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娃好像哭了很久,声音都哑了。他不禁叹息:这年头水旱频仍,新生的婴儿往往难以养活,保儿抛女的情况屡见不鲜。虽然律法对弃婴的行径苛以重刑,可在这深山老林,大人尚且活不起,谁还管什么律法?
那婴儿好像知道有人管她,渐渐不再哭泣。陈季枫见她五官还没长开,但是眼睛却很通透,心下不禁有几分喜欢。可是喜欢又能怎样呢?他总不能抱着她骑马走上百里的路程。
正是左右为难之际,他忽听不远处传来女声:“对不起……我刚刚去晾衣服了,这是我的孩子。”
这女声有几分熟悉,他抬头看去,夕阳的光芒刚好照在他眼皮上,愣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这个人,然后他就呆住了。
女人也呆住了。两个人都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形下重逢。
她立刻转过身去,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抬脚就要跑掉。陈季枫大声叫住了她:“等等!”
她就停在那,再也迈不出步子来。
他抱着孩子来到她身边,见她穿着一身青布衫,已经洗得发白。她的脸不再那么亮丽,神色是以前不曾有过的凄惶。才一年不见,她仿佛已老了几岁。
他问:“你怎么会在这?”见了她寒酸的样子,又说:“我给你的金子足够十年无忧,怎么落魄到这般田地?”
她要怎么开口?那日看到他留下的书信,她整个心都碎了,一个人失了魂似地游荡。夜晚宵禁,她不能留在城中,只得去了山村。好在她遇见一个樵夫,樵夫带她回了家,让她借宿了一宿。第二天她送给他一块金子作为酬谢,结果这金子就惹了大麻烦。樵夫见钱眼开,伙同妻儿将她包袱中的金子洗劫一空,最后把她赶出了村庄。幸好她之前留了一手,藏了两块金子在鞋中。她不敢再以黄金示人,走险跑到地下钱庄中将黄金兑成贝子,这样又折了一半的价。她带着一包贝子四处流浪,辗转了四五个地方才得以在茕山下落脚。
他见她咬着嘴唇不吭一声,身体却在发抖,知道她这一年肯定吃了不少苦。怀中的婴儿还在扭动,他看了一眼,问她:“这是……将军的孩子,是吧?”
“不!”她终于肯出声,泪水更加汹涌。
“不是?那你成亲了?”
她只是摇头,像是要把不堪的回忆统统甩掉。凭她的模样,确实有人伢打过她的主意,想要把她贩给将死之人冲喜。可那个时候她发现自己已有身孕,哭着求那人放过她。人伢子一听就作罢了:冲喜的姑娘必须得“干净”,而她显然已经“不干净”了。临走的时候还冲她骂了一声:“晦气!”她只得钻进山林里不敢出来,茕山脚下的村庄里有个丧子的老妪看在她那包贝子的份上,表示愿意收留,她终于找到栖身之所。刚开始的时候日子难过,但村中一群未娶的壮丁看她模样周正,拼命帮她干活。她一度想趁着身子还未显怀,干脆嫁个庄稼人,好过孩子出生没有爹。可是中原地区娶亲之后有个“杀首子”的习惯,男方害怕娶来的姑娘“不干净”,因此会杀掉妻子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以保证自家的血统纯正。其实先王帝乙即位之后,为增产粮食和充实军队,保证人口繁衍,曾大力遏制这股不正之风。当今天子帝辛接管王权之后,亦坚持贯彻,因此诸侯士子逐渐开化,“杀首子”的现象越来越少。可是在这闭塞的小村庄里,民风非常顽固,她曾亲眼见过刚出生的婴儿被父亲抛在河中溺死,母亲在身后哭得死去活来。自那以后,她再也不想要嫁人了。
陈季枫见她不回答,只好问些别的:“孩子多大了?有没有取名字?”
她握紧了拳头,闭着眼睛说:“快两个月了……没有名字。”
陈季枫“喔”了一声,见她衣衫单薄,整个人在寒风中发抖,便忍不住对她说:“你刚生完小孩,就在这么冷的水里浣衣,日后怕要落病的。”
她咬紧了牙齿不说话。当她的肚子一天天变大,终于瞒不住人的时候,一溜壮丁全都不见了。一出门还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老妪见她原来还有身子,坚决不许她继续住下去。孩子即将出生,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怎么行呢?她只好对老妪说,她不是未婚先孕,她的夫君在前线打仗,等到胜利的时候,会接她回去。
山村里的人从来对官和兵高看一眼,老妪半信半疑,看到她好像有用不完的贝子,终于相信了她的话。庆幸她的贝子直到她生产之后才用完。不过好景不长,老妪见她再也拿不出钱来,对她的态度日益冷淡,她刚刚出月,便被逼着给山外大户人家浣衣,以赚点碎贝。
陈季枫再也看不下去,一把抓过她的手:“走,我们回去见将军。”她却一把甩开:“不!”
他坚持:“你不要这么固执,将军一直在找你。你们两个连孩子都生了,何必这样互相折磨?”
“这不是他的孩子!”
“那好!你带我去见孩子她爹,见着了,我让你们一家三口团圆;要是没有,我非要把孩子带回去见将军!”
“不行!”她嘴上这样说着,可是此时到哪里变出一个爹来?底气终究软了三分。
见陈季枫的态度坚决,她只好放软口气:“求你不要为难我,求你。”
她此时的样子,就像那日在山里,她含泪对他说“我不愿意让你为难,动手吧。”可眼前的她,少了那分桀骜和潇洒,只是满眼的凄惶,满眼的苦痛。
他忍不住心软。可再心软,他也不会让她在这个小山村里受苦,便这样对她说:“我知道你恨将军,你不为将军想,也得为你自己想,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孩子想啊!她现在就跟着你在大河边喝西北风,等她长大了,你养不了她了,万一被山贼掳了呢?被卖到花街柳巷了呢?就算不卖到花街,她这样的出身,别说妾了,最多给人家做个填房丫头。你作为母亲,你就真的忍心吗?真的舍得吗?”
“别说了……”她闭上了眼睛,一想到那些场景她便止不住地发抖。是啊,她可以吃苦,多苦都可以忍,可是孩子呢?她的女儿也要和她一样吗?
见她有所松动,陈季枫立刻叫了他的参军过来:“即刻去最近的集镇,拉一辆马车过来。要最好的翠幄青紬!”参军即刻启程,快马奔了出去。
陈季枫将孩子还给她,解下自己的披风围在她身上。问她还有什么要收拾的,她见丝巾缠在她的手上,便摇了摇头。不久马车就来了,离萱还没完全想好要不要回去见苏护,陈季枫不管不顾地就把她塞进车里了。
整整一年,她再次回到那个让她终生难忘的别苑。旁边的柳树都枯黄了,只有竹子依然青绿。一切仿佛和她走的时候没有两样。陈季枫原本想直接带她去将军府,但一想到府中人多眼杂,又有大小夫人在,想来离萱也会不自在,便先将她安顿在别苑,留下人来守着,他亲自策马去给苏护报信。
晚饭是留守的士兵煮的,差强人意,不过还是比在山里吃的好。巧的是留在这里的仍是遂良,那个跟在苏护身边的侍卫长,不过此时他已升了两级,做了参军。
喝了一碗热汤,她浑身舒服多了。遂良特意为她烧了热水,她不太好意思让一个参军做这些粗活,可遂良却说:“照顾离萱姑娘的起居也是为大将军效命,这是遂良的荣幸。”
离萱问他:“大将军值得你这样效命么?”
遂良突然板起脸,一脸严肃地说:“当然。大将军英明果断,屡战屡胜,对待下属颜色虽厉,但实则非常体恤;对待敌人虽然严酷,但一贯反对屠城和杀降。那次屠掉楚梁城是大王的命令,将军是迫不得已的……”说到这他突然意识到不妙,看了离萱一眼,果然她的脸色不大好。
她只淡淡地说:“辛苦你了。”
他微微躬身,退出了房间。
孩子已经睡下,她一个人在浴桶中泡着热水澡,想着遂良说的那些话,心里乱糟糟一团。
临近午夜,她已经入了眠。孩子被她放在床里侧,她侧身睡在外边。半梦半醒中,忽然听到房门被破开,她一下子惊醒了,猛地坐了起来。外面的月光照在门边一个高大的身躯上,直打出漆黑的影子。那黑影走到她身边,缓缓俯下身来,只对她说:“你回来了。”
她的舌头像麻掉了一样,怎么也讲不出话来。两个人久别重逢,竟是一阵尴尬的沉默。离萱看不清他的脸,只是铺天盖地的风离子的香味,让她喘不过气来。许久她才说了一句:“把灯点开。”
苏护“噢”了一声,拿起火石点燃了桌上的油灯,又去关上了门。屋子里亮了不少,气氛不似刚才那般诡异。苏护拿过凳子坐在床边,对她说:“白天去校场了,二更才回去。季枫一早等在那里,火急火燎地告诉我你回来了,我衣服也没换就赶了过来……这么长时间,你去了哪里?过得还好么?”
离萱没告诉他去了哪,也没说自己好不好,她的心情矛盾极了。
又是一阵尴尬。就在这时,床里的婴儿忽然嘤嘤地哭了起来。两个人都吓了一跳,离萱没管她,只对苏护说:“你走吧。我实在不想看见你。”
苏护这才想起女儿的事。他从校场回来,在将军府门口下了马,却碰见陈季枫,当陈季枫告诉他离萱在别苑的时候,他立刻翻上马去,正待要走却听他又加了一句:“还有个孩子!是你的孩子!”他一听,差点跌下马来,抱着马脖子就奔了起来。一路只恨马儿太颠,要把他的心都颠出嗓子眼里。
他颤抖地问她:“我可以……抱抱她吗?”
看着那双渴求的眼睛,她真是宁可在浑河边洗衣服洗到老死也不愿意面对这种场面!他一脸胡子拉碴,头发也是乱蓬蓬的,满眼希冀地看着她,真是让人无言以对。她将孩子抱给他,他接过来,看她红扑扑的脸蛋,张着嘴嘤嘤哭泣,真是心都化掉了。想他有全忠和紫鸢一儿一女,也没像现在这样激动过。他笨拙地哄着,见她一点点止住哭泣,那张粉团小脸,真是怎么看怎么好。
看过了孩子,他还给她。见她一个正眼也不肯看自己,他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坐了一会儿,他起身告辞:“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她冷冷地说:“不必。”
看她决绝的样子,他知道她的心是石头一样硬。何况他们之间那道血海鸿沟,要如何才能拉得近。
作者有话要说:
☆、除非你死了
民兵被派了出去,西北的那拨游匪不仅没有节制,反有愈演愈烈的架势。苏护本不想理,就怕他们一点点壮大,最后占山为王就不好了。
心头烦闷,他便想要去别苑走一趟。之前顾及她的心境,他忍着很久没再去过了,可总躲着也不是办法,毕竟要有个姿态的。
且说离萱这边,自见了苏护一面,恨也恨不起来,原谅也是不可能的事。苏护很久不再来,她就萌生把孩子丢在这,自己独自出走的想法,可转念又不舍得。就这么一天三个主意,搞得她心力交瘁。
苏护这日来,正值她心情最不好的时候。两个心情不好的人见了面,总归要碰出火花来。
他一进门就看她满脸的不自在,只好强笑着说:“每天这么一张苦瓜脸,女儿都要被你吓着了。”
她不习惯这么亲昵的搭讪,冷着脸说:“跟你没关系。”
苏护讨了没趣,心里莫名地堵。他走过去想看看孩子,可她却抱着孩子走到了桌子另一边。他见她如此敌对,不知该怎么办。他伸出手去:“让我看看孩子吧。”她皱着眉头说:“别碰我们。”他失望地垂下手来,却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一个陶壶,“砰”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离萱的眼神“刷”地射过来,尖声道:“你为什么摔我的茶壶?!”
苏护辩白:“不是,我……”“出去!”“你听我说……”“我让你出去!”离萱随手拿过一只陶碗,也“砰”地摔在了地上。
一地狼藉。
怀里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外面的含翠赶过来,看这剑拔弩张的两个人,连忙把孩子抱出去了。门被关上,苏护冷冷地看着她,她也冷冷地看着他,就这么一直僵持着。
他知道她心里苦,可他何尝不苦?她为什么如此决绝,连一个赎罪的机会也不肯给他?
她看到了他的眼神,那种眼神不再是希冀的、祈求的,而是冷静的,甚至一丝淡漠的,好像重新变回了那个在战场上高傲的他。他变成这个样子,她反倒释然了:这才是苏护,这才是那个在她面前砍下她父亲头颅的人。之前的他不过是一时兴起,现在的他才能让她重新坚定起来,才能让她不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波澜不惊地开口:“别闹了,行不行?”
她笑:“闹?我压根就不想闹。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一辈子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一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你。”
他的神情陡然又变了,听到孩子,他的心再也硬不起来,可是看她的样子他又不禁恼火,口气中便又添了一分挑衅的意味:“你口口声声说恨我,可不还是生下了我的孩子?”
她猛然捏紧了拳头,差一点就要向他挥出去,她咬着牙说:“苏护,你少妄想了。我现在就明白地告诉你,孩子不是你的!我这次回来,本来想给孩子认个有权势的爹,可看你这副德性,呵,我看还是别让她认贼作父的好!”
“够了!”他怒吼一声,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的嘴巴怎么这么恶毒?他看到那孩子的第一眼,就认定这是自己的血脉。可眼前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实在太可恶了,居然拿这种说法来刺激他。他拼命压制自己,她为了生养这个孩子吃了很多苦,自己被她讥讽两句也是应该的。
这个空档,她转过脸去不再看他。那一低头间露出的无法掩饰的哀伤,霎时间击中了他的心窝。是他错了,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他不应该请缨攻打楚梁,不应该去招惹这个命中带刺的女人,更不应该和她发生什么。他宁愿从一开始就没遇见过她,这样她就可以在深宫中安然长大,然后嫁给一个骑着白马的王子,去过她应有的生活。
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