝗雨,又像是成千上万颗流星,带着尖利的啸声……我无声的在心里默想着他的名字,安然的阖上眼眸。
帐中响起如裂帛一般撕心裂肺的一声,“儿啊——”我霍然警觉那是方槐的惊呼,心中如被狠狠吓了一记,尚未来得及睁眼,只觉得骤然从哪里扑来了一股巨大的力气,生生将我整个按在怀里束缚住了,身上重重一下,不知是谁。
我听到刷刷纷乱的破空之声,无数道箭似乎从我头顶飞过去……
有人在喊住手,有人在惊叫……嗡嗡的,却没有预期的万箭穿心的疼痛,我有些惊疑的缓缓睁开了眼眸——
方升宴的脸。
他苦苦的抱着我,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抱紧了我,那么紧,仿佛如何也松不开。
我透过些许的细缝,看到他的脊背,他背上不知插了有几十几百支箭,密密麻麻得像是刺猬一般……
“妍妹妹……”他的笑容,在凄楚中绽放出一点点的欢喜,那欢喜看起来像溺水的人抓住的稻草,吞吐出最后一丝气息,“妍妹妹,……我很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十二·明悟
杀喊声震天,方槐举剑劈来的瞬间,倒了下去。
密集的箭雨再次飞洒开来,倒下的却是眼前的弓弩手。
“小妹——”
援兵到了!我茫然的张口,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一时间连气也喘不上来。
修远终究找到了我,我双腿剧痛,如何也移动不了半步,而方升宴的手束得极紧,几乎嵌进我的胳膊里;修远费力很大的力气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后,将他的尸体搬开去,方来扶我。
我的腿受着伤,一点点的疼漫了开来,眼睛也渐渐有了焦距,意识渐渐复苏……
我突然放声大哭着扑到修远的怀里,牢牢的揽紧了他的脖子,哽咽破碎的声腔带着无助的凄惶:“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
他若在此,决计不会让我受这般苦楚委屈。
穷我余生,我再也等不到了……
“我要你在这里……”我泪眼溟蒙,看不清一切,只能苦苦的抓紧眼前的一切。
感觉他伸手,小心翼翼的环住了我,轻轻的拍着我,明明灭灭的声音,听不大真切:“…小妹,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不错,他在这里,他就在我身边!我心头瞬时一松,呜咽了一声,全身恍如虚脱一般,疲软的没有了力气。
明帝二年,罪臣方氏父子,勾结南楚余孽,起兵造反,兵败。
方氏连株九族,平去方氏宗祠,烧毁方府宅邸,不论男女,绞杀不赦。
这是姜夏的第一笔浓烈的政绩,带着凄艳的血色,平定了大周的内乱;他不是昔年的楚王,他是姜帝的唯一爱子,金戈铁蹄,壮志雄心,一平叛乱,让诸国列藩不得不对这个年轻的君王,升起拭目敬待之色。
窗外有和煦的风,秾丽的春色一蓬一蓬盛开在金色艳阳下,绿肥红丰,满目浓艳娇娆。
我的膝盖受伤,每逢阴雨,疼痛难止,林弦嘱托跳跑疾走快奔都不可,往后连轻功也使不上了。
当修远牵马走到我面前时,遥遥相对,多少的前尘往事,淹没在大周的风烟晓雾之中,可他身上总有那么一两点他的味道,修远并不像他,只是让人会无端端的想到他。
我目光清澈如静湖无澜:“大哥,还记得我说的话?”
“嗯?”
“天意。”我轻轻将手放在膝盖上,受伤的痛楚隐隐不绝,“这就是天意。看来,诸国的潋滟山水,只能留给大哥一个人了。”
我宁可相信是他来北疆寻我;如今我的腿脚再经不起任何的跋涉,终究……离不开了。
修远笑意浅浅,只是凝眸看了我许久,簌簌的日光在他脸上,映照着别样的安静:“小妹,若是你的腿没有受伤,你还想不想看诸国的风光?”
我含了一丝清浅的笑意,只是笑盈盈的看着他,日光那样安静,仿佛时光都烙在了青竹帘上,只晕出淡淡的白影,心深处忽然漫出无声无息的哀凉,渐渐浸透全身。
我想的,我当然想。我想和他并肩站在风眼万里的大好河山前,陪他运筹帷幄,听他沉沉低语,看他一点点润开的眼眸,静静的抓住我的手,不许我再胡闹。
不会有人知道,我竟是如此的想他。
太液池畔,风吹得秋千架吱吱呀呀的晃荡。
修远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眉目一瞬间开朗起来,安然的将我望着,温和的开口:“小妹,这些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御丞兄为何弥留都不肯见你么?”
心头一跳,宛若一把锋利的刀片贴着心肺生生刮过,没有疼意,但那冷浸浸的冰凉却透心而入,我垂了下眸,极快的扬起,抑住喉头的酸楚,艰涩道:“…他是在怪我……”
心思一点点颓败下来,带着凄楚和无望,或许只有修远能如此坦然的和我说起他的死,也只有他,我和姜御丞都是信任的。
修远从布囊里掏出一个缂袋,将它交到了我手上,眼中有不忍的明灭和叹息:“……这就是他至死不与你相见的因由。”
我狐疑的看着他,默然的接过了缂袋,袋子很轻,似乎没有装东西似的。我手心冒出潮湿的汗珠,有些许的犹疑,终究是打开了它。
一缕缕如白色的流苏丝线般的物什,静静地躺在我手中。霜白如雪,轻细如丝。
“这是什么?”我挑起白色的一根,不禁蹙了眉。
修远淡淡凝眸,平静道:“这是御丞兄的头发。”
我一怔,骤然抬头盯着他。
“荣乐公主被送走的前一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御丞兄一夜白头。他修书与我,叫我速速来长安,说是有极重要的事要托我去办……”
鼻尖流淌着从手上银丝传来的甘苦气息……我心头大恸,眼角生生有酸涩的泪意漫出,我死死忍住,哑了声音:“这就是他……不肯见我的因由?……”
我想起他出征之时,他带着的头盔,密不透风,别说头发,连脸都不曾看清;想起娆儿被送走之后,他回避一应侍从内官,只留姜夏在紫宸殿服侍的怪异举动……
“御丞兄说……他老了。”修远吞吐出一口气。
我的眼前模糊不堪,我惶然地捂住了脸,忽然有一瞬间空洞和软弱,踉跄几步,几乎要跌坐到地上。眼泪从指缝里扑簌簌的渗漏出来,我咬着牙,不发出一丝声音。
“为何……为何不早告诉我……”
“你能如何呢?你进去了,就会看到他……不想让你看到的模样。”
有微风倏然吹进,春天的傍晚依旧有凉意,带着花叶生命蓬勃的气味。心上一阵凉一阵烫,仿佛生着一场大病。可是脑子,却是冰凉冰凉的。那样凉,凉到针刺一般的麻木。
他应该早告诉我,早告诉我的。我可以不看他的样子,我可以不要我的眼睛……可他没有告诉我,没有——
我无声哽咽着,承受着上苍给予我最大的报应。
仿佛就在昨日,我抵着他的额头,颤颤的说着:“不许老。”他亦是颤颤的回答我:“好……”
作者有话要说:
☆、后记
修远一人离去,行游四方。我偶尔会收到他寄来的各地物什,最吃惊的曾收到过一块半人高的石头,是定州镜水山的风动岩。
前朝大定后,我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后。普天之下,万民同庆,大周附属和邻近诸国皆派使臣前来纳贡相贺,贺姜夏君临天下,贺我母仪垂范,同时为我上徽号“昭懿”,时称“昭懿皇太后”。
按理,我应居寿宁殿;可是我并不喜欢那座宫殿,十数年来,那里几乎成了废殿,无人进出;传言午夜之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