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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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春- 第1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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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撇开脸,无视他的嘲讽。
  他浑然将纸张收于掌心内,迅速攥成一团,扔到了地上。他唇边的弯弯微笑敛住,随之而来的是严肃。“直至今日,朕终究知道你相邀朕去三清殿的目的,知道你为何总是在朕面前摆出那副锦瑟,知道你为何最近总在发上系着红缎带,也知道你为何谩骂朕抢走了属于旁人的一切。”
  突然而来的泛酸打在心头,我正欲推开。
  他抓住我的手臂,幽黑的眸子陷入了伤痕累累的境地。
  我翕张嘴唇,尝试调整呼吸,却枉然。
  他眯起眼,眼睑不敢相信地跳动。“杨勇所指大哥,而朕,就是将他杀死、剥夺他皇位的隋炀帝杨广!你送大哥锦瑟,他就送你红缎带,以此寄情是罢。自从三清殿一别,你总在朕面前有意无意地摆出锦瑟,如今你头上竟系着他的红缎带。你当真想以此断了朕的心,从而离开这里?”
  我眼泛朦胧,心里大喊着“莫再讲”的话。可是,我不敢说出口。
  他的心成了寒冬腊月,破裂的情成了深刻的纹理,似乎难再弥补。“你故意的是么?你想让朕赶你走是么?”
  我含泪看着他的痛心疾首,心焦交迫。
  “长安夕阳羞,锦楼海棠春。多情望怀土,此地已置家。思君天涯边,我心寄明月。未有凭栏赋,秦王不争吟。”他一字一句地念,字字都敲击着我故作坚强的心房。
  “别念了!”我咬咬唇,狠戾地挣开他。
  他重新抓住我,手上的力道比之前更狠更实。“别念?那你是不是想朕念出方才你所写的淫词艳曲啊?”唇角勾出一抹冷若寒霜的笑,比毒辣的日头刺眼。
  我泛着喉咙里的呜咽,唇焦舌燥。
  倏忽间,他双手将我带入他的怀里,强行摁着我的脑袋,贴紧他的左心房。“朕与你几近被刘黑闼的箭射穿心脏,你听见了么?它如今是有多痛,你生生地将它撕碎了,你比刘黑闼更狠毒!”
  我倚在他的怀中,隐隐哭泣。心好痛,痛的是与他相同的地方。抽噎声声,情思难断。我伸出双手,正欲回抱他。
  一刹那他将我推开,双手按住我的肩膀。看住我,咬牙切恨,却又难过得想将我生吞活剥。“你说我害了他们,可你偏偏害了朕,还有所有人!”真相是否要出来了,“倘若不是大哥,裴寂便不会诬陷刘先生,以致他死不安宁;倘若不是大哥,你怎能与四弟互通信函,以便让大哥得知我军进攻宋金刚的计谋,遂他才能遣兵让我们从介休死里逃生;倘若不是大哥,独孤修德如何轻易闯入唐军把守的范围内,将王氏灭族;倘若不是大哥……”
  “够了!”我长啸般地吼,眼泪成了种种悔恨惭怍。哭得肝肠寸断,不停地抽噎。
  他的寒眸宽阔似海,容纳百般感受。“如今你知道他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他自己。你只知道他心里的恨,那你为何不尝试去了解朕心里的恨啊?”最后一句,他拖长声调,怒叱呼喊。语罢,他抽出右手,扯下了系在我左边垂发上的红缎带,扔在我的胸口上。
  心口一悸,我震退了两步,支离的双脚不听使唤地跌在了地上。双手撑着地,泪又滑下。
  他走离几步,眼瞳的墨色挥之不去。瞟了我一眼,毅然而去。
  左边的垂发散开,青丝飘舞,沾着泪水,滥觞咸味。
  突然有点声音,我心里是喜,着手过去,想捉住那一抹影。
  一双手慢慢握住了我,我抬起头瞧瞧,以为是他回来了。可是,却只是息颜。
  她为我拭泪,沉默斯须。
  自从别过,已是三日之后。
  息颜真真古怪,总是挑着三日三日的来。
  今日三十,她应该来的。
  我不断地掉泪,忽然扑入她的怀里,痛哭流涕。
  她不抱我,可也没有推开我。
  良久良久,我的眼睛被眼泪腌得干涩,不一会儿子我因撑不住疲乏,渐渐睡去。
  飘忽的云彩闪着光明,夺目地向人炫耀。尽管只能烜赫一时,光明终还是能照亮人短暂的一生。
  我迷糊地睁开眼,环视四下,一草一木还是坐飞阁所有。
  尔月和尉迟恭守在我的身旁。
  我看去尉迟恭忧虑的脸容,忽然回忆起他是如何一箭射死了四公子。眼泪泛滥成灾,滚烫的泪水渗着冰凉的脸颊,无疑最苦涩。
  尉迟恭以为我不想见他,急忙道:“对不住,我不该惹你不高兴的。我、我马上,离开这儿!”转身欲走。
  我伸出发抖的手,抓去他的衣角。无力地拉了拉,虚弱地唤道:“别走。”
  他滞了滞,回头蹲在榻边。温暖的大大的手掌包裹着我冰凉的五指,他笑道:“对不住,我以为你不想见着我呢!”
  我问道:“息夫人呢?”不答他的话。
  此时尔月回答道:“夫人看着姑娘歇下后便离开了。”慢慢地吸气,“姑娘的心是不是又疼了?”
  我不知所云,没有呼应。
  “李将军说姑娘切勿再伤心流泪了,否则只会害了自己。”尔月语重心长的劝话,是亲人的抚慰。
  尉迟恭道:“你明知心口会疼,便忍住莫与陛下争吵啊!”
  闻言,尔月大不赞同道:“将军,此言差矣!陛下当是知晓姑娘的问题所在,你为何不劝他莫要与姑娘争吵,倒是来讲姑娘的不是了。”
  尉迟恭忿忿站起,指责道:“沉冤还是因为大公子和四……”话音未落,旋即住口。侧身看我,面色不好。
  我明白他想骂我的顽固死板,也就一笑置之,别无他话。
  尔月鼻子努了努,不满地瞪了尉迟恭。随而看向我,温柔地笑问道:“姑娘觉得饿么?”
  我抿唇,点头。
  见状,尔月朝我盈盈一礼后,退出了门外。
  尉迟恭复蹲下,坐在榻沿。“沉冤,方才我不是有意这么说。你也知道我口无遮拦,我……”
  我拍拍他的手背,眯眼笑了笑。
  他突来兴致,问道:“待你身子骨好了,我们便出去比武可好?”
  练武?我还可以么?
  “五禽戏可好?”凭着我愈发孱弱的身体,大起大落的武功不行了。
  他皱皱鼻子,似乎不大乐意。“五禽戏只用来调养身子,我怎能用此与你比武。不可不可,我们得真枪实剑的来一场。以往啊,我们总能随随便便地掐架吵闹,好不开心呐!”他渐渐说起了以前的趣事。
  我只觉身体乏了,阖目稍作休息。
  不知不觉,已是初秋。
  秋雨连绵如丝,时常濡湿身上的衣物。
  我却有些偏爱这雨,感觉清爽干净,仿佛能洗涤身上的种种污秽和罪过。穿戴整齐衣裳后,我独自出门,携一柄油纸伞,默默前行。
  今日特来兴致,信步漫游,走入了无几人经过的太极宫。
  进入太极门,如同以往入宫拜见李渊一模一样。
  物是人非,他可还会见我?
  走过偌大的广场,踏上一层比一层高的玉石阶,直到顶端。
  止步殿外的朱门前,我放下了油纸伞,偷偷地瞭望殿内。我情不自禁地再走前,停驻在雕栏画栋的柱子外。探出脖子,淡定地望了进去。
  卸去龙袍的李渊只着一身素雅的常服,发髻凌乱,面容憔悴枯黄。他跪坐在桌案前,双腿上放置着一副琵琶,还未转轴拨弦,却已有情。
  裴寂从内殿行进,端坐在李渊身旁。轻微诉说,寥寥数语。
  李渊愁眉不展地点点头,缓缓地挑转琵琶弦。
  我看住他们,突然揪着衣领,压抑心里的愧疚。
  琵琶歌尽残花败,声声叙述昔年情。轻拢慢捻弹指一瞬,断断续续的音色袅未绝。秋雨歌颂鳏寡孤独,兮兮珍重道别离。浅云浓雾化了眉愁,慨叹的流水靡靡,水落三千丈,风吹掩璀璨。
  李渊满布风霜的脸,眼角处的皱纹深深倒映,眼仁已无倨傲的雪亮。不再是睥睨天下的君主,而是思子成追忆的老人。
  一阙琵琶几段情,子不在,妃不在,犹应心在。冷清的声调,唱着无数的愁涩。
  歌阙情断,繁花也许已凋零。
  李渊放下了琵琶,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帕子。颤抖地摊开,铺在桌案上,思念伤痛的眼丝毫不眨地观赏着帕子。
  帕子上轻描淡写了两个人,一个是月白衣袍的公子。
  我微弱地吸着冷气。
  那是大公子,他腿上置着锦瑟,双手抚弄,眉目间的温柔泛起,注入弦柱之端。
  身披龙袍的李渊手抚琵琶,与子同乐的欢喜溢于言表,可不活泼。
  瑟与琵琶,竞逐燕乐。
  斜阳醉笑清风,秋雨倾城倾国。
  一声雨滴,“嘀嗒”作响。以为只雨,却是泪水。
  李渊的手指流水般地滑过帕子,指尖发出微微的颤动。他的眼泪打湿了皱纹,顺着褶皱滑落,随而伴着风声滴在帕子上,慢慢地化成了思念。
  我忍住泪水,暗暗地别开脸,碰巧对上了裴寂老泪纵横的眼。
  耳闻二公子登基之日,便是尹德妃和张婕妤处死之时。
  看来,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
  我的眉目恍惚,心下内疚缠绕。腿脚不自觉地往后退,惊得落荒而逃。
  顺着原来的路,跑回坐飞阁。
  我大口喘息,心脏传来针扎般的刺痛。身体被冷汗浸湿,咸味融化在我的衣衫内。
  瞥了眼门外,今日在外当值的是南衙四卫中的左右卫。二人坚守岗位,矗立如山。
  锦瑟安然无恙地被人摆放在桌案上,仿若是个乖巧可人的女儿。
  我把右手放在瑟上,指腹擦过每一根的弦柱,心中万念俱灰,却又独独疼惜。我心道:“爹,当初我曾经弃过您的瑟,是大公子的话让我保留了锦瑟。那时,我把锦瑟送给了他,让他替我保管。如今人去楼空,我也没甚可再留恋了。”
  当年的火,似曾再度出现。
  烈火熊熊,爹葬身火海,无力自救。
  玄武门之变,兵强马乱,大公子见血封侯,无话可讲。
  如今,一切都该结束了。
  大公子和我的约定,烟消云散了。
  我飞快地冲到外头,用力地将一名左右卫腰间佩带的千牛刀拔出。
  这时,两名左右卫方才醒悟。
  但,为时已晚。
  我握紧手里的千牛刀,眯眼一窒,朝上劈落,一击即中桌案上的锦瑟。
  锦瑟“啪啦”一声,连带着桌案,断成了两块。
  玉碎分离,宁不记念。
  从外头回来的尔月赶来,惊呼道:“姑娘!”
  我丢下千牛刀,身子不自禁地滑落地上。
  她连忙搀扶我,“姑娘你何以忍心啊!”
  我不答,立即把系着发上的红缎带卸了下来。让尔月带着红缎带,与裂成两半的锦瑟一齐焚了。
  尔月说不出任何梗概,奈何奈何。
  九月底,二公子追封大公子为息王,谥号曰“隐”。追封四公子为海陵郡王,谥号曰“剌”。二者以礼改葬。
  十月,二公子对玄武门之变的功臣进行封赏。
  其中武将以尉迟恭功劳第一,文臣则以长孙无忌、房玄龄与杜如晦为首。
  长孙无忌升迁左武侯大将军,后任吏部尚书,晋封齐国公,实封一千三百户。
  尉迟恭拜为右武侯大将军,食实封一千三百户,与房玄龄、杜如晦、王君廓皆仅次于裴寂,实封一千五百户。
  二公子对于曾经协助大公子的武将如冯立、谢叔方和薛万彻,幕僚如王珪和魏征,皆都赦而不罪。
  到了十一月,瑞雪兆丰年。
  今年的雪似乎下得特别早,而且下得很大很重。
  我裹着一件鹅氅,看风花雪月。
  长孙无忌几日前来过,说要把俨儿交还给我。他说自己的任务完成,再也别把这么大的担子压在他身上。
  我只笑,对他说了声“谢谢”。
  他知我最近眼浅,遂取笑我不要真的流泪。
  我若是哭,也只会是笑着哭。
  把俨儿带进宫后,二公子命人将他安置在听蝉斋。
  说来奇怪,二公子不仅把坐飞阁搬了过来,还把听蝉斋也挪进来,建在三清殿附近。那里人烟稀少,颇为清静,可用于休养。
  我心有所感,原来他一切都布置妥当。
  这日,我和尔月带着俨儿出来透透气,观观雪,吃吃茶。
  俨儿想到以后都能留在“娘”身边,喜得小脸红彤彤,好像刻意涂了抹胭脂。抱着我,黏着我,缠人的方式五花八门。
  我牵着他的小手,缓步而行。
  尔月尾随在后,眉额皆是喜意。
  俨儿也将十二岁了罢,身子骨逐渐长起来。前不久见他,只到我的胸前,今儿看着与我同高。
  他挽着我的手臂,“娘,以后您都会与俨儿一齐玩耍么?”
  我露出笑容,给平素里发白的脸添了几分浅红。“这是当然!”
  他“咯咯”笑得高兴,把身子靠在我的身侧,极近黏人。“下次长孙叔叔进宫了,俨儿定当感谢他。”听他这么说,他在长孙无忌家中过得并非如此“快乐”啊!
  踏雪慢走,尽量地把地上的融雪踩实,好让我们都不用摔跤。
  走入凉亭中,我和俨儿一人坐一张石凳。凳上寒凉,汲取我身上的温度,我不禁哆嗦了下。
  尔月靠近我,拢了拢我的鹅氅,说道:“天凉了,姑娘和小公子不如回罢。”  
  俨儿抚向我的手背,忽然放声道:“娘的手好冷啊!”小脸皱成一团,疼惜爱护之言挂在嘴旁。“娘,俨儿的手暖和!”朝我天真地笑笑,用自己的手搓暖我。
  我问道:“以后俨儿都会这样做么?”
  他咭的笑道:“这是当然!”大声地宣扬。
  我眯眼而笑,心里的寒意早已驱散。
  有人呼喊“陛下驾到”,声音渐进渐近。
  我绕过头察看,二公子正牵着一个女娃娃走来。
  那女娃蹦蹦跳跳地踩在雪里,毫不畏惧双脚陷入雪里。她的双眸乌亮,她的模样平实,斯须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他带着女娃行进凉亭。
  尔月瞄瞄我的神色,以为我又是故意不施礼。
  我和俨儿四目皆视于女娃娃,被其活泼濡染。
  在此深宫中,竟也有此亮色。
  丘行恭向我行礼,问候了声:“姑娘安好。”
  这一下,把我从恍惚中唤醒。
  二公子见怪不怪,浅笑盈盈。“想不到俨儿这么利害,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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