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循循迈步,二公子也在。
他面无表情地观看四公子的神态,揣测不了他的心思。
大公子面带笑意,旁自观看。
四公子命身边小厮牵马来,并让其卸下自己马槊上的槊刃,只以竿相刺。
尉迟恭朝他抱拳,不卑不亢道:“纵使加刃,终不能伤。请勿除之,敬德槊谨当却刃。”
四公子咬牙,心头有恨。“不卸也罢。”说完,他刺槊直往尉迟恭的喉咙。
尉迟恭闪避得快,步伐间稳扎稳打。
大公子察看他的功夫,突然道:“四弟,上攻。”
四公子心下会意,当下取槊刃刺之,骁勇的功夫配合着马槊,十分强悍。
尉迟恭的避槊功夫也是一流。
两人交手数合,皆保持着四平八稳的调子。
不激进,也不保守。
一旁观战的二公子忽然道:“敬德,夺槊、避槊,何者难易?”
尉迟恭边躲边道:“夺槊难。”看向二公子,眼见他正施与一抹令人莫测的眼色给自己。
四公子挺槊而进了几分,尉迟恭一个回神,已是离开半步有余。
尉迟恭恰时挥出腰间的黑鞭,旨意夺取四公子手里的马槊。
我看得惊诧,心底觉得二公子方才的眼色有别的意思。
尉迟恭招招狠劲,鞭鞭致命,势夺槊。
四公子虽是勇猛,却也抵不过尉迟恭的体力能耐。几战下来,消耗了四公子大多的力气。马槊有些松弛,他赶忙大吼一声,双足翻起跳跃,上了马背。执槊劈刃,志在刺之。不料,尉迟恭片刻之间早已三夺其槊。斯须,尉迟恭腾出火辣的鞭子,直击四公子的心脏。
我胆战心惊,点地跳起,腾空翻上。右手急速转动海棠钗的机关,弹出一发银针。我斩钉截铁地朝向尉迟恭射出银针,灵光一现,尉迟恭出鞭,毫发不爽地斥开银针。
四公子双脚不稳,直直倒退。
尉迟恭瞪住我,叫道:“你做甚!”
大公子凝神,不作他语。
我着地,单手展开,护在四公子身前。“此话该是我问你。”
二公子身带寒意,面色依旧无异。
尉迟恭意兴阑珊,“比武啊!”
四公子喘气吁吁,立在我身后,在我耳旁龇牙生气。“他胡说!”
我横眉冷对尉迟恭,“到底是比武还是杀戮,你心里比我清楚。”方才一瞬,我竟同时看见了二公子与尉迟恭眼底深处的杀气。
他怒哼道:“干你屁事!”收回鞭子,掸了惮身上的尘嚣。
“沉冤!”二公子走来,“他们只是玩闹,你不也时常与敬德这样么。”谨慎地看我一眼。
我瞅着他,想辩白。
他打断我的话,对向大公子道:“大哥觉得如何?”眼神清冷,不容人情。
大公子笑望我道:“沉冤,二弟言之有理。玩闹而已,何必认真。”
我虽有疑问,但在两位公子的提醒和警告下,也只能作罢。
须臾,大公子、二公子与尉迟恭先行离去,留下我与四公子。
我回头才见四公子已是满头大汗,“你该不会怕了罢!”有些好笑地看看他。
他偏头别眼,迅速地擦了擦汗。“胡说八道!”
我敛容,忽的问道:“殿下,你对秦王可曾了解过?”
他撇嘴道:“谁会了解他啊!”不屑的语言明显。
我旁敲侧击道:“你觉察得出秦王是有些不同了么?”
“不同?”他“哼”得大声,“他当然不同呐!他方才三番四次地暗示尉迟敬德夺我马槊,实则是想杀我。他早就恨透了我,当是要绝我这个后患。”说他细心,还真如此;说他大意,也是如此。
我略有惊讶道:“你也发现他眼底的杀意了?”
他翻白眼道:“他无时无刻都起杀意。”
这次是我翻白眼!
我蹙眉看他,“你认真些!”
他一愣,傻傻地站着。
我忖道:“二公子从来隐忍,即便他当真有戮意终不会现出来。何况齐王还是他的胞弟,他断不会如此狠心决意。”
他在我眼前挥手,招我回魂。“沉冤?”见我不应,遂推了我一下。
我重心不稳,往后退了步。
他迷惑道:“你怎么了?”
我喃喃道:“他明明是秦王……”
顿时间,他“哈”地取笑我。“你傻啊!他当然是秦王,莫非还是别人不可。”
他的话很对,除非这世上有我和得雪这样的孪生儿,否则不会有两个陌生人如此相像。
我真是糊涂了!
我拉过他的手臂,啐道:“走呐!”
他还在笑,目眦间的佚名情感一闪而逝。
晌午时分,我在荷花池边巧遇大公子。
他披着一袭白貂裘,衬得肤色皎洁般的润白。面如冠玉,温凉犹存炙热。
见我穿得单薄,他不自已地伸出手,意欲覆上我的脸颊。
我有些呆,霎时退后,巧妙挡开了他的碰触。
他自知唐突,笑语依稀,转道别话。“虽是午后,也还是凉意沉沉的。”
我道:“就因午后暖和,才卸下碍事的大氅。”笨重要死,穿着也不舒服。
他轻笑,摆手邀请我陪他走一段路。
我应允了,从着他的足迹,缓步而行。
他压实地面上的雪,留下了稳妥的脚印。
我看着他的举动,心中难免苦涩。脚覆上他压实的脚印,踏雪迅步。
他见状,簌簌而笑。
好会儿子,他领着我出了小径。来至凉亭,他坐了下来。
我看见矮桌上摆着一副锦瑟,不由痴了。
他会心一笑,渐渐拨动弦柱。
十二隆冬,时晴时雪。
大公子内外拨弦,疏朗的音孔散发出舒缓的音色,犹如月下行人,竹杖芒鞋,沐浴南风流年。中空之音,惟妙惟肖,引路走进自然芬芳中。身临其境,犹如穿过千顷松林,蓊蓊郁郁,数不胜数。山高水远,我自听得一阵涛声滚滚,时而缓,时而急。
梧桐锦瑟,西楼如意,伯牙子期,难再高山流水。
微微地,大公子配合瑟音而念道:
“高台半行云,望望高不极。
草树无参差,山河同一色。
髣髴洛阳道,道远离别识。
玉阶故情人,情来共相忆。”
长空野鹰,划破蔚蓝的天际。江山红遍枝头,王图霸业,谁在营造?谁将无了谁,谁又因为谁,翻云覆雨,篡改帝王蓝图?
曲阙,我听得神魂颠倒。“许久没听你的弹奏,一时三刻间竟沉醉了。”
他笑了,“我一直很珍惜锦瑟的。”柔靡的双眸是渗出的温情。
我真切道:“有你这个主人,我想我爹在天之灵是十分安慰。”
他站起,走出台阶外。看了看我,随而看天。“可是我不配。”倾然的喟叹,道出多少的愧疚。
天际飘起了鹅毛大雪,开始时还慢而慢之,渐渐地,愈下愈大。
我伸出了手,接住雪花片片。才触掌心,化得仓促。
他道:“你不该这么相信我的。”
我收回手,转身瞅向他。“凭我直觉,我便要相信你。”
“纵使我做出了许多错事?”他坦率地问,“或者我打乱了原来平稳的秩序,你也会相信我?”
我点头道:“既然相信,就是一生。”
他“呵”地笑看我,眸子婉婉流淌柔情似水。“我们回罢。”
我复点头,明明大雪纷飞,也还是拼劲一搏。
他走在我前面,压实地上覆盖的新一层的白雪。
我随着他的脚步,慢慢地跟从。
每一步,都步步为营。
就像,做人。
斯须间,大公子脚下一滑,将且跌倒。
我连忙伸手过去,一手拉过他的臂弯,一手摁着他的掌心,稳住彼此的重心。
他侧目观我,眼光五味杂陈。
掌心依旧温暖,可好像多了些隔阂。
我摸到他的左手心凸出来的疤痕,我心旌一动,不知为何。
他顺手揉了揉我的掌心,继而松开我。“走罢。”
我点了点脑袋,继续跟着他走。
是夜,雪停,我前往坐飞阁。
二公子挑灯书写,昏黄的烛光映衬他的面容无暇。
我笑着前去,“二公子!”
他见我来了,只管招我过去他的身边。
我立在桌前,问道:“你公务繁忙呢,我不敢叨扰!”
他道:“你不碍事。”浅浅的酒涡印在脸颊上。
我咭的一笑,眼波流转。“不晓得二公子可会穿插些空闲留给我?”
“怎么讲?”他的眼角露出笑意,别出心裁。
我道:“你忘了?”
他的眉微蹙,不懂我说甚。
我喟然道:“一个月前我命人送了一封信函给你的啊!”
眼神的沉暗提起他的疑惑,微侧头看我,他晃了晃眼。
知道他不懂,我遂道:“公子真是贵人事忙,兴许是把我的情诗给弄丢了。”
“情诗?”他重复道。
我“嗯”了声,“对啊,我送给了你一首情诗,然而不久你也回赠了我一首诗呢。你不记得了?”鼓了鼓腮。
他“噗嗤”喷笑,“记得!”
我舒心叹气,“那你还记得说甚?”
他骤然站起,低头寻物。“容我片刻。”
我佯装气恼道:“你分明是不记得了。”
他抬头,眼内一滞。
我浏览桌面上的书籍,快速地找出了一张纸。摊开纸,我森森道:“《琵琶》。”
他眼底掠过疑光,须臾幡然醒悟。他道:“半月无双影,全花有四时。摧藏千里态,掩抑几重悲。促节萦红袖,清音满翠帷。驶弹风响急,缓曲钏声迟。空余关陇恨,因此代相思。”
我欢欣鼓舞,可又掩羞低头。眸子下的神情,疾光走如飞沙。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过来抱住我。抚了抚我的背脊,问道:“那你的诗呢?”青衫长袖,衣袂藏寒。
我巧思斯须,才调皮地笑道:“公子不也看过我的诗么,怎会不晓得我所写是何。何况这么蠢钝的问题,二公子不该问出口罢。”
他略微皱眉,消耗了丝耐性。“你想说甚?”眯了眼,笑意未及眼底。
“假若是二公子,他当真能够明白我所说。”我平白无故地讲明。
他搂紧了我,“你是否都知道了?”
我不答反问,“你呢?你是否也知道了?”
他的右手衣袖下泛光隐约,“对,我都知道了。”右手扬起,滑出了一柄匕首。反手端住刀柄,刀刃自刺向我的后背。
我敛笑,早是感受后心冷嗖嗖的。打出右手,从他的腹下漫上胸膛前,并拢手指,点击他胸前第二根肋骨上的“玉堂穴”。共点两下,他已不能动弹。
他的神情冷峻下来,握着刀柄的手冒出了青筋。
我伸出左手,反向绕到后背,摸中了他握住匕首的手。用力一扯,夺过他的匕首。奋力推开他,我横颜怒视眼前之人。“你不是二公子!”一言既定。
他冷笑道:“你可知你在说甚?”眉峰凌厉,却不如真正的二公子那般霸气凛然。
我亦冷笑,“你有一张与二公子相近的面孔,但——你不是他!”
他道:“你想背叛我?”
“我不会背叛二公子,”我对准他的目光,“可你偏偏不是……”
话语未落,只听“砰”的撞门声涌出。
玄甲军以最快的速度将我包围,黑影重重,出现了一点亮光。
段志玄带头站在前面,黑着脸看向我。
我求助于他,“段大哥,他不是二公子。”手指向那人。
他上前,翻手着力地掌掴了我一下。
左脸火辣辣地麻了,耳蜗里传来“嗡嗡”的身影。我的头被他的掌心打偏,眼神震得直往右侧观看。
他怒吼道:“段沉冤!你胆敢刺杀殿下,还怀疑他的身份,当真是不要命了!”
我惊愕地看他,“你说甚?”难以置信。
他嚎道:“来人,将她锁拿!”衣袖一挥,义不容情。
我迅速被玄甲军扣住,打下我握在手里的匕首,并三两下就被他们锁得严实。看向段志玄,我放恣道:“他不是二公子!”
“他是秦王!”他用力地喝向我,面色涨红得可能食人。
震退了步伐,我双眼湿润地睇住他。
段志玄道:“把她带去长安牢狱,没有秦王指令,不可擅自放她出来。”
玄甲军听令,押解我离开。
我竭力地挣扎,叫道:“段大哥,你要信我啊!他当真不是二公子、不是秦王!”玄甲军将我带离,从而也将我的呼救声带走了。
段志玄侧过身,解开了二公子的穴道。单跪下来,他拱手道:“末将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二公子松了松手的力道,冷视着他。“起罢。”
他起身,“沉冤她不知是中邪了还是旁的,遂才会如此冒失,请殿下看在与她的情分上饶了她的罪。”
二公子嘴角噙着丝孤傲,冰凉的口吻扇着绝情的风声。“拘她几日,让她反省。”
“多谢殿下!”段志玄微笑,眼带一丝别意。
作者有话要说:
☆、碧落黄泉,茫茫不见
第三十二章 碧落黄泉,茫茫不见
黑暗的牢狱阴沉潮湿,凉风袭骨。
我握紧拳头,怒气腾腾地打向地面。
如何发泄不满都还是改变不了事实。
这几日还处于风头浪尖上,遂无人敢来探视我。
也就过了三两日后,终于见到了段志玄的身影。
我与他隔着道道的木椽,不好说话。
他张目看我,语重心长道:“你怎么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啊!”末后叹了声气。
我道:“你不信我?”慢慢地皱眉。
他平声道:“如何能信。”
言下之意:你他娘的眼瞎了么,那个你最亲近的主人你闻不出他的味道了么?
我蜷着拳头打落木椽上,“段大哥,你不是比我清楚二公子的么?”
又不是狗儿,闻屁味啊!
“我更清楚你的脾性。”他严肃的口吻使人恼怒。
我怒道:“他不是二公子!”
“他是秦王!”他咆哮,严厉的脸孔崩溃,黑暗的视线摸不着他的神情。
我神魂俱颤,松开了拳头。双眸延伸讶色,难以相信。
他稍猝气,然说道:“五日后,太子与齐王将会统领天策府兵与玄甲军出征刘黑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